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手捏著菜單,芥子好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


    她其實沒必要過早醞釀情緒。坐在對麵的人,既不是前天從學弟嘴裏冒出來的某位,讓她勞神傷懷的【教主】,也不是站在對立麵的冰冷製度。


    他們是她的家人。


    不,是她的其中一位家人和,家人的家人。


    “小惠你要吃什麽?你要不要和我點一樣的?”須彌和伏黑惠並排坐在芥子對麵,他們親密無間,似乎完全沒注意到芥子凝重的表情。


    “小姐。”服務員輕聲說,“需不需要我給你推薦?”


    穿著褪色餐廳製服的女孩就站在芥子身邊,她的眼神裏充滿了憐憫,仿佛在說,沒關係,我懂的,一般收養的小孩都比較可憐。不過你都年近三十了,被收養的身份也早不在意了吧。


    在外人的眼裏,芥子顯然才是那個被收養的,盡管她的臉和須彌有三分像。


    可那又如何,事實證明隻有被愛著的才算“親生”的。


    “他們要什麽我就要什麽。”芥子賭氣般的說。


    須彌還是沒有聽見芥子在說些什麽,倒是伏黑惠悄悄的看了看芥子,但是眼神很是閃躲。


    “醬薑炒麵怎麽樣?小惠你不是最喜歡醃製的薑嗎?”須彌像是想到了什麽甜蜜往事,準備沒完沒了的說起來時,伏黑惠忽然打斷了她的話。


    “辣炒年糕。”他小心翼翼的看著須彌,“可以嗎?”


    須彌一愣,她下意識轉頭,麵露吃驚,仿佛她第一次知道對座原來還坐著個人啊。


    芥子氣到想發作。可惜她有氣無力,像隻被打了幾針鎮定的病貓。


    出門前,她曾站在儲物櫃前大口吞咽保健品。那些所有能安撫情緒,治療失眠的藥物成堆的往嘴裏送。


    她有預感今天會過得很困難。但加倍的困難其實是她自己選的,她本不需要在上午十點坐在這家餐館看這出劣質親情劇。


    而她真正需要對峙的,隻有下午兩點半和夏油傑的出行。


    果然,覺少的人容易頭昏腦熱,常做差勁的選擇。


    “芥子,你要吃什麽?”須彌扯開嘴角朝芥子笑,可芥子卻覺得她還不如不笑。


    “我和你們選一樣的就好啦。”芥子說。


    須彌有如被刁難了一般,看看芥子,又看看伏黑惠。嘴巴張張合合幾次,不知道該說什麽。


    最後,她的目光兜兜轉轉,定格在了伏黑惠臉上。


    “要不就——”


    “我們要三份辣炒年糕。”伏黑惠再次打斷了須彌的話。


    須彌抿著嘴,心疼的看著伏黑惠。而芥子也把嘴抿成了一條不開心的直線。


    她快要忍受不了麵前的闔家團圓了。


    “你把我叫我出來有什麽事?”芥子的音調格外冰冷,和幾周前見到須彌時完全不一樣。


    不過也正常,她那個時候還以為自己仍是姨媽心中最重要的那一部分。


    現在想想,她覺得氣憤又難過。


    她太自以為是了,而且總是這樣,如果一定要給性格安個缺陷的話,芥子認為,自以為是就是她的缺陷。


    一個人到底得有多自以為是,才會覺得親人能永遠在身邊,而愛人永遠不會變。


    “我們隻想見見你。”須彌柔聲說。


    真的嗎?伏黑惠也想見她?


    笑死人了。那個孩子從見麵到現在,連光明正大的看她一眼都不敢。


    “哦,這樣啊。”芥子心中的惡意正教唆她說出更過分的話,比如,


    【假的吧,你就是想帶你的新兒子來氣我!】


    或者,【想見我?是想讓我接納他吧?你想得美,我這輩子都不可能接納他。】


    這些話在芥子的肚子裏是那麽熟稔,仿佛她曾說過千千萬萬遍,也可能是想象過千千萬萬遍。


    這導致芥子不太敢暢所欲言,因為她生怕一不留神就讓這些話從嘴裏流出。


    伏黑惠是好孩子。


    這就是問題所在。


    他是好孩子,乖孩子,是芥子曾心心念念擔憂到睡不著覺的小流浪兒。而且,他沒有做錯任何事。至少,目前芥子所知是沒有。


    所以她無法像對待敵人一樣,惡毒且凶惡的對待他。


    夏油傑的情況也是如此。


    芥子承認,昨晚她甚至氣到砸碎了自己新買的花瓶。但再下一步的舉措,她也就沒有了。


    夏油傑一直對她,對他們的女兒們很好。他唯一的問題就是太愛沉浸自我,可芥子偶爾也有這樣的問題。


    盯著一件事,一個人,陷入自我的追究到底,然後完全不管不顧別人的感受。


    至於他的職業.......


    在霓虹,宗教是合法且受官方大力支持的。為了支持宗教的多樣性,霓虹政府每年還會額外撥出一筆巨額津貼,隻為豐富霓虹民眾的精神文明建設。


    這也就代表。如若夏油傑的事業合法,那麽芥子是無法朝他破口大罵【邪教】一詞的。


    但芥子就是沒由來的感到憤怒,就像現在這樣。


    “小惠,你能不能幫我去車裏拿我的藥。我剛剛下車時忘記拿了。”須彌把車鑰匙遞給了伏黑惠。


    伏黑惠接過鑰匙,乖巧的去履行指遣,全程沒有一丁點不情願。雙胞胎就不會這樣,菜菜子隻會完全忽視芥子,而美美子則是像個黏人的樹懶寶寶,堅決的纏著芥子陪同她一起。


    “你身體怎麽了?”芥子很關心的問。


    須彌撐著下巴,靜靜的看著伏黑惠的背影,“放心,一點維生素藥片而已。你發沒發現,有你在,惠都不敢叫我媽媽了。”


    芥子一時沒忍住,嗆道:“哦,是嗎?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就不該出現對吧。真抱歉,影響你感受親情了。我最好和姨父以後都離你遠點比較好,免得打擾你,美滿的生活。”


    “芥子。”須彌皺起眉,“我不是這個意思。”


    芥子“哈”的短笑一聲,嘲諷意味十足。


    “惠沒有錯。”須彌語重心長的說。


    “我什麽時候說他有錯?”


    “那你可以不要再針對他了嗎?”


    芥子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茶杯裏的滾燙的熱茶幾乎一半都濺在她的手背上。


    “我針對他?你搞錯了吧!難道不是你在針對我嗎。你把他帶來的目的是什麽?


    讓我看著你們一家幸福快樂,然後痛哭流涕的後悔,哀求?還是說,你把懲罰姨父的那股勁兒,全部用在我身上!”


    “芥子!”須彌厲聲嗬斥道,“我不許你這麽說!”


    “那你倒是說叫我來究竟想幹嘛啊!”


    須彌咬著下唇,艱難的說道:“我隻是希望你能幫照顧一下惠,特別是當他出任務的時候.........”


    須彌越說越小聲,但她的意思芥子足夠明清楚了。


    她需要芥子做伏黑惠的人肉盾牌,隻為她的寶貝不受一點傷害。


    芥子默默的站了起來,然後抓起手邊的茶杯,狠狠的往地下摔。


    茶杯發出了一聲清脆的巨響,四分五裂的碎在地上。


    芥子指著那一地狼藉說:“須彌我告訴你,你最好死了這條心。就算伏黑惠像這個茶杯一樣碎在我麵前,我也隻會無動於衷的踩踏過去,全當沒有這個人存在。”


    甩下這句話狠話的芥子已經擺脫了今早保健品的鎮定作用。她感覺自己像一座噴著毒辣烈焰的火山,正無所謂的燃盡周遭的一切。


    芥子本可以繼續無所謂的離開這個座位,離開這家店。可在她轉身準備走向門口時,她看到了不知何時站在門口,手裏拿著藥盒,旁聽了一切的伏黑惠。


    那一刻,芥子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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