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生並沒奢望著他能憐憫生命,僅從作用來看,常勝也的確是比老陳更重要。他扶著龍相往旁邊的小客廳裏走,丫丫亦步亦趨地跟上了他,又小聲問道:“大哥哥,你不走了吧?”


    露生回頭向她笑了一下。丫丫看在眼裏,發現這笑容極度虛弱和滿足。他年輕潔淨的麵孔上,竟然顯出了幾分老態。可這一笑又算什麽呢?她不是伶俐的解語花,她要他一句清清楚楚的回答。


    於是抬手一扯露生的西裝後襟,她執著地、堅定地、眼巴巴地又問:“不走了吧?”


    露生這一次沒有回頭,攙著龍相坐到了客廳內的沙發上,他微微轉身給了丫丫一個側影,沉吟著,依舊是不回答。還走嗎?其實是不想走,他想他們了,尤其是對待龍相,最恨他的時候也不耽誤想他。相依為命的三個人,從小一起長到大的,怎麽能夠說分開就分開?可是話說回來,自己留在龍相和丫丫身邊,天長日久了,又算是個什麽身份呢?


    這問題是不能細想的,當年那樣簡單的三個小崽子,如今人大心大,竟然也能把感情滋生成剪不斷理還亂。於是對著丫丫又是一笑,他輕聲答道:“現在肯定不能走,明天也肯定不能走。都看見是我朝著滿樹才開了第一槍,我活到二十多歲,又跑到他們龍家來求庇護了。”


    丫丫聽了這句話,並不認為這答案令人滿意,但是覺得這句話很有趣,讓她不由自主地抿嘴一笑。


    笑容傻乎乎的很明媚,露生便也是一笑,笑的時候伸出手,用巴掌輕輕一拍她的頭頂。手大,顯得她臉蛋小,腦袋也小,幾乎有了幾分瘦骨伶仃的小丫頭相。紅著臉微微一低頭,她難得能夠在別人對自己伸手時不害怕。


    拍完了丫丫的腦袋,他垂下手,順勢搭上了龍相的頭頂。手指在亂發中摸索到了那兩個小疙瘩。小疙瘩很堅硬,真是長在骨頭上的。


    龍相一口一口地喝完了一整瓶酒,然後仰起頭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他那臉上有了血色,兩隻黑眼珠子也轉得活泛了。


    “唉……”他側過身,把一隻胳膊肘架上沙發靠背,仰起了臉去看露生,“將來要是當不上大總統,就是你害的!”


    露生站在沙發後,低了頭微笑著看他。兩人一高一低地對視了片刻,龍相像那凍透的人落進了熱水中似的,忽然接連打了幾個大冷戰。露生看他左一個激靈右一個激靈,像要渾身抽搐一般,便柔聲問道:“怎麽了?”


    話音落下,龍相對著他一咧嘴,沒遮沒掩地露出了哭相。伸直胳膊抓住了露生的手,他委委屈屈地說道:“你又對我好了?”


    露生低聲說話,說話的時候靈魂像是飄在半空中似的,很慈悲地望著下方的龍相,“去年你對我那麽窮凶極惡,我還以為你心裏沒有我。對你好了那麽多年,最後發現你心裏沒有我,我能不生氣嗎?”


    龍相忍淚似的一癟嘴,囔囔地嘀咕:“我沒窮凶極惡……”


    露生笑了,“氣得我啊……我又恨你,又可憐丫丫。我想把她帶走,再也不管你了,可她不聽我的話,她不跟我。”


    然後對著客廳門口一偏臉,他伸手用力一擰龍相的麵頰,“你看她現在,瘦得隻剩一把骨頭了,你倒好,一臉蛋子肉!你沒罵錯,她是笨,她是死心眼,她但凡有半分的機靈,都應該丟了你跟我走。所以啊小子,你可憐可憐她這份死心眼吧!”


    這話剛說完,丫丫用托盤端了兩大碗熱湯麵,從廳外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龍相這才意識到丫丫方才不在。而丫丫屏住呼吸把兩大碗麵運送到了茶幾上,抬頭對著露生笑道:“是消夜。平時他沒有半夜吃東西的習慣,廚房也沒預備夥食。我自己煮了兩碗麵,對付著墊墊肚子吧。”


    露生繞過沙發坐到龍相身邊,俯身把一碗麵端到了自己麵前,又問丫丫:“你不吃?”


    丫丫搖了搖頭,“我不餓。”


    露生抄起筷子挑起麵條,低頭哧溜哧溜地吃了起來。這麵條煮得不好不壞、無甚特色,果然正是丫丫的手藝。吃了幾口他扭頭又看龍相,“吃啊,都給你煮好端上來了。”


    龍相搖了搖頭,隨即卻是站起了身,口中嘀咕道:“怎麽還沒來?”


    這話剛說完,常勝不知從哪裏跑了進來,氣喘籲籲地向他立了個正,然後便是長篇大論地匯報。龍相一邊聽一邊往外走,露生抬頭注視著他的背影,知道他是在調兵遣將——滿樹才不是老陳,豈是能讓他殺了白殺的?尤其是他殺得無緣無故,簡直類似發瘋。露生有些擔心,不知道龍相能否應付這個局麵。不過他瘋歸瘋,運氣卻是一直好得不可思議,露生自知在這方麵幫不上他的忙,於是索性沉默著不去添亂。把目光轉向丫丫,他把龍相留下的那碗麵向她一推,“你吃。”


    丫丫徹底丟了司令太太的身份和氣派,露生坐著,她在一旁蹲著,一人捧著一大碗熱湯麵連吃帶喝。吃著吃著,她毫無預兆地又抬頭開了口,“大哥哥,真不走了,是不是?”


    露生對著她一點頭。


    丫丫字斟句酌地說:“還是咱們三個在一起好。”


    露生忍不住說道:“你倆是兩口子,我總跟著你們,算是怎麽回事呢?”


    丫丫垂了頭,對著大碗答道:“你往後也得娶媳婦啊。”


    露生聽了這話,卻是直著眼睛出了神。片刻之後,他搖頭一笑,輕聲說道:“不娶了,我為了報仇,害了個好好的姑娘。她帶回家裏的朋友,殺了她的親爹,是個人都受不了。我不敢再見她,讓我像沒事人似的另找女人,我也做不出。”


    丫丫知道他口中的好姑娘是誰,可總覺得他這想法不對,“那也不能一輩子打光棍呀。”


    露生在大碗蒸騰出的熱氣中緩緩呼吸,舊日的空氣一點一點地回來了。他在這裏,她在那裏,兩人靜靜的,偶爾說一句閑話。閑話也是掠過水麵的一陣晚風,又輕又靜,至多隻拂出一點漣漪。


    “不用你管我,你把你自己照顧好就是了。”他不客氣地低聲說話,“傻子,他會胖,你不會胖?他是會心疼人的人嗎?你把自己作踐出病了,也沒人可憐你!”


    丫丫老老實實地嗯了一聲,其實並沒有把話聽到心裏去。此刻房內隻有她和露生兩個人,多麽難得,這一分一秒都是要令人陶醉的,她哪裏還有心思去聽?再說怎麽沒人可憐自己?至少,有大哥哥!


    她並不希求露生真的憐愛自己,不求,也不敢。怕龍相察覺了,又要吃醋。她隻要知道世上有這樣一個人,這個人對自己有著這樣一份心,就足夠了。


    在最疼痛的時候,也能忍受了;在最恐懼的時候,也不絕望了。


    露生並沒有真忘了艾琳。他隻是不敢想。不知道艾琳現在怎麽樣了,自己的所作所為,對她來講一定是個晴天霹靂。愛情是假的,好意也是假的,唯有殺人是真的,殺的還是她的至親。他知道艾琳從小沒娘,而父親再冷漠,也比外人強。抬起雙手捂住臉,他仰臥在沙發上,下意識地搖了搖頭,不知道是對誰否認著什麽。忽然開了口,他問丫丫:“你聽見槍聲沒有?”


    丫丫坐在一旁的沙發椅上,遲疑著搖了搖頭,“沒有呀。”


    露生掙紮著坐起身,凝神又細聽了片刻,末了回頭對著丫丫一笑,“疑神疑鬼,聽錯了。”


    正當此時,窗外由遠及近地傳來了一陣喧嘩。槍聲的真假未定,可這喧嘩火速地從樓外響進客廳,卻是確鑿無疑的真。露生和丫丫一起望著門口,隻見徐參謀長衣冠不整地衝了進來,身邊是龍相,雙手拽著他的一條胳膊。氣勢洶洶地大踏步走到露生麵前,他抬手一指露生的鼻尖,開口便罵:“你個狼心狗肺的小兔崽子!你他媽的都攛掇少爺幹了些什麽?孝帥養你這麽多年,養出了個冤家!你要報仇,自己報去!你怎麽能拿少爺當槍使?”


    未等露生回答,龍相轉身一步跨到了兩人之間,張開雙臂擋住了露生,“你別罵他,我好不容易才把他哄回來的,再罵又該把他罵跑了!”


    徐參謀長平素對龍相是很尊重的,可到了此時卻也失了控。嗤之以鼻地連連揮手,他是強忍著不連龍相一起罵,“少爺,你是不是傻了?你讓這小子給哄迷了心了,你知不知道?你講兄弟感情,我不反對,我和孝帥處了半輩子,我懂什麽叫感情!可你講,他講嗎?他要是講,他會把你往火坑裏推?現在我告訴你,就算滿家的人不讓你償命,滿樹才手底下的那幫大小將軍也夠你喝一壺的!”說到這裏他急促地倒吸了一口氣,眼珠子也泛了紅,“況且你說你這仇結得冤不冤哪?滿樹才他是怕咱們的,咱們不動手,他絕不會先鬧事。他不動,他底下的人也不敢動,這不正是咱們發展壯大的好時候嗎?現在可好,全砸了鍋!少爺,你別瞪我,我說這話不是為了我徐家,是為了你龍家!你要就是個一般人,我也不這麽管你!可你是嗎?你摸摸你那腦袋,我說咱們不打了,我送你回家當一輩子少爺去,你當得了嗎?你坐得住嗎?”


    露生聽到這裏,心中忽然生出一陣反感,忍不住站起來說道:“我知道我連累了他,可是您也別動輒就拿他的腦袋說事。他分明是個人,可你們硬讓他去做一條龍,他——”


    徐參謀長不等露生說完,直接劈頭罵道:“你給我閉嘴!少爺怎麽就讓你給哄住了?”緊接著他轉向了瑟縮在一旁的丫丫,粗聲大氣地又道:“你——太太,家有賢妻,男人不遭橫事。你說句話,還沒那個渾蛋小子有分量嗎?”


    丫丫被徐參謀長吼出了一臉傻相,而徐參謀長看了司令太太這一身小丫頭氣,不由得恨鐵不成鋼,雙手叉腰慨歎道:“家裏沒個上人長輩,真是不行!少爺,長點兒心吧,這不是小孩子過家家,你知道現在你手裏攥著多少土地和人命?”


    說完這話,他轉身就走,且走且道:“北京現在不安全了,少爺趕緊上天津吧!”


    徐參謀長一走,龍相回頭望向露生,對著他一咧嘴一伸舌頭。


    露生麵無表情地看著他,知道自己這回是真闖出了大禍。因為活到這麽大,第一次見識慈眉善目的徐參謀長發脾氣。看來,龍相這回真是對得起自己了。大概為了對得起自己,他把自己的前程都押上了——這麽一個皇帝迷,肯為自己賭前程,實在是夠意思了。


    想到這裏,他握著龍相的肩膀把人扳向自己,隨即張開雙臂摟住了他。巴掌從他的後腦勺一路向下滑到後背,最後露生嗅著他短發中發散出的潮熱汗氣,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


    龍相哧哧地笑,嘿嘿地笑,格格地笑,笑得渾身肉顫。露生很平靜地聽他笑,知道他這是高興了。他的喜怒哀樂全是失控的,他高興了,就要笑。


    龍相笑了好一會兒,客廳裏靜悄悄的,隻他一個人津津有味地笑。及至笑出了一頭大汗,他漸漸地不笑了。推開露生,歪著腦袋,他微微蹙起兩道眉毛,做了個很天真的困惑表情。困惑了能有幾秒鍾,他毫無預兆地開了口,“愣著幹什麽?不是去天津嗎?走哇!丫丫多穿點兒,夜裏冷。”


    丫丫答應一聲,咚咚咚地跑回樓上,不出片刻的工夫,她換了一身長袖旗袍,又咚咚咚地跑了下來。樓內的閑雜人等龍相不管,龍相隻帶著露生和丫丫往外走——他在前,露生和丫丫在後。露生看了丫丫一眼,見她的確是沒有冷的可能,便把出門時隨手從衣帽架上摘下的大衣抖開,向前披上了龍相的肩膀。龍相沒反應,隻抬手一攏大衣前襟,隨即彎腰低頭先鑽進了汽車。


    汽車在大隊摩托兵的護衛下駛出帥府大門。露生透過車窗向外望,發現城內的情形果然不對了。他人在車中坐,卻已經嗅到了空氣中的硝煙味道。汽車把他們送進了火車站內,跟著龍相上了月台,露生看到鐵軌上停著一輛有門無窗的鋼鐵怪物。根據常識,他知道這叫裝甲列車,扛得住機槍掃射與炮轟。黑壓壓的士兵分列兩路,用人牆夾出一條通往車門的道路。龍相微微低著頭,一陣風似的向前疾行,露生讓丫丫走到自己前頭,自己殿後緊跟著她。龍相這幾步路走得頗有氣勢,黯淡的電燈光下,他頭發亂了,顯出了腦袋上兩個小小的犄角。清涼的夜風正在讓他飛快地恢複理智,一腳踩上車門踏板,他忽然側身回頭向後望去。這一刻他麵沉似水,周遭則是鴉雀無聲。不動聲色地掃視著有頭沒尾的士兵隊伍,他忽然有些怕——露生不回來,他認為露生是天下第一重要;露生回來了,他又有點後悔,不知道自己是否闖下了彌天大禍。頭上長了角的地方隱隱有些疼痛,提醒他生而不凡,此生是非做皇帝不可的。


    邁步登上火車,龍相的皮鞋底子踏入柔軟的地毯,一步一步走得無聲無息。全是為了身後的露生,他想,希望這一次局麵不要過分地失控,否則他對露生,又要由愛轉恨了。


    誰也別想攔著他朝萬人之上的方向走。他知道自己的毛病,知道正常人的腦袋上不會鼓出兩個小疙瘩。隱約地,他認為自己必須當個皇帝或者大總統——他要麽是驕子,要麽是瘋子,沒有人告訴他,他自己有預感。


    肩膀上一輕一涼,是露生為他脫下了搭在身上的大衣。脫下之後,那隻手還很自然地拍了拍他的後背,仿佛他是個小奶娃,而露生是他慈愛的爹。忽然想起自己那個親爹,他對著前方一咧嘴,下意識地做了個恐怖的鬼臉。


    淩晨時分,火車抵達了天津。


    駐守在天津的人馬提前得了長途電話的通知,在火車站內築起人牆,讓龍相一行人平平安安地下火車上汽車。汽車把他們載去了龍公館,龍相進門之後,先讓常駐在公館內的勤務兵給自己拿來了一瓶酒。


    露生讓丫丫上樓睡覺去,丫丫不肯,於是被他瞪了一眼。在這兩個人麵前,他是有一點威嚴的,這一眼瞪得丫丫沒了主意,糊裏糊塗地就真上樓去了。然後露生消失了一個小時,再出現時,他給龍相端來了一碗熱粥。粥裏加了瘦肉丁和蔬菜末,龍相縱是沒食欲也沒關係,閉了眼睛端起碗往嘴裏倒就是了。


    然而龍相把那碗粥放到茶幾上,悶悶地盯著它,卻是不動勺子。露生坐在一旁沉默片刻,最後低聲問道:“是不是很不好善後?”


    龍相不置可否地一挑眉毛。他眉毛濃秀、眉峰犀利,一挑便是兩彎漆黑的鉤,並且頂出了額頭淡淡的抬頭紋。露生扭頭注視著他,忽然感覺他是個不禁老的。十六七歲時漂亮得要死,可現在做鬼臉時,已經能讓人隱隱瞧出他上歲數時的模樣。可龍相也會老嗎?露生一直當他是個少年,又瘋又渾賬,可因為老天爺把他生成了這樣子,所以隻要他心裏還懂好歹,露生就不怪他。


    “接下來該怎麽辦?”露生又問,“你有打算了嗎?”


    龍相俯身將兩隻胳膊肘架在大腿上,然後雙手托著下巴,側過臉對著露生抿嘴一笑。


    他始終不言語,露生也不好追問不休。端起那碗熱粥攪了攪,他舀起一勺喂到了龍相的嘴邊。勺子不小,於是龍相也把嘴張得老大,要把勺中熱粥一口吞下。露生看著他的吃相,心中生出了一點疲憊的喜悅。又來避難了,又來給他做牛做馬當奴才了,這真是宿命一樣的輪回。


    粥還是熱的,龍相吃著吃著流了鼻涕,抬了衣袖便是一抹。露生嘖地一咂嘴,隨即從褲兜裏摸出手帕給他重新擦了鼻子。龍相沒有躲閃也沒有道謝,仰著臉任他擦。


    吃完了半碗粥,因為外界再無新消息,所以露生勸龍相睡一覺,然而龍相不肯。於是露生挪到了沙發一邊,讓他枕著自己的大腿躺一會兒。這回龍相肯了,然而又要求露生拍他,因為丫丫已經拍了他三年。


    露生當真一下一下輕拍著他。這回真是四野俱靜了,隻是不知道天光大亮之後,會是怎樣的一個世界。慢慢地鎮定下來,他像是感到疑惑了,自己告訴自己:滿樹才死了。


    真死了,看得準準的,心中最後一塊烏雲消散了,他再不是背負著血海深仇、連笑一笑都感覺負罪的孤兒了。這回他對得起父親和妹妹了,真有一天死了,在天堂或地獄見了他們,也挺得直腰板了。從來沒有這樣輕鬆過,輕鬆得讓他一時忘記了自己的罪孽——他把艾琳拋到腦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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