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支煙光景。


    那個老漢的三個兒子一直偷偷躲藏在遠處,看到彪形大漢被烏鴉趕跑,慌忙跑去給老父解開身上蔓藤,可是被他們老父一口喝住,先給救命恩公解開蔓藤。


    緊接著,老漢又叫兒子們去遠處地裏挖些紅薯給顏鳳一家人路上充饑,因為家毀了,沒住宿留恩公一家人歇幾日,很是內疚。


    對顏鳳一家人來說,有紅薯充饑那是他們祖先修來的口福。


    走出被掩沒村子,回頭看幾眼,小顏烏眨著小眼睛,吧嗒吧嗒看著父親,說:“父親,那個和尚大師法力不淺,能預知未來,不可不信。今日慈烏前來相救,大恩必報,日後若能化險為夷,大展鴻圖,家族興旺,定要蓋棟慈烏寺廟,以供後人敬仰。”


    “孩兒說的條條是天理。”“良人,你要聽信大師的話,不可懷疑,不可違逆天理。”經曆了這件事,季氏對那個和尚徹底篤信不疑,也更堅定烏鴉就是她兒子的守護神,保佑他。


    腦袋瓜反動、僵硬的很,顏鳳還是不信那個和尚的話,認定那不過一種碰巧罷了,他隻信孔夫子,孔夫子才是他心中不可侵犯的聖賢之神。


    走了一天,又因為被殘暴打了一頓,天還沒黑,一家子已經累得精疲力竭、全身發痛,癱在路邊走不動,甚至連紅薯也啃不動。


    小烏顏埋怨直叫嚷,隨便找個村子安頓下來算了,這等的艱苦,何日是盡頭呀——


    怒目一瞪,顏鳳責斥小兒子:“先祖‘一簞食,一瓢飲,住陋巷’風節,違逆遵行,那是大逆不道,遭天譴。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孩兒,你切記,孔夫子周遊列國時,其艱苦可謂披荊斬棘、戴月披星,豈是吾輩所能比。”


    很不高興,嘟著嘴,小顏烏心頭嘀咕,老說教他,難道這一路逃難遭遇的災難、艱苦還會少嗎?孔夫子那是周遊列國,不是逃難,至少一路不必乞討,再苦再累,也達不到他們的三成。


    求助眼睛投向母親,可是母親已經累得都不想睜眼,小顏烏心裏嘀咕罵先祖顏回十足愚蠢,腦袋瓜被老鼠啃壞,好日子不過,居然一簞食、一瓢飲,傻守貧窮做學問,窮得都吃不飽穿不暖,哪來體力、精力做學問?


    頭歪到一邊,眼睛一閉,假裝睡覺,小顏烏最討厭父親一歇下來就要給他大講特講孔夫子、顏家先祖顏回的故事,來說教他,他非常煩惱非常反感,在他叛逆小腦袋瓜裏那些故事就是一盤沒放鹽的菜,平淡又乏味的很,他一樣能做到。


    心裏底頭,小顏烏在默默祈禱——慈烏呐慈烏,你是陽精之鳥,是神鳥,趕緊給俺家找個遠離戰爭,沒有烽火好地方安頓下來,脫離這等無盡頭苦難吧。


    可憐的小顏烏,祈禱是理想,可是眼睛睜開,現實依舊殘酷,要他這個小年齡去麵對。


    翌日清晨,天一亮,酣睡中被父親殘忍叫醒,小顏烏揉著惺忪睡眼,沒有吃早飯,不得不跟隨父母親匆匆上路。


    風餐露宿,跋山涉水,又走了兩個多月,顏鳳一家三口雙腳終於踏在了遠離戰爭,沒有硝煙的會稽郡地界上的稠州。


    稠州與戰爭前曲阜一樣,和平祥瑞,繁華熱鬧,人來人往,車水馬龍,勾起顏鳳的殷殷鄉愁……


    來到鬧市乞討盤纏,顏鳳意外看到還有人說書,說書的是個鶴發童顏、氣宇飛揚、嗓音洪亮老者。


    耳尖呢,還是造化捉弄,也隻有天知地知了。


    這種境況下哪有心事坐下來靜靜聽說書,就在顏鳳攜妻帶子要走過當兒,說書先生剛巧說到“曲阜”這個地名,像陣風鑽進他耳朵裏,他秒殺地立刻趕過去聽。


    ——說書先生說的正是楚國攻破魯國國都曲阜,魯國遭滅國之災,那慘烈、殘忍、血腥場麵,叫人痛心疾首,又義憤填膺。這就是山河破碎、國滅家亡殘酷現實,正如文天祥在《過零丁洋》詩中所雲: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當說書先生說到城樓上士兵血流成河,城裏手無寸鐵老百姓遭到殘忍屠殺時,片刻間心撕碎,雷震肺裂,壓不住湧上一口心血,噴出一條血柱,顏鳳頃刻昏厥倒地。


    季氏、小顏烏心慌不說,也嚇壞了說書先生,場麵頓時一團慌亂。慌亂中,說書先生還算有定力,慌忙叫在場一個郎中給顏鳳搭脈、看病。


    郎中看後,皺眉頭說,顏鳳隻是體弱,急火攻心,時下用力摁壓其人中穴,顏鳳漸漸地緩過一口氣。


    也是。一聽手無寸鐵老百姓遭到楚軍殘忍屠殺,眼前一黑,顏鳳仿佛看到父母親……身為男兒,卻不能在二老床前盡孝。


    趁顏鳳緩過一口氣,說書先生問季氏家住哪兒?


    苦重著臉,眉頭皺成一團,季氏哽咽地說,他們是從魯國國都曲阜南下越國逃避戰亂,想投靠顏鳳在越國會稽郡的弟弟顏慍,隻知道顏慍在會稽郡當亭長,但不知道他詳細地址。自從雙腳踏進越國境界後,就一路打聽,也沒打聽出。


    獲悉顏鳳一家三口苦難經曆,又是孔子學生顏回子孫,當下眾人紛紛解囊捐錢……


    好人一個,說書先生將顏鳳一家三口接回家中,讓顏鳳休養幾天,一半是珍惜顏鳳是個有學問儒者,勸他,魯國已經滅亡,正處在動亂中,眼下不是回去的時候,至於父母親隻好聽天由命了。會稽郡如此之大,一時半會找不到他弟弟,不如一家三口暫時找個落腳棲身地,先安頓下來。居無定所,靠乞討為生,也不是辦法。


    兩個人很投緣,三天來談古論今。


    別看說書先生不如顏鳳滿腹經綸,但是縱觀當前天下局勢,顏鳳在他麵前相形見絀,當學生還差一大截呢。


    畢竟是別人家,像顏鳳這樣一個儒者,哪能厚臉皮賴著不走呢,況且說書先生的家境又不是很富有。


    顏鳳臉皮薄,小顏烏又童心貪玩,三天來的安逸生活,他吵鬧著不肯離開,甚至撒潑打滾賴在地上不起來。


    千裏異鄉,因一次意外被萍水相逢好心人收他在家養病,做夢沒想到小兒子竟然耍這種無賴行徑,把他的臉丟到老家去。


    火了,顏鳳一把將小兒拽到一個角落訓戒:“你這逆子,此乃他人之家,俺們隻是暫寄人籬下,你豈能賴著不走?”“盡快找到你叔父,居家過安穩日子,才是眼前頭等大事。你不走,父親和你娘走,把你丟下送人做孩兒,受盡虐待、欺壓。”


    把他丟下送人?可把小顏烏嚇得啕嚎大哭,邊大罵:“在稠州安家不好嗎?有家了,居住一段日子,人熟悉了,托人打聽叔父,不是不必吃苦了嗎?”


    苦皺眉頭,喟然長歎,顏鳳憂愁道:“孩兒呐,俺們家遠離故土,千裏迢迢長途跋涉來到異鄉,沒有土地,沒有房子,全家人如何生存?繼續乞討,辱沒先祖不說,還辱沒孔夫子,大逆不道。”


    停止哭泣,小顏烏隻是無奈端詳父親。


    第四天顏鳳一家三口告辭了說書先生,又過上風餐露宿、居無定所的跋山涉水苦不堪言苦日子。


    又走了數日,一路打聽也沒打到弟弟下落,顏鳳一家三口隻能盲目迷茫的順著一條小溪走,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到哪裏去?


    上午半晌,天突然變了,烏雲壓天,好像要下雪,可把顏鳳、季氏夫妻急煞,方圓幾十裏荒無人煙曠野,不加快步伐找個亭子或者破廟躲一躲,他們一家三口隻有凍死成野獸盤中餐。


    管不了人困肚子餓嘴巴渴,一家人硬是提上一口氣,拖著疲乏身軀,沉重雙腿往前艱難邁去,身後則下起了雪米。


    亡命趕了五、六裏路,一家三口人同時累癱在地上喘不上氣。


    天意呢,還是湊巧,沒人知道,眼看顏鳳一家三口再不起來要被凍死在雪地裏一刻,突然幾隻烏鴉淒厲尖叫從他們頭上飛過,一隻烏鴉一坨屎還砸在小顏烏臉上,他猛地睜開沉重眼睛……


    心頭本來窩火的很,小顏烏哪受得了烏鴉此等公然欺侮,猛地蹦起來,跳腳大罵:“你隻死烏鴉,把屎屙在俺臉上,哪天被俺逮住,定將你下油鍋……”


    “孩兒,休得無禮。”隻剩下一口氣,顏鳳顫弱弱怒喝道:“那是慈烏,神鳥,它會保佑你一生無災無難。”


    保佑?不說保佑,小顏烏還能忍,一說到保佑,他幼小心靈怒火井噴,朝父親發飆:“慈烏,慈烏,你老把慈烏掛在嘴邊,給俺取名顏烏,才會被鄉裏汙蔑是楚國奸細、楚軍紅發魔鬼。如今國破家亡,俺還真懷疑自己就是烏鴉投胎的黑災鬼。”


    小兒的埋怨、責備,顏鳳一陣錯愕,或許是凍壞了吧,嘴巴顫動就是說不出話。


    生性頑劣,抹一把臉上烏鴉屎,小顏烏撿起一粒小石頭,朝烏鴉投擲過去:“該死烏鴉,俺叫你飛,俺叫你飛……”


    烏鴉飛進對麵那座大山裏,小顏烏眼睛也落在前大山上,愣愣地觀看好一會兒,倏地驚喜叫道:“父親、娘,看,那座大山多像一隻慈烏,和孩兒夢中見到的那座山一模一樣咧。”


    慈烏對顏鳳有一種神奇力量,小兒子這麽一說,已經疲倦快要睜不開的眼睛驟然一瞪門環大,累到大腿如同爛泥這時則猶如鐵打猛地站立,往山上一張望,天呐,這座山恐怕有百丈高吧,仔細一看,它還真像一隻鳥。


    腦門忽地一亮,曉得是慈烏托夢給他小兒子,頓時全身疲憊消失,滄桑、皺紋的臉一舒展,收回眼睛,環視山腳下一塊方圓百丈平坦草地,豪氣衝天,顏鳳下了決心:“這塊土地肥沃,西邊又有條小溪,就在這裏棲身吧。”“天黑前,把草寮搭好。娘子、烏兒,你們倆去拔些草,俺上山去折些小樹和樹叉。”


    信了慈烏,可是慈烏並不會保佑他一家人平安、富貴,顏鳳不知道,他這一決定日後埋下了一連串禍根。


    生的欲望叫這一家三口人鼓起了勁,喝幾口冰冷的溪水充饑。——此時此刻此境,冰冷溪水對他們來說勝過甘露。


    一家人剛一動手,天空下起鵝毛般大雪。


    大雪紛飛,可把小顏烏歡喜壞啦,他歡呼雀躍,心裏根本不知道大雪對他們一家三口來說就是一場大災難……


    什麽時候了,小兒子還在那兒玩雪,顏鳳火了,嗬斥道:“先做事後玩耍,此乃做人立本。雪下如此之大,你理應先和母親去拔草搭草寮,夜裏睡覺,豈能貪玩,快去。”


    嘟著嘴,一臉不情願,小顏烏頂撞父親:“孩兒尚小,立本立誌乃成人之誌向,玩耍是小孩之本性。”


    深怕父親嗬斥,話音未落地,小顏烏趕緊開溜。


    半個時辰後,顏鳳扛著好幾根手腕粗枯死小樹回來,季氏和小兒子也拔了一大堆枯草。


    找了一個山坳,一家三口人苦中作樂,逃亡以來頭一回幹勁衝天,歡天喜地立刻、馬上動手搭草寮,好歹今晚有個窩,不至於凍死在這荒無人煙雪地,連個替他們收屍的人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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