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門外蹲著個黑黢黢的小影子,他起初以為是外來的野貓野狗,定睛再瞧,他啼笑皆非了。因為那小影子慢慢地起立伸展開來,卻是丫丫。


    丫丫抱著膀子站在暗處,像是凍透了,開口之前先吸了吸鼻子,“大哥哥。”


    露生不明所以地問道:“你不睡覺,站這兒幹什麽?”


    丫丫垂了頭,聲音很小地囁嚅了一句。露生沒聽明白她嗡嗡的是什麽,追問了一句。這回她把話說清楚了,然而嗓音依舊細得像病貓,“我怕你再走。”


    露生伸手摸了摸她的臉,臉蛋光滑冰涼,像一塊寒玉,“我不走,我說不走,就一定不走。你快回屋去睡覺,這要是凍病了,可是你自己遭罪。”


    丫丫遲疑地扇動睫毛看了他一眼,看完之後嗯了一聲,垂頭向外走去。走過幾步回過頭,她可憐巴巴地又道:“別走啊。”


    露生向她揮了揮手,“不走,真不走,你趕緊回屋去吧。”


    丫丫得了這樣一句保證,一顆心還是不能落地,但賴著不走也不成,隻能是慢慢地離開。


    她走了,露生回到院子裏,繼續心事重重地走圈子。經過正房門前的石階,他貼著牆和窗子勻速地走,走著走著,他又停了。


    停下之後,他緩緩地扭過頭,一張臉正好麵對了正房臥室的玻璃窗。窗子沒拉窗簾,一層玻璃後麵貼著一張雪白的人臉——正是龍相。


    露生方才剛被丫丫嚇了一跳,如今麵對著這張臉,他一聲不出地咽了口唾沫,一顆心險些從喉嚨裏躥出來。龍相像魘住了似的,眼睛不眨,嘴唇不動,鼻尖在玻璃窗子上貼成了個小平麵。露生看他,他也看露生。露生向旁邊挪了一步,他的黑眼珠子悠悠一轉,追著露生移動。


    露生抬手一敲玻璃,小聲問道:“你幹什麽呢?”


    窗後的龍相這回活了。伸手推開一扇窗子,他向露生顯出了全貌,“我看院子呢。”


    “院子有什麽好看的?”


    “我怕你半夜偷著跑了。”


    露生這才發現龍相衣褲齊整,是個根本沒上過床的樣子。


    “胡說八道,我既然答應了不走,就一定不會走,你做這個怪樣子幹什麽?上床睡你的覺去。”


    龍相把窗子關嚴了,然後把臉往玻璃上一貼,顯然是根本沒打算聽他的話。


    露生不勸了,扭頭就走,且走且道:“愛睡不睡,我可睡了。”


    淩晨時分,天要亮沒亮的時候,露生披著衣服,躡手躡腳地又出了門。這回他沒多走路,隻推門把腦袋伸了出去。目光射向正房窗戶,在稀薄的晨光中,他看清了龍相的麵孔。大半夜過去了,龍相的姿勢和表情都沒有變,連鼻尖都依然緊貼在玻璃上。


    無可奈何地罵了一句,露生大步流星地進了正房。一掀簾子拐進臥室,他二話不說,直接握住龍相的一條胳膊,連推帶搡地把人攆上了床。龍相由著他擺弄,在床上躺得四仰八叉;而他站在床邊彎下腰,三下五除二地給龍相扒了皮鞋,又抱起棉被卷子往他身上一扔,“自己脫,睡覺!”


    然後他甩開身上的外衣,一頭倒在了床邊。背對著龍相躺好了,他悶聲悶氣地說道:“我就躺在這兒,你想看就躺著看吧,用不著在地上傻站著了。”


    床裏起了窸窸窣窣的響動,外衣外褲接二連三地從床上飛到地上。最後一個腦袋抵上了露生的脊梁骨,龍相低聲說道:“露生,你給我讀個故事吧。”


    “你想得美!”


    “你把丫丫叫來,你讀個長的,我和丫丫一起聽。”


    “丫丫沒你這麽麻煩,用不著我讀故事哄她睡覺!”


    熱腦袋順著他的脊梁往上走,最後拱上了他的後脖頸。熱氣一股一股地撲進他的領口,氣息悠長,是龍相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露生也閉了眼睛,心裏有點認命的意思。他想他們這也可以算作是一家三口,雖然因為龍相的存在,這一家三口總是雞飛狗跳,不夠美滿,但糟糕的家庭也是家庭,糟就糟吧,聊勝於無。


    第六章:由愛故生憂


    露生繼續留在了龍家。


    龍鎮守使對於溫如玉的死活不甚在意,對於露生的去留也不甚在意——憑著他的財力,他再養一千個露生也不是問題;露生要走,可以走,橫豎露生姓白不姓龍,和他沒有一分錢的關係。就算露生是他拜把子大哥的骨血,他把這點骨血從小毛孩子養成大小夥子,也算對得起那位大哥了。


    不介意露生的走,更不介意露生的留,或者說,留下更好。不為別的,為了讓露生給他看兒子。在龍相那裏,黃媽早就失去了震懾力,至於他自己,更是在兒子麵前沒有半點分量。在頭腦比較清醒的時候,龍鎮守使冷眼旁觀,倒是感覺全家上下加起來,也就是露生還能稍稍管束一下家中這條長了角的轉世真龍。若是從這一點看,龍鎮守使想,露生還成了個不可或缺的人物哩!


    龍鎮守使如是想,龍家其餘人等,想法也和龍鎮守使差不多。而在另一方麵,龍相為了留住露生,竟然破天荒地連著一個月都是和顏悅色。露生以為他轉了性,欣慰得不得了。


    然而一個月剛過,龍相興許是憋得狠了,立刻沒事找事地撒了一頓野,不但對露生再次施展了拳腳,還兜頭潑了丫丫一壺熱茶。露生見此情形,也沒有憤怒,也沒有失望,隻感覺萬物歸位,天地複原,自己還是那個自己,龍相還是那個龍相。站在院子裏,他公然地告訴龍相:“你啊,狗改不了吃屎。”


    龍相揚揚得意地抱著膀子,挨了罵也不在乎。他的思想全是跳躍式的,上一秒還在對著露生和丫丫胡攪蠻纏,下一秒已經完全掉轉了方向,“哎,露生,我有個想法,我想領兵。”


    露生一愣,“啊?”


    龍相仰頭望天,做了個冥想的姿態,“可他們全當我是個小孩兒,隻許我到營裏騎馬打槍,不給我隊伍讓我訓練。”


    然後他一拍巴掌,“對了,我去前頭要些錢去!有了錢,我自己招兵,順便給丫丫買些紅布做衣服。丫丫天天穿那身破青褂子,看著好像鹹鴨蛋成精了。你呢?露生,你想要什麽?除了書,咱們弄個留聲機聽聽吧?”又一拍巴掌,“對了,要兩輛自行車。”


    說完這話,他撒腿跑開了。露生站在原地,回頭看他的背影,心裏莫名其妙的,實在是追不上他那奇異的思路。


    也沒有過很久,龍相便如願以償地弄到了一筆款子,並且還是一筆巨款。龍鎮守使自從到了此地,便是苦心經營。這些年來,為了保證自己的安全,他絕不踏出領地半步。換言之,他雖然有著瘋瘋癲癲的形象,但靈魂和形象並不同步,精明起來,也是相當精明。錢,他有的是,兒子來要,他也不敢不給。於是在這一年的夏天,龍相和露生各騎了一輛自行車,在幾名騎兵的護衛下,帶著一塊大牌子上街招兵去了。


    他們在清晨出發。牌子交給騎兵,他倆一前一後地騎上了車子,並且把丫丫也帶了上。龍相一定要親自馱著丫丫走,於是丫丫側身坐在自行車的後座上,扭頭對著落了後的露生笑。夏日清晨,風涼如水,青草綠葉全閃爍著露珠的光。陽光透過路旁樹木的枝葉,斑斑駁駁灑了他們一身。


    龍相的招兵行動,怎麽看都是一場鬧劇。衝鋒似的將自行車騎到了鬧市口,他趕走小攤小販,獨占了一片空地,然後把寫著“招兵”二字的白木牌子往地上一立,又讓隨行士兵擺上一套桌椅,招兵便就此開始了。


    招來的兵,據他自己宣傳,是要組織訓練成一支衛隊。和平常的丘八相比,肯定是吃得更好穿得更好,一個月的餉錢是十塊大洋,直接發到個人的手裏,絕不半路克扣。露生記得龍相不是吹牛放炮的人,所以此刻聽著他的豪言壯語,他和丫丫都很驚訝,不知道他是早有預謀地擬了詞,還是忽然間福至心靈,隨口一說。


    不出片刻的工夫,露生這“一家三口”,加上同行而來的士兵與馬,便全被人圍住了。圍攏的百姓們不是要當兵,而是前來瞻仰龍少爺的尊容,順帶著對龍少爺身邊的丫頭品頭論足。品評的言辭雖然不一,但對於龍少爺的美貌,縣民們還是異口同聲地給予了肯定。


    如此到了上午時分,招兵的牌子依舊被人圍得密不透風,因為坐在家中的大姑娘小媳婦們絡繹得了消息,也紛紛出動了。不為別的,就為了看看龍少爺。龍少爺身為鎮守使之子,已經擁有了天生的高貴身份,相貌又如此出眾,這便使他的高貴程度又翻了倍。這般貴人坐在大街上隨便看不要票,有閑的凡人們是決計不肯錯過的。


    丫丫站沒地方站坐沒地方坐,又不敢要求回家,隻好躲到了兩匹馬之間。而龍相坐了小半天,莫說兵,連狗都沒有招來一條,並且曬出了滿頭滿身的汗,這時便氣急敗壞地跳到了椅子上。一腳踩上桌子,一手叉著腰,他攥著一把折扇對著四麵八方指點怒吼:“看什麽看?看什麽看?解散,都給我解散!再看就把你們一個個都抓起來!”說到這裏他歇斯底裏地一揮折扇,言辭異常鏗鏘,“不分男女老少!全給我當兵去!”


    此言一出,圍觀的人群果然立刻就鬆動分散了。露生站在桌子旁,說話之前先歎了一口氣——他不禁曬,才半天的工夫,他已經黑了一層。而且薄薄的襯衫被汗水浸濕了,一片片地貼在後背上。


    “下來吧!”他伸手拉扯龍相,“你這是招兵買馬來了,還是當眾出洋相來了?”


    龍相低頭,理直氣壯地答道:“我招兵來了呀!”


    露生用手一指地麵,“那你就給我下來。我和丫丫都要熱死了,咱們先回家,下午再說吧。”


    龍相咚的一聲跳了下來,又盯著露生問道:“你怎麽變黑了?”


    露生沒好氣地答道:“我願意黑!”


    龍相出師不利,上半天的招兵以失敗告終,而且丫丫中了暑,到家後直躺了一個下午才緩過來。


    龍相中午喝了一大杯洋酒——腦筋轉得太快了,讓他已經無法有條有理地思考,反倒是微醺的時候能更理智。露生換了一身衣服,站在他麵前問道:“你這兵,是非招不可了?”


    龍相一點頭,“是啊!”


    露生揮舞著一把大折扇,對自己猛扇了一氣,然後說道:“我替你出麵,你就別出去現眼了。”


    龍相忽然一噘嘴,露出了幾分孩子相,“他們總看我,看看看,看個屁!”


    “哼,你漂亮嘛。”


    “我漂亮?真的?”


    “唔,漂亮極了,比丫丫還漂亮,是本縣第一大美人。”


    “露生,你少陰陽怪氣的,你是不是在損我?”


    “損你?大熱天的讓我替你出去坐著曬太陽,我豈止是損你,我簡直想活吃了你!”


    說完這話,露生拂袖而走——沒辦法,真是沒辦法,丫丫是個妹妹,自己是一定要照顧的;龍相雖然混蛋,但也算是弟弟,自己身為大哥哥,雖然時常想把這個混蛋弟弟狠打一頓,但事情真來了,自己還不能不多擔幾分責任。


    一天過後,露生真出門招兵去了。若說這個差事本身,絕對不算複雜艱難,壯丁來了,隻要看著結實合格,那麽將他的名字往簿子上一登記,橫豎營裏有現成的破房子和破軍衣,到時候把人往營裏一送,招兵的工作就算結束了。至於壯丁進了軍營之後吃什麽穿什麽,那麽自有專人負責,和露生也就沒有關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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