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的我以為那是一輛開往幸福和新生活的巴士,幾個小時之後我才知道,在終點等我的原來不是幸福、不是愛情,而是噩夢和地獄。


    夏櫻檸在這個時候找到了我。


    我永遠記得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後,我站在教學樓的天台上發呆,望著腳底下的水泥地想,如果我現在跳下去,我的腦袋砸在階梯上會不會像個受了重擊的西瓜一樣四分五裂?腦漿是什麽顏色的呢?像西瓜汁一樣美麗嗎……


    “顧昭昭,你不會是想自殺吧?”


    我過了許久才聽懂夏櫻檸的話,緩慢地扭過頭去看她,不知道她是什麽時候來到我身旁的。


    “顧昭昭,事情還沒有壞到那個地步呢,活著,就永遠有希望翻牌。”


    我的視線又投向前方,目光遊離沒有焦點:“我要翻牌幹什麽?怎麽翻?我的爸爸又不能死而複生。”


    “正因為如此,你才不能做傻事。”夏櫻檸說,“因為你現在的生命不隻是屬於你自己,還屬於你死去的親人,你的肩上承載著他們的希望。”


    我眨了一下眼睛,想起爸爸曾經對我說的話,想起當時的我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證,一定會考上全國最好的大學,讀最好的專業,讓他臉上增光。可是現在的我……


    我突然看向夏櫻檸,說:“你為什麽要和我說這些?你的目的是?”


    她低頭笑了一下,將被風吹亂的發絲撥到耳後:“和聰明人說話就是痛快。你知道吧?我爸爸是校長,我們學校今年爭取到三個保送c大的名額,進入候選名單的有六個人,有你有我,而我,可以退出。”


    “你退出了也未必輪到我。”


    夏櫻檸靠近我,在我耳邊輕聲說:“我不是說了嗎?我爸是校長……他選擇保送我,別人肯定有些閑話,可是如果他選擇保送你,是看重你的綜合素質高,喜歡你的靈氣,誰還能說什麽呢?”


    我看著她,平靜地問:“交換條件呢?”


    “離開駱軼航,並且要讓他徹底死心,再狠狠地拋棄他。”


    我冷笑:“我和他分開了,也不能保證他一定會和你在一起。”


    夏櫻檸摸了摸她柔順的長發,柔聲說:“那就是我和他的事情了。這件事你可以考慮幾天再告訴我,期限是月底,等保送名單出來了就沒機會了。”


    我望著夏櫻檸的背影消失在天台的紅色鐵門之後,心裏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我的前方是喧鬧的操場,我的身後是湛藍的天空,風吹著我的白色校衫嘩嘩地響,冰涼的淚水一滴一滴地打在胸襟上,又被風迅速吹幹。我哭了又笑了,原來愛情也可以是籌碼,用它換到想要的東西。我笑了又哭了,陽光溫暖明亮了整個世界,卻忘記要到我的心裏去走一走。


    每個月向二伯母要生活費成為我生活中最痛苦的事。爸爸留給我的積蓄和賣房子的錢足夠支持我到大學畢業,可是錢都由二伯母管著,每次我向她要生活費和額外的學習資料費時,她的臉色就會難看得像一整個月都在便秘。


    “昭昭啊,不是二伯母舍不得多給你,隻是現在的物價真的漲得很快,錢不值錢啊。你別看你們家那房子挺大的,其實賣了不值幾個錢,不知道夠不夠你念大學的。你們學校也真是的,怎麽老是要錢……你堂弟想學畫畫,你二伯又是個沒用的東西,一個月的工資還不夠他抽煙的……”


    對我,她不太說難聽的話,但是每次我問她要過錢之後,當天晚上她必然會和二伯大吵一架,指桑罵槐的罵詞,其間還夾雜著堂弟的方言:“你們不要吵了好嗎?煩死人了!那個拖油瓶沒來的時候不都好好兒的嗎?讓她快點走好嗎?”


    我獨自坐在沒開燈的房間裏,用袖子堵住自己的嘴巴,無聲地哭泣,我告訴自己:我一定要考上大學,風風光光地離開這裏,然後再也不回來。


    可是第三次模擬考試的結果卻狠狠地將我推入深淵。


    二伯母作為我的監護人參加了學校的高考動員大會,她回來的時候揚著我的成績單對二伯說:“我還以為你們家昭昭多有出息……看看,這個名次,和我們家小偉也差不多嘛……”


    我麵無表情地推開門,對還沉浸在幸災樂禍情緒裏的二伯母說:“快高考了,我想搬出去住,您能不能把我爸的錢給我?”


    二伯母垂下手,隨手把我的成績單往桌上一扔,白色的紙如一隻斷翅的鳥,緩緩地墜落地麵。她冷笑一聲:“搬出去可以,可是昭昭啊,二伯母是真的沒錢了,你爸的那些錢你可能以為很多,其實辦後事就花得差不多了。我這裏還有一千塊錢,要不你全拿去吧……不過二伯母醜話說在前頭,你拿了這個錢,就算和我們兩清了,別到時候說我們不管你了,今天可是你自己要搬走的……你要繼續住在你二伯家,我們自然是歡迎的,你考上了大學,砸鍋賣鐵我們也會送你去讀。”


    “一千塊錢?”我幾乎要笑出來,“我爸的積蓄、補償金加上賣房的錢,就算辦後事花了幾萬,也不至於隻剩下這麽一些吧?”


    二伯母像被踩了尾巴一樣蹦起來:“你這是什麽意思?你是覺得我和你二伯把你家的錢放到了我們自己的口袋裏?哎喲,那你真是冤枉死你二伯母了……這年頭果然不能做好人,還不如像你那些叔叔舅舅那樣往外一推,幹幹淨淨、舒舒服服……你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現在的錢不經花,而且那時候房子急著出手,賣的價格也不高……”


    她絮絮叨叨沒完沒了,我隻覺得頭痛欲裂:“夠了!別說了!”我打開門跑了出去,二伯在我身後叫我的名字,聲音裏有幾許焦急,但他也沒有真的追出來。


    我穿著拖鞋在大雨裏不知走了多久,單薄的春衫緊緊貼著皮膚,渾身濕得像是從河裏撈上來的一樣。在路邊的電話亭裏,我的手按在電話聽筒上,垂著頭看著腳下淙淙流過的雨水,眼睛酸澀,分不清臉上的是雨還是淚。這個動作我保持了大約一個小時,最後我抬起頭,按下了夏櫻檸的電話號碼。


    “我答應你……不過為了讓他死心,我需要你的配合。”


    夏其剛是夏櫻檸的遠方表兄,他既沒有夏校長的儒雅,也沒有夏櫻檸的美貌,甚至在他的身上找不到一點夏家人的基因痕跡——粗亂的濃眉,細小的眼睛,方正的國字臉上最顯眼的五官是中間那個成龍式的大鼻子,笑起來時露出滿口黃牙。


    夏櫻檸介紹我們認識,她給了我一部手機,裏麵隻存了夏其剛的號碼。


    “你需要擋箭牌的時候給他打電話,我哥這邊我和他說好了,他會盡量配合你的。”


    我抬眼望向夏其剛,他正上上下下地看我,那眼神讓人覺得很髒。


    也許是感覺到了我的不快,他收起肮髒的眼神,笑眯眯地看著我和夏櫻檸說:“我真是搞不懂你們這些小女生……不過既然妹妹你開口了,做哥哥的當然不在話下,何況你的同學也是嬌滴滴的小美女一個,看著就讓人喜歡。”


    我皺了皺眉頭,說:“其實也沒什麽事,也許不用麻煩你也說不定,為以防萬一先和你打聲招呼,有需要的話可能要請你扮演一下我的男朋友,你很有錢,我現在吃的、住的、花的都是你給我的。”


    “哈哈,我一直想做演員,謝謝妹妹給我這個實戰演習的機會。”夏其剛笑得諂媚。


    夏櫻檸借給我一筆錢,我便從二伯家搬了出來,在學校附近的弄堂裏租了一個單間,終於可以心無旁騖地學習。我臨走的時候除了二伯母給了我一千元,二伯還背著她偷偷塞給我兩千元,他搓著手說:“你二伯母看得緊,我也沒什麽多餘的錢……二伯對不住你……”


    我沒說話,收下錢放在口袋裏,提著行李箱下樓,坐上出租車之後眼淚才掉下來。我透過淚眼望著窗外模糊的樹影,我看不清楚前方的路。


    我租的單間在一條老式的弄堂裏,下出租車之後還要走一段上坡的階梯,我提著行李箱累得肺好像要爆炸一樣時,手上突然一輕。


    居然是夏其剛,他還是笑眯眯的樣子,提著我的行李箱輕輕鬆鬆地就跑到了我的前麵。


    “你怎麽……”


    “櫻檸告訴我的,她說你今天搬家,我就想過來看看,也許能幫上忙。嘿,還真給我來對了。”


    “謝謝,不過不用了,我自己可以。”我冷著臉,伸手去拿自己的行李箱。


    “給我一個機會嘛。”夏其剛抓住我的手說,“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們這種粗人?我初中就沒讀書了,人笨,沒辦法,但是我特別羨慕你們這種會讀書的。你不知道,我還特意讓櫻檸她爸,就是你們夏校長,給我弄了套你們學校的製服,一穿上,哎喲,那個精神。”


    我甩開夏其剛的手,臉上熱辣辣的,沒有再說什麽。他又嘿嘿笑了兩聲,殷勤地跟在我的身旁。


    到了我租住的地方,我磨磨蹭蹭地假裝找鑰匙,站了半天就是不開門。我不想讓夏其剛進去,但是十七歲的我尚不知道怎麽拒絕一個剛剛幫助過我的人。


    “嘿嘿,你是不想我進去吧?我也就是覺得你一個小姑娘住在外麵不方便,換個燈泡什麽的估計也不會……既然你覺得不自在我就先告辭了,再見。”夏其剛朝我揮揮手,露出標誌性的眯眯眼笑容,說,“我走了啊,你晚上小心點,把門窗都鎖好了。”


    “再見……”我望著他的背影,心裏湧起自責和內疚。我想夏其剛也許真的隻是好心,人長得不好看不見得心靈也不美吧,是我多心錯怪了他的好意。


    駱軼航之前說我太壓抑自己,將自己圍困在一個玻璃盒子裏,拒絕所有的好意和靠近,甚至是他的溫暖。


    不用他擔心,因為我很快就向另一個極端發展了。


    從表麵上看我似乎正逐漸恢複,又變成曾經那個愛說愛笑的顧昭昭了,笑容與活力又一點一點地回到我的臉上,可事實上,我千瘡百孔的心依然如篩子一般無法修複。駱軼航不止一次想和我好好兒談一談未來的計劃與打算,可我一次次轉換話題。


    他說:“你在你二伯家住得習慣嗎?”我說:“夏櫻檸昨天背的那個背包你看到沒?好看死了,那個牌子賣得死貴死貴。”


    他說:“我們去北京讀大學好不好?你不是說喜歡那裏的文化氛圍?”我說:“現在商場就跟搶錢似的,你說我們大學畢業後平均一個月三四千的工資,就算能上萬吧,買個lv都不夠,怎麽花啊?”


    他說:“我想好了,高考一結束我就去打工。我養父一個同事的兒子讀高一,數學特別差,他請我給他兒子補習,五十塊錢一節課。我算了算,一個暑假大概能掙三千塊……以後你的生活費就不用擔心了,我給你掙。”


    我說:“你知道嗎?聽說葉琳姍的姐姐快結婚了,嫁了個富二代,光彩禮就給了三十萬。”


    我們各講各的,歡喜著各自的歡喜,可是當歡喜的溫度退去,我們又都沉默了。


    駱軼航撫著我的臉頰,哀傷地說:“昭昭,你到底是怎麽了?我要怎麽做你才能和以前一樣?”我麵無表情地看著駱軼航,內心卻酸楚難耐:“我們分手吧,駱軼航。”


    他的手一頓,笑了一下,說:“別開這種玩笑好嗎?我會害怕的。”他的嘴角在笑,眼神卻是恐懼的,指尖在微微發抖。


    我躲過他的手指,撇過頭扼殺他的希望:“我是說真的,駱軼航,我們分手吧。”


    “為什麽?”


    “因為我發現我已經不愛你了。”


    “你騙人。”


    “我沒有。這段時間我想得很清楚了,你已經不適合我了,你的出身、你的家庭背景……以前爸爸還在,我家的條件也還不錯,所以我不用考慮這些現實的問題,可是現在不行了……我沒有人可以依靠,我得為自己多考慮點。”


    駱軼航什麽話也不說,臉上的神情從慌張到平靜,然後再到冷漠,他隻是眯著眼睛看著我,看得我渾身發冷,我好像在瞬間穿越到了南極大陸。


    “我不信。”他仍是固執地說,倔強地咬緊牙關。


    我裝作很不耐煩的樣子說:“你不信也沒有用……駱軼航,我已經有新的男朋友了。”不得已,我搬出夏其剛。


    “你再說一遍?”他不可置信,眼睛睜得很大,眼裏爆紅的血絲清晰可見。但即使我這樣說,他仍不願相信,竭力抓住最後一絲希望,懷疑是不是自己聽錯了。他的雙手抓著我的臂膀,像兩把虎頭鉗一樣鉗得我生疼。


    我狠狠地吸了口氣,一口氣把所有話說完:“你別再纏著我了,我真的對你已經沒感覺了。你家也那麽窮,你自己也還是個向父母伸手要錢的小孩兒,你沒有辦法照顧我,我隻能靠自己,你一點用也沒有……我現在不想想這些了,駱軼航,我們分手吧。”


    我以為駱軼航會轉身就走,因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是一個多麽倔強多麽要強的人,我的那些話無疑是將他的自尊狠狠踩在腳下,無論駱軼航多愛我,他都會扭頭就走。


    但後來我發現我還是錯了。


    駱軼航原本像塊千年不化的寒冰,可是在我扭頭要走的時候,他突然從身後抱住我,他的身體不住地顫抖,呼出來的熱氣噴在我的後頸上,然後有溫暖的液體一滴一滴地落在我裸露的後頸皮膚上。


    我聽到他用帶著哭腔的聲音,很軟弱很軟弱地說:“昭昭,我們……我們不要分手好不好?昭昭我答應你,我以後會努力掙錢,掙來的錢都給你,我會照顧你……照顧你一輩子……我會一直對你好,對你百依百順,什麽都聽你的……掙大錢,買大房子,養一條你喜歡的大狗,生兩個孩子,一個像你一個像我,一個跟你姓一個跟我姓……我們不是說好了嗎……我們不是都說好了嗎……”說到後來,他幾乎泣不成聲,那麽倔強愛麵子的駱軼航,旁人眼裏驕傲到有些不可一世的駱軼航,為了挽留我,竟然哭得那麽懦弱。


    我可以將語氣、神情控製得很好,可是卻控製不住不停滑落的淚水,再鐵石心腸的人,都沒辦法看著自己深愛的人,在自己麵前痛哭得像個孩子,還能無動於衷。駱軼航的每一滴淚都像是赤色的熔漿,一滴一滴落在我最柔軟的心窩裏,烙出一個又一個疤印。


    如果,如果那個時候不是夏其剛恰巧出現,我想所有的一切就都不會是現在的樣子。


    我差點就要放棄和夏櫻檸的約定緊緊抱住駱軼航,告訴他一切都是騙他的,我隻是自私地想得到一個保送c大的名額,所以和夏櫻檸交換了我們的愛情。我不要什麽驕傲與榮耀了,如果我的未來沒有他的參與,那該多麽遺憾而讓人難過啊。


    可是我所有的話都哽在喉嚨裏,夏其剛突然衝過來給了駱軼航一拳,將我緊緊摟在他的懷中。他居高臨下地對駱軼航說:“你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膽了?連我剛哥的女人也敢動?”


    駱軼航躺在地上,仰著頭怔怔地看著我和夏其剛,臉上的神情從震驚到冷漠再到鄙視,而我隻是一個勁地哭,像要把心裏所有的痛苦都哭出來。


    “亦航……”我叫他的名字,可是破碎的聲音被夏其剛洪亮的嗓門兒輕易地蓋過:“臭小子我告訴你,以後再來糾纏顧昭昭的話,有你好看!”


    駱軼航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沒理會夏其剛,隻是冷漠地看著我問:“這就是你的新男朋友?他一個月給你多少錢?三千?五千?還是一萬?”


    我哭得渾身發抖。


    “顧昭昭,你曾經在我心中是無價之寶……今天我終於知道原來是我傻了,你的價格原來這麽便宜。”他似乎是想冷笑,可是一皺眉卻又落下淚滴,他紅著眼睛,像一隻傷心欲絕的小獸。


    “亦航……”我後悔了,我不想要保送名額,我不想和駱軼航分手。可是夏其剛緊緊抱住我,讓我無法動彈,他在我耳旁輕聲說:“你現在說了他也未必信,那之前所有的努力就都白費了。他如果真喜歡你,等你拿到名額上了大學,再和他解釋也不遲。”


    我捂住嘴,望著駱軼航離開的方向,淚水模糊了視線。他走得不慢也不快,但是背影看起來憂傷極了、脆弱極了,好像風刮得再大一些,他就會輕輕地倒下。


    那天他在我的視線裏邁了二百七十八個步子,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低賤的心上。


    是的,我覺得和駱軼航相比,我的靈魂低賤得如同一粒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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