(四)


    伊地知高潔把車子停在了高專門口。


    下車時芥子滿臉疑惑的望著他,仿佛像在看一個誤入歧途的中年落魄打工族。


    她不明白他為什麽會決意浪費掉及時就醫的機會,反而驅車回到咒術高專。難道他滿腦子想的都是報告?


    “為什麽不送去醫院?”芥子抵著車門,沒有讓伊地知把三個小孩弄醒。


    “家入學姐會幫助他們的。”他的語氣有點不耐煩。


    芥子起初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可在和伊地知一起把小孩帶去醫務室的路上時,她發現他似乎難以忍受她,不過表達方式極其內斂含蓄——他靠躲。


    尤其是進了醫務室,他的舉措就更明顯了,恨不得整人躲在門後,簡直誇張到好笑的地步。


    芥子明白他為什麽這樣。無非是因為進少年院前她的厲聲警告。可她並不覺得自己說錯什麽。


    這就是個漏洞百出的任務,他們都需要為那些小孩負責。


    “讓我猜猜。你不會是回心轉意準備重走老路了吧?”家入硝子帶著手套從手術室走了出來。


    “怎麽可能。”芥子反駁的很堅決,她現在對偽證一詞高度敏感,已經快接近ptsd了。


    “那就是酒癮複發了。”家入硝子靠著辦公桌,調笑道。


    “你就不能想我點好嗎?”芥子沒好氣的說,“我真的改過自新了。”


    “那你來幹嘛?”


    “我是帶隊老師,那些孩子會受傷有一半是我的責任。我必須要過來。”芥子有點坐不住,她老是想探頭看看手術室內部的情況。


    “哇。”家入硝子愣了一瞬,發出一聲極不符她音色的驚歎,仿佛麵前站著的不是一個人,而是失落已久的亞特蘭蒂斯珍寶。


    “你這改過自新改的還蠻激進啊。”她不明所以的忽然評價道。


    芥子不懂她這話的意圖,不過她倒也沒有被冒犯的感覺。隻是關於過去的迷霧似乎在她心頭又重了幾分。


    “那些小孩沒事吧?”她將注意力專注在了虎杖悠仁他們身上。


    “小傷。”家入硝子脫下了手套,從口袋裏拿出煙盒,“總之死不了。”


    她的語氣讓芥子感覺怪怪的,但她一下又說不出問題在哪。


    “我可以進去看看他們嗎”?芥子問。


    家入硝子蹙著眉抽了口煙,神情有些別扭,似乎被什麽惡心到了,她不自在的說,“看來你是真不記得了。”


    “記得什麽?”


    “沒有,你想進就進唄。”


    芥子快受不了醫務室裏的尷尬了,無論是努力躲進陰影裏的伊地知,還是神情比她還別扭的家入硝子。


    他們在統一的向芥子傳達一種訊號,好像在說,‘你不屬於這裏,你這個滿口胡話的外鄉人。所以不要再假惺惺的故作關心了。我們早就看穿你的真麵目了。’


    芥子大踏步走進手術室,無影燈照射下的床,躺著完好無損的虎杖悠仁。他是一隻勇敢的粉紅安哥拉牛。


    然而,拋開那層假裝的堅固勇敢,他是青澀,稚嫩的孩子。


    在沒安無影燈的深層房間,是普通病房。另外兩個小孩迷迷糊糊的躺在床上,因為鎮定劑的藥效,他們正遊離於昏迷與昏睡之間。


    那兩張臉就更稚嫩了,特別是當芥子看著釘崎野薔薇時,她就會想到雙胞胎。


    如果釘崎野薔薇就讀於雙胞胎的學校,她會比她們小一屆。芥子也許會在校園祭或者某次統一召開的家長會裏才有機會認識她。


    雙胞胎八成會指著她對芥子說,媽咪你看,這是我的學妹。名字很特別。


    而美美子會格外興奮,因為她不止一次的和芥子在短信裏說過,她喜歡照顧妹妹的感覺,她和大部分的學妹都關係要好。


    釘崎野薔薇可能會在高校裏有一段普通而又美好的時光,她三年內受過的最重的傷,說不定隻是某次校運會熱身時的拉傷,又或者,是不小心被籃球砸到崴了一下腳。


    “你對悟的學生很在意?”家入硝子不知何時站在了芥子身邊。


    “他們比我那兩個女兒都要小。”芥子有些不忍心看他們的臉龐。


    “你也是這個年紀讀的高專。”硝子也開始對她有點不耐煩,好像芥子此刻在無病呻吟。


    “你不覺得有問題嗎?他們這個年紀應該無憂無慮,而不是危在旦夕。”


    “你又來了。”家入硝子不滿的搖搖頭,“等你記憶恢複,你肯定會後悔現在的大驚小怪。”


    芥子感到不舒服,那種煩人的外鄉人的感覺又出現了。


    “他們差點死掉。”芥子提高了音量。


    “咒術師要麵臨死亡很正常啊。”


    “正常?”芥子無法接受這個詞匯成為死亡的固定後綴。“那幫小孩會死,你跟我講,這很正常?”


    “我不想跟你解釋了。反正你總會恢複記憶的。”


    家入硝子抽身脫離了即將爆發的一場小小的口角糾紛。她保持冷靜,而她的冷靜卻在激怒芥子。


    芥子很在意生命。這麽說雖然很俗,很假,聽起來格外聖母,但她是真的在乎。


    她見過在醫院裏不甘的死亡。那時她才十三歲,須彌在倫敦的聖瑪麗醫院當實習醫生。


    那天是聖誕節的夜晚,可惜死神一點不敢怠慢。須彌忙到抽不出一點空和芥子吃飯,而芥子全程都待在醫院內置的禱告室裏,和耶穌雕像大眼瞪小眼。


    她那個時候對於死亡有一種隔岸觀火的淡然感,因為她知道,她是那種就算槍把心髒打爛,把腦子攪壞也能安然活下來的少數人口。


    死亡永遠都不會降臨在她身上,痛覺亦是如此。而對於一個無痛,無危害的事情,她提不起任何敬畏之心。


    那天除她之外,還有一個小孩在禱告室。不同的是,他沒有心思和耶穌玩對眼,因為他全程閉著眼,虔誠的希望媽媽能陪他過完此生,有可能是最後一次的聖誕節。


    對於死亡的敬畏,對於生命的重量,芥子就是那一刻深深的感知到了。


    她是不會死,但在意的人會死。她的肉體是沒有痛覺,但她的心會,會把她痛到發狂卻又讓她毫發無損。


    死亡的可怕是毀滅性的,它不僅能摧毀宿主,還會摧毀所有要一並直麵的人。


    所以,芥子無法做到平淡的將死亡這件事正常化。因為這是不對的,因為這對於備受煎熬活著的那些人,不公平。


    “我不讚同你的話,硝子。你難道還沒有發覺,你已經冷血得可怕了嗎?”


    芥子簡單憑借一句話,重新把家入硝子拉回了紛爭的正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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