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什麽都不想說了。這兩個小時的奔波尋覓,實在是已經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


    龍相老實了。


    天黑之後,他自動地回了樓上臥室。露生像是要病了,一直懨懨地不說話。他也沒敢再勞動對方,自己放水洗了澡,然後輕輕地上床,滾到了床裏。


    露生把一領竹席鋪到了大床正中央,有氣無力地說道:“天氣熱了,你也好了,我不和你擠了,你到這席子上睡吧。”


    龍相立刻坐了起來,“那你呢?”


    露生答道:“我去樓下的客房睡。樓後頭的倉庫裏有一張行軍床,還挺新的,支開了也不小。我躺著試了試,還挺舒服。先睡它吧,明天再去家具行買張床回來。”


    龍相探頭向上,很狐疑地去看露生的眼睛,又小聲問道:“你……你還在生氣啊?”不等露生回答,他先笑了,跪起身來一拍露生的肩膀,“別生氣了,我保證,再也不亂跑了。”


    他笑了,露生也笑了,“我沒生氣。我對你生什麽氣。”


    “那你別走。”


    “天越來越熱了,我個子大,你也不小,一張床哪夠咱們兩個滾的?又不是沒屋子住,幹嗎非得擠在一起?”


    “那你把床搬上來,或者幹脆明天你再定做一張新床,要比現在這張床大一倍——算了算了,幹脆砌一鋪炕吧!”


    “胡說八道,誰家會在洋房裏砌火炕?趕緊躺下睡覺!”


    “那你給我講個故事,我聽完了就睡。”


    露生原地轉了個圈,最後從枕頭底下掏出一本小書來。一屁股坐在床上,他背靠床頭,從腰那裏擰了個勁,讓兩條長腿一起垂下去。將那本小書翻開來,他沉吟著尋找故事來讀。讀著讀著,他那兩條腿就被龍相扳了上來,鞋脫了,襪子也脫了,露生伸手一擋龍相的動作,盯著書頁告訴他:“好好好,別鬧我,我不走就是了。”


    龍相認為自己頭腦清醒、身體健康,滿可以踏遍千山萬水。但因露生是那樣地“愛生氣”,所以他決定退讓幾大步,露生不許自己單獨出門,那不出就是了。橫豎他不是太愛玩的性子,最風光的時候,他也沒有吃喝嫖賭過。


    在早晚涼快的時候,露生會親自帶著他出門散步,時常會在附近遇上唐小姐的汽車。唐小姐的化妝與服飾是每天都不重樣的,身邊的男子,據露生漫不經心地看,似乎也不重樣。不過人家風流闊綽,有“不重樣”的資本,旁人自然也不便批評。對待露生,唐小姐還是那麽親熱豪爽,對待龍相卻差了一點。露生挺困惑,因為若論相貌,自己是不如龍相的,但龍相從未鬧出過任何桃色新聞——他不愛陌生女人,很奇怪,陌生女人們也不愛他。他美歸美,然而不知道哪裏美得不對勁,不討異性的青睞。


    龍相也發現了這一點——唐小姐見了露生有說有笑,唐小姐家裏有幾個相當俏皮的年輕女仆,偶爾在外遇見了露生,也一定要主動地喚一聲“白先生”。當然,白先生見了誰都微笑,也的確是和藹可親的。


    於是,龍相有感而發,“你討老婆很容易。”


    露生說道:“我不討老婆。”


    “為什麽?”


    “我對不起滿五小姐,打一輩子光棍,權當向她贖罪了。況且,我還得照顧你。”


    龍相想了想,忽然哈哈哈地大笑起來,“原來最後是咱們兩個一起過!不是丫丫和你,也不是丫丫和我,是你和我!”


    露生聽他笑得傻裏傻氣,不禁一皺眉頭。有心讓他把笑聲憋回去,可又知道他一定做不到。


    “是啊。”他無奈又無聊地點頭,“你和我。”


    說完這話,他打開新到的報紙看。北方的戰事已經平息了,龍司令下落不明。土地上又有了新的王,而露生對那一切都不感興趣。把報紙收起來,他不願意讓龍相讀到有關舊事的新聞,幸而龍相自己也並沒有讀報紙的習慣。


    梅雨季節到來了。


    天永遠是陰的,雨並不大,然而連綿不絕,空氣都變得濕而沉重。龍相連著好些天沒見太陽,便變得無精打采。露生逗他說話,他呆呆的,也懶怠回答。露生不怕別的,就怕他的情緒受影響,所以這天撐起一把黑色洋傘,他決定領著龍相出門。晚飯也不回家吃了,兩個人下館子去。


    龍相不肯出門,被露生強行拽出去之後,還是走一步停三停。露生攥著他的腕子,牽驢一樣牽著他,一邊走一邊許諾給他“吃點兒好的”。許諾的時候他完全不動腦筋,仿佛上輩子已經和千百個龍相打過交道,所以這輩子熟能生巧,閉了眼睛也能製服他。直到把龍相牽進最近的一家西餐館子裏去了,他依然不動腦筋。龍相愛吃什麽,他了如指掌,沒有必要再去詢問對方的意見。至於他自己——他不饞,吃飽了就成。


    龍相也不饞,半閉著眼睛有一搭沒一搭地往嘴裏填肉填菜,兩隻手漫不經心地使刀使叉。刀叉鋥亮,手指白嫩,看著倒真是一雙少爺的手。露生盯著他的手出了神,一時心想他要是個女的就好了,一時又想他若是個女的,非爛在家裏不可——得是多色迷心竅的人,才肯討這樣一位老婆?


    思及此,露生忽然打了個激靈,心想龍相若是個女的,龍家很有可能就把他許配給自己了。龍叔叔對自己是有養育之恩的,他非要嫁,自己敢不娶?娶了還得善待他,打老婆肯定是不行的了。然而你不打他,他就打你,怎麽辦呢?


    露生明知道自己這是在純粹地胡思亂想,然而無所事事,又不餓,所以想得還挺有滋味,簡直要暗暗地發笑。龍相忽然抬起頭,鼓著腮幫子說道:“我吃飽了。”


    露生懶得批評他的吃相,隻說:“多吃點兒。”


    龍相扭頭往窗外看,“雨停了?”


    露生也跟著往窗外看,“天都黑了,你還能看出雨停沒停?”


    龍相用湯汁淋漓的勺子往外指,“你看那幾個人,都是提著雨傘走路的。雨停了,咱倆別回家,出去玩玩。”


    露生真笑了,龍相這話出乎了他的意料,“還想‘玩玩’?”


    龍相理直氣壯地一點頭,“玩玩。白天我困得要命,大概是餓的,現在吃飽了,就精神了。”露生抬手對著侍者遙遙一招,同時對著龍相笑道:“渾小子,我餓著你了?要不要再加一客冰淇淋?”


    龍相不要冰淇淋,於是露生會了賬,帶著他往那熱鬧地方去。兩人一邊走一邊說話,說得有來言有去語,非常地連貫和諧。龍相說露生過的是王八蛋日子,家裏竟然沒有汽車,一輛都沒有;露生說沒人會開,想要坐汽車,就還得雇個汽車夫。龍相立刻推了他一下,帶著點要撒野的勁兒,說:“你不會自己學嗎?”


    其實論鬥嘴他也不是露生的對手,但露生懶得和他對吵,他愛說什麽,就讓他說什麽去。繁華的地界終究路途有限,他們兩個也沒有長篇大論,露生便把他領進了一間酒吧裏。酒吧也分三六九等,據他從唐小姐那裏得來的信息,這間酒吧便屬於高等地方。爛醉如泥的水兵之流是絕不會進入的,晚上還會表演較為端莊一點的大腿舞——所謂端莊,便是白俄舞女在露大腿的時候,不會把別的什麽也一並露出來刺人眼睛。露生和龍相占據了一張小圓桌,龍相還得到了一杯涼啤酒。露生告訴他“慢慢喝,就一杯”,他通情達理地點了點頭,然後咕咚咕咚兩大口幹了杯。


    然而他也沒再要酒,這讓露生簡直有點感動。這放到先前是不能夠的,露生想這小子真是長大了。


    舞池內的鼓聲忽然激烈起來,五彩燈光也開始急遽地閃爍,正是跳大腿舞的白俄舞女們要聯袂登場了。露生挪到了龍相身邊坐,那裏視野開闊,難得來一趟,他也想好好地看一場舞蹈。奔三十歲的人了,還沒嚐過女人的滋味,愛是愛過的,然而又總是別有心腸,不得不點到為止。


    也動過壞心思,在跑回北方救他們的時候——想著龍相瘋了,再不能仗勢欺人了,正好把丫丫讓給他。橫豎跑到了上海,再沒熟悉的耳目盯著他們,他硬說自己和丫丫是兩口子,誰又找得出破綻來?


    白花花的大腿大開大合,晃花了周圍紳士們的眼睛;白花花的胸脯大抖大顫,更是動人的風景。開始有人隨著節奏拍巴掌了,露生紅了臉,同時分心看著龍相,怕他受了這狂歡氣氛的感染,也跟著撒一場歡。


    然而龍相很讓他放心。從某種意義來講,龍相似乎比他更不近女色。舞池裏的空氣都震顫了,露生斜著眼睛,卻見龍相仰起頭張了嘴,正在控那啤酒杯裏的最後幾滴殘餘。這副饞相讓露生放了心,安安生生地把目光轉向前方,再次一頭紮進肉浪裏去了。


    下一秒,他忽然愣了一下。


    在翻飛旋轉的花綢子舞裙之後,他感覺自己看到了艾琳。


    艾琳和那些舞裙並無關係,她是遠遠地站在陰暗處的觀眾群裏。舞池裏亮的地方是這樣的亮,襯托得舞池外暗的地方是那樣的暗。站在那樣的暗處還能引人注目,也就隻有艾琳能夠做到。


    她瘦了,越發顯得輪廓清晰、眉眼濃重。腦袋昂得高,西洋式的發髻堆得更高。她端著瓷器一樣光滑的白肩膀,很安然地驕矜著。音樂忽然起了個高調,舞女們的旋轉越發激烈,她和其餘人等一起撫掌大笑,笑容熱烈,唇紅齒白。


    露生怔怔地望著她,沒瞧出她的路數來。看樣子,她現在應該過得不錯,但是為什麽會不錯?難道她的家庭重新接納她了?還是她遇到了一個願意供養她的男子?


    一隻手沒輕沒重地打了他一下,嚇得他猛一哆嗦。變臉失色地扭過頭,他對龍相瞪起眼睛,“打我幹什麽?”


    龍相向他一晃手裏的大玻璃杯,“再來一杯吧!”


    氣流順著露生的鼻子往外走,緊繃的身體瞬間鬆弛了,露生忽然感到了疲憊,“進來時是怎麽說的?”


    龍相猶豫了一下,緊接著也瞪起眼睛,“白露生,老子想多喝杯啤酒都不行了?我喝啤酒又沒花了你的家產,用得著你管?你還是老子花錢養著的呢!”


    露生不和他一般見識,伸手要去奪他的杯子。龍相揚手一躲,偏不給他。露生看他動作極大,立時急了,低聲咬牙道:“還鬧!我好像看見艾琳了!”


    此言一出,龍相果然老實了些許,“誰?滿五小姐?”


    露生一點頭。


    龍相把玻璃杯放到了桌子上,小聲問道:“那你打算怎麽辦?跟她和好,還是咱倆趕緊跑?”


    露生六神無主地抬眼又往前看。其實是沒臉去見艾琳的,可又怕她孤立無援,會為了華服美食而墮落。下意識地伸手抓住了龍相的手,他也不知道怎麽辦好了。把龍相的手慢慢摁在了椅子扶手上,他心裏還沒想出個眉目來,但是已經身不由己地欠了身。不能就這麽腳底抹油地溜了,他想,自己今晚一旦走了,將來未必再有機會見到艾琳。而一個人是往好裏走還是往壞裏走,興許一晚上就定下來了。


    可他剛站直了身,艾琳身邊忽然多了個男人。


    那男人是西裝革履的打扮,頭發卻剃得極短,像個講武堂裏的大學生。人是平頭正臉的長相,在閃閃爍爍的燈光中,麵貌有些陰晴不定——艾琳偶爾側過臉對他說話,他便立刻活泛地笑一笑;艾琳不說話,他便麵無表情地一直站著。看他那個架勢,不該是保鏢一流的人物,可若說他也是一位花花公子,看氣質卻也很不像。


    露生遠遠地望著那個人,起初對他是完全地不認識,然而漸漸地又感覺有些眼熟。正當此時,艾琳眼波一轉,正掃過了他的麵孔。


    雙方驟然相視,這回一起怔住了。


    艾琳睜大眼睛看著露生,而露生的腦子裏則是轟然一聲,炸了個天清月明。


    想起那人是誰了!


    陳有慶!


    陳媽的兒子——不,不對,和陳媽沒什麽關係,是老陳在外頭弄回家的私生兒子,陳有慶!老陳死了,他在扶靈回家時半路跑了,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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