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摸了摸龍相的頭發,露生歎了一口氣。


    重新把龍相背了起來,又回到路上,把那散落一地的小玩意撿起來,塞進了大包袱裏。牛馬一樣馱著人與包袱,他一步一步地繼續向前走。寒風如刀,刺著他的眼,刮著他的臉,他走幾步,停一停,把龍相往上托一托。


    露生走了一整天,走到火車站。


    他買到兩張三等座的火車票。三等車廂裏人滿為患,查票的都擠不進來。淩晨,他在山東境內下了車。這回他找了一家挺大的旅館安歇,旅館是座二層小樓,有電燈,有熱水。露生要了一間上等房間,房間裏甚至還有浴缸。


    日子忽然就好過了。


    露生自稱是經過直隸時遭了戰火的買賣人,出錢指使夥計去給自己買了兩身冬衣回來。夥計得了小費,跑得比箭還快,明明還沒到成衣鋪開門的時候,但他竟也真把從裏到外的兩套衣褲送回來了。


    露生挑出一套幹淨衣服擺在床上,預備給龍相換上。按部就班地放熱水,找香皂,給龍相脫衣服,把他往浴缸裏攙,露生蹲在浴缸旁,麵無表情地往他頭上打香皂。這一刻他什麽都不想,不想,人就還能活著,還能照常地行動、吃喝。


    手掌捧起水,往龍相的頭上澆。他輕聲說:“閉眼睛,乖,閉眼睛。”


    龍相不閉眼睛,靜等著香皂泡沫往眼睛裏流,於是露生隻好用手把他的眼睛捂住,單手繼續往龍相的頭上撩水。露生怔怔地看著麵前這個濕漉漉的腦袋,忽然想起了鐵青的天,呼嘯的風,泥土從指縫間滑落,落到她的臉上。


    用濕手抹了一把眼睛,他覺著自己的心像是缺了一塊。死是死不了,然而空空蕩蕩地疼,因為知道走了的那個人,這一去,不回還。


    露生慢慢地把龍相洗幹淨了,又用剪子和剃刀給他收拾了頭臉。頭發是最不好修剪的,因為頭頂上還鼓著兩支小犄角。


    伺候完了他,露生這才顧得上自己。他站在浴室內的鏡子前刮臉,這是他這些天來第一次照鏡子。望著鏡中的自己,他幾乎嚇了一跳,不認識麵前這個滿臉胡子的大漢是誰。


    然後他笑了一下,心想丫丫最後看到的自己,竟然會是這副德行。剃刀嚓嚓地刮過麵頰,所過之處露出本來顏色。最後刮到了脖子,他的動作停了一下,心想隻要把這剃刀在脖子上輕輕一劃,一切就都結束了。


    無掛礙故,無有恐怖。痛苦沒有了,一生一世的重擔,也沒有了。


    可是鏡子一角照出了門外大床上的龍相。龍相光著屁股,瘦成了一具白骨骷髏,嘴裏咬著一根手指頭,他深深低頭,聚精會神地盯著自己的腳丫子。露生定定地望著他,像是望著兒女、望著冤家。


    望了片刻之後,露生繼續刮臉、洗澡、刷牙。窗外的天漸漸有了光亮,露生穿戴整齊,讓夥計把早飯送了進來。


    龍相躺進了被窩裏,扭過臉睜著眼睛看露生。露生走到哪裏,他的眼珠就轉向哪裏。露生心力交瘁,強撐著想要扶他起來,喂他喝一碗粥。然而他大概是躺舒服了,堅決不起。露生拽了他一下,他揚手就是一抓,露生來不及躲閃,脖子上立刻出現了三道血痕。


    露生愣了愣,心裏驟然騰起了一股子來曆不明的火。扯過棉被將龍相兜頭罩住,他對著棉被揮了拳頭。狠狠地捶、狠狠地砸,棉被下的龍相發出了悶悶的尖叫聲,活龍一樣扭動掙紮——他越掙紮,露生揍得越狠。咬牙切齒地,露生一鼓作氣,打得棉被下麵沒了動靜。


    然後單膝跪到床邊,他直起腰劇烈地喘粗氣。熱氣大口大口地呼出去,他滿腔沸騰的血慢慢變回清涼。


    試探著伸手掀開了棉被一角,他看見龍相緊閉著眼睛,用一隻手捂著腦袋。棉被掀起來了,陽光射進來了,然而他依然緊閉眼睛,依然捂著腦袋。薄薄的皮膚下,他一點肉也沒有了,肩膀手臂的骨頭根根分明,支出誇張的線條。


    一屁股在床邊坐下來,露生把他拉扯進了懷裏。手掌輕輕拍過他的光脊梁,露生氣息顫抖,用哽咽一樣的輕聲說道:“別怕,我再不打你了。我帶你走,我給你找大夫。隻剩咱們倆了,咱們要好好活著。”


    在臘月二十八那天,露生把龍相帶回了他在上海的家。


    龍相的腿沒有毛病,可這一路他沒走過路,上車下車全是露生背著。露生怕他亂跑,所以也寧願多花力氣,為他做一路的牛馬。家還是老樣子,信箱入口處塞滿了報紙。進門之後彎腰放下龍相,他環顧四周,見房內隻是多了灰塵。另外就是冷,因為爐子熄了太久,屋中已經一點暖意都沒有了。


    拍了拍沙發墊子,他扶著龍相坐下,說道:“你坐在這裏不要動,我去燒壺開水。”


    龍相直勾勾地盯著前方窗戶,兩隻手攥成拳頭,縮在棉襖袖子裏。


    水開之後,露生又發現了新問題——單喝水是不行的,晚飯還沒著落呢。尤其龍相不大愛吃飯,所以還得像伺候奶娃娃似的,專門給他弄點兒能入口的東西。


    思及此,露生轉身跑出門去。隻要走出半條街,就有一家專賣百貨的洋行。一轉眼,他已經捧著個紙口袋跑在回去的路上了。紙口袋沉甸甸的,裏麵有代乳粉,還有蛋糕餅幹,好吃不好吃姑且不提,至少都有甜味。氣喘籲籲地進了門,他正想和龍相打個招呼,然而話未出口,他先聽到了對方的慘叫聲。慌忙彎腰把紙口袋放在地上,他覓聲跑去一瞧,結果在辟為餐廳的小房間裏找到了龍相——龍相彎著腰,左手攥著右腕子,正在扯著喉嚨一聲接一聲地哀號。露生扯過他的右手一瞧,就見他那右手掌通紅,掌心已經鼓起了成片的水泡。回頭再一看放在地上的開水壺,露生立刻什麽都明白了。真不能讓這小子吃飽飯,真不能讓他有力氣,有了力氣他就亂跑,他摸開水壺!


    “傻子!”露生忍不住急了眼,“你到底是瘋了還是傻了?分不清冷熱了?疼都不知道了?”


    龍相依然弓著腰,疼得渾身哆嗦,口中含糊地哭叫了一聲,“丫丫……”


    露生一手攥著他的手腕,一手卻是搡了他一把,“你還叫她幹什麽?她不管你了,她受夠了!”


    龍相被他搡得向後一仰,隨即踉蹌著站穩了,他不清不楚地繼續哭道:“丫丫,快跑,有刺客……”然後他開始把右臂往外抽,“我受傷了,來人啊!衛兵!衛兵!”


    露生被他的瘋言瘋語氣笑了,眼看他是死活不許自己再攥著他,露生索性鬆手轉身背對了他,扶著膝蓋一彎腰。


    露生沒言語,但是後背上一暖一沉,是龍相自動地趴了上來——總有些動作,他還是記得的。


    露生背著他往客廳裏走,同時盤算著找根繩子,在自己出門的時候把他拴起來。到了哪裏的山,就唱哪裏的歌,今夜過後,他立刻就帶龍相去看醫生。錢是不成問題的,他要去最好的醫院,看最好的醫生。


    夜裏,露生做了個夢。


    那起初是個挺好的夢,夢裏他跋山涉水地到了家,一手領著龍相,另一手領著丫丫。他們全是少年的年紀,丫丫還梳著兩條垂肩的大辮子,龍相也沒個正經,一路走得連蹦帶跳。三個人進了樓下的大門,全都歡天喜地地喊餓喊累,龍相癱在了沙發上,丫丫則是在樓內東走走西看看,又追著問他水在哪兒灶在哪兒。他聽了,立刻笑了一頓,笑丫丫是個土包子,竟然還在這小洋樓裏找水找灶。他笑,丫丫一點兒也不生氣,也跟著他笑,又告訴他:“大哥哥,我管一天三頓飯,還管打掃屋子,你管少爺就成!”


    露生聽了這話,不由自主地扭頭去看龍相,然而看過龍相轉向前方,他忽然發現眼前的丫丫不見了。


    夢到這裏,就不好了。


    他開始四麵八方地喊丫丫,樓上樓下地到處走。樓上樓下加起來也隻不過是幾間屋子,有沒有人一目了然。於是他急了,急出了一腦袋的汗。撒開腿要往外跑,露生心想丫丫肯定是走丟了。上海這麽大,自己可上哪兒找她去?他要跑,偏偏兩條腿還沉重起來;想要扯了嗓子去喊龍相,可費了天大的力氣,他就隻發出了耳語一般的細聲。心急如焚到了一定的程度,他掙命似的渾身猛一發力,在黑暗之中驟然睜開了眼睛。


    喘了足有半分多鍾的粗氣,他才從夢中回過神來。耳邊響著咻咻的呼吸聲,是龍相正在熟睡。露生現在一步也不敢離開他了,甚至把大床推得靠了牆,睡覺時都要把他安置到床裏麵去。他不是總能這樣安靜地入睡,如今既然睡了,露生就一動不敢動,生怕又會驚醒了他。


    隔著一層薄薄的紗簾,露生望著窗外影影綽綽的大月亮,心裏忽然生出了這樣一個假設——假如龍相頭上沒有那兩個小疙瘩……


    如果沒有那兩個小疙瘩的話,他就隻是個圓腦袋的漂亮小男孩。他大概還是這樣嬌縱任性乖戾,可是他不會再鬼迷心竅地認定自己是龍,也不會執著地非要當什麽總統皇帝。失敗下野的軍閥政客有的是,全都攜著財產和妻妾鑽進租界裏當寓公去了。活得好壞姑且不論,總之沒見哪一位是因此瘋了的。


    所以,如果沒有那兩個小疙瘩的話,露生想龍相現在一定也不會瘋。他至多隻會撒野打滾鬧脾氣,會耗子扛槍窩裏橫。自己和丫丫,也至多變成他的出氣包,過幾天擔驚受怕挨打的糟糕日子。


    也就是這樣了,情形不會更壞了。龍鎮守使不是到了四十多歲才發作的嗎?況且龍鎮守使怎麽能和龍相比?龍鎮守使年輕時是受過刺激的,而且常年混在那妖精洞似的黑屋子裏,從來不見太陽。龍相就不一樣了——多少人在愛著他啊!他又是多麽的活潑啊!


    小心翼翼地翻了個身,露生在心裏想:“明天帶他去外國醫院,讓洋大夫治治他的瘋,再瞧瞧他的角。”


    一夜過後,露生開始伺候龍相的吃喝拉撒。他一度很怕自己會終生淪為龍相的老媽子兼跟班,然而命也運也,這兩樣活計,現在被他主動地接過來了。


    雖然是冬日,然而今天很晴,窗簾拉開來,陽光明晃晃得照人眼。龍相坐在陽光之中,越發成了個弱骨支離的雪白瓷人。露生彎腰捏開他的嘴,仔仔細細地給他刷牙,又用熱毛巾用力去擦他的臉和手。龍相伸著手在床邊摸,摸了一氣之後,他眼睛不看人,對著前方開了口,“我的酒呢?”


    露生端了一杯水給他,想要騙騙他,然而他喝過一口之後,呸地向前吐到了自己的腿上。


    露生連忙奪過水杯放到一旁,雙手捧著龍相的臉,俯身去看他的眼睛,“別鬧,你看我是誰?你認不認識我?”


    龍相的黑眼珠很圓很大,一動不動地正視著露生,他的眼中毫無情緒。


    於是露生極力溫柔了聲音,告訴他:“我是露生啊!瘋小子,露生你都不認識了?”


    龍相還是沒反應,“露生”兩個字,他其實是依稀聽到了,但也隻是依稀而已。他一直沒忘記的人是丫丫,因為丫丫對他好,無條件地好。


    為什麽對他這樣好,他沒想過。有好些事他都不想,他就隻想他自己是真龍轉世,無論如何得當皇帝。


    日上三竿的時候,露生打電話給汽車行,專門為這次出行叫了一輛汽車。龍相剛走到門口就又不走了,這些天他讓露生背成了習慣,兩隻腳不肯踩踏門外的地。露生急著把他弄進醫院裏去,所以一切全由著他。


    露生是上午出發的,下午三四點鍾才回來。出去的時候他還滿懷茫然,回來的時候,不知是凍的還是熱的,一張臉居然紅彤彤的。到家之後他不幹別的,先倒了一杯涼開水,喂龍相吃藥。今天這一趟醫院實在是沒白去,龍相的瘋病,果然不是不治之症。至於那頭頂上的兩隻角,則更不是病,隻不過是很輕微的顱骨增生,可以完全不必管它。


    藥得吃,可單吃藥還不夠,露生還須得讓他活得舒服愉快,還得天天帶著他散步曬太陽,同時絕對不能刺激他。總而言之,頂好是把他當成八代單傳的小兒子那麽嗬護。露生當時聽了醫生的話,一邊點頭一邊犯嘀咕——對待龍相,他的感情始終不甚穩定。嗬護是願意的,但有時候也真想揍他一頓。先前揍他是不必愧疚的,打死了他都可以算是替天行道;但是現在不行了,現在他瘦成了一把白骨,趴在露生的背上,就隻有那麽一點點分量,露生沒法再對他真動手了。


    “散步,曬太陽……”露生站在龍相麵前,沉吟著說話,“可咱家就隻有樓上樓下這麽幾間屋子。出門上了街,你又非得讓我背著你走,哪有讓你散步的地方呢?”


    龍相直挺挺地坐在沙發上,嘴唇微微動著,大概還在念念有詞地調兵遣將。聽了露生的話,他自然做不出回答,但忽然抬腿向旁一倒,蜷縮著側臥在了沙發上。


    露生看著他,心中一動——這樣的行為,前些天他就做不出來。前些天他還是一具木雕泥塑,擺成什麽樣是什麽樣。讓他坐著,他就能一直垂著頭坐到天荒地老。側著身體躺穩當了,他還抬手撓了撓鬢角短發,又從鼻子裏向外重重地呼了一股子氣,也不知道他是舒服了,還是不舒服。


    露生低頭站在沙發前,看龍相這一連串的小動作,忽然感覺自己不能連這一個也失去。這個再渾賬再糟糕,也是他心中的“自己人”。


    蹲到沙發前,露生又去看龍相的眼睛,看了片刻,他將一隻手伸到龍相的胳肢窩裏,開始輕輕地抓撓。龍相立刻打了個激靈,同時將雙臂一夾,腦袋一歪,翻滾著笑出了聲音。笑是傻笑,哈哈哈哈。露生聽在耳中,忍不住也笑了。


    丫丫死了,現在他身邊連一個可說話的人都沒有了。他此刻真希望龍相恢複清醒,和自己有問有答地嘮上幾句,哪怕這小子還是滿口歪理霸道呢,他也認了。


    抬起手拍了拍龍相的手臂,他低聲問道:“小子,高興啦?”


    龍相翻成了仰麵朝天的姿勢,依然張大了嘴巴哈哈笑。露生看著他這個笑法,怕他被口水嗆了,連忙扶他坐了起來。而龍相在露生的手中東搖西晃,同時顫顫地抬起一隻手,磕磕絆絆地喚出兩個字:“露……生……”


    露生盯著龍相,以為方才是自己聽錯了,“誰?我是誰?”


    龍相漸漸地笑過了勁,抬手再次向前一指,他含糊地喊道:“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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