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黑暗中如一隻失眠的黑貓,抱著膝蓋披著毯子縮在沙發一角,隻希望黎明快點到來。


    陳梓鬱很喜歡吃我做的飯-這是我最近的新發現。


    那次他差點掐死我的事情發生之後,我們冷戰了將近一個月時間,他還是每天回梓園住,但我起床的時候他還沒起床,我下班的時候他還沒下班,我們各居一室,打照麵的時間並不多。


    直到某個周末,我心血來潮在家做飯,他來倒水時經過餐桌然放慢腳步,看著我做的小炒肉,略顯驚訝地問:“你還會做飯?”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嘛。”出於禮貌,我邀請他一起共進晚餐,“你吃飯了沒?要不要一起吃?”


    我隻是假裝客氣,結果陳梓鬱真的挪開椅子在我對麵做下來,看我拿著筷子發呆,他沒好氣地問:“怎麽還不給我拿碗筷?”


    或許那句“要抓住一個男人的心,先抓住他的胃”的老話並不是沒有道理,那天之後,隻要有時間,陳梓鬱都會提前打電話和我說他晚上想吃的菜,他的菜譜從一開始的醋溜白菜,慢慢發展到紅燒獅子頭,難度係數越來越大。


    偶爾因為加班,我沒辦法給陳梓鬱做飯,三秒鍾之前還在歡快地說“今天晚上我要吃魚香茄子”的男人,瞬間就會啪地掛掉電話,幼稚又任性。


    “我出高於他們十倍的薪水,你把那兒的工作辭了行嗎?專門替我做飯吧?”那天我難得準時下班回家,做了一桌子飯菜,陳梓鬱終於忍不住財大氣粗地建議道。


    “你總是習慣這樣用錢達到你想達到的目的嗎?”他語氣裏滿是對我所做工作的輕視,我忍不住有點生氣。陳梓鬱吃了口西紅柿炒蛋,慢吞吞地說:“當然也有別的辦法……比如打個電話給你們gt的老板,讓他們找個理由把你辭了……”


    我瞪他,他輕咳一聲:“你放心,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出此下策,我可不想逼你在飯裏下砒霜。”


    “知道就好……”我小聲嘟囔,而陳梓鬱明明聽見了卻也沒有生氣。


    那段時間我們真的像一對平凡的小夫妻,下班後他來接我,我們一起買菜、做飯,一起吃飯,吃完飯我在廚房洗碗,他在客廳看新聞。陳梓鬱看著我,然後坐到我身邊,將我輕輕地摟進他的懷裏。他將我的腦袋安放在他的胸口,一隻手攬著我的腰,一隻手輕輕撫著我的頭發,吻吻我的額頭。


    “不疼不疼,很快就不疼了。”他笨拙地安慰我。


    我有點想笑,可是靠在他溫暖的懷裏,腳趾真的就沒那麽疼了。


    我沒問陳梓鬱關於他和沈玉芳的事情,因為那不關我的事,而當沈玉芳主動來找我時,說實話我挺驚訝的。


    和陳梓鬱結婚兩年來,我和沈玉芳除了在家庭聚會上見過幾次之外,並沒有什麽交集,隻不過是臉熟的陌生人。在她怒闖梓園之前,我對她的印象還停留在溫婉親切的貴婦階段,直到那天我才知道,她內心其實是極其看不起我的,她和陳家的其他人並沒有什麽不同,隻不過她的演技好一些罷了。


    周五下班時突然變天,陰雲密布似是要下雨,我原本打算搭陌桑的便車回雲,可是走到大廳時,有人叫住了我:“顧小姐。”


    是陳家的司機許伯。


    “有什麽事嗎?”


    “陳太太想見你。”


    我頓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陳太太就是沈玉芳,一時間我想不明白她為什麽要見我。


    “怎麽了?有麻煩嗎?”陌桑小聲地問我。


    “沒事。你先回雲吧,有事電話聯係。”我拍了拍陌桑的手,然後轉身對許伯說,“走吧。”


    入冬時分,氣溫自然高不到哪兒去,但沈玉芳仍穿得十分輕便,一件連體的釘珠洋裝,一雙高跟皮靴,豹毛大衣丟在一邊的沙發上。保養得當的容顏和卷曲的栗色長發,讓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了將近十歲,此刻她懶散地靠在絳紅色的麂皮絨沙發上,翹著尾指優雅地用銀勺攪動咖啡。


    “阿姨找我有事嗎?”我隨陳梓鬱一直喊沈玉芳“阿姨”。


    從我落座到開口說話,沈玉芳都沒有看我一眼,過了許久她才開口道:“聽說梓鬱最近去梓園去得很勤?”


    我摸不準她的心思,隻好答:“是啊,他最近工作不是那麽忙回家的時間就多了些。”


    “回家?”沈玉芳冷笑一聲,終於抬起眼來看我,“在我麵前不用演這些戲碼,我知道你們之間就是筆交易。”


    她的眼神犀利,讓人很不舒服,我不由得挺直了腰,做出迎戰的肢體準備:“那您今天找我是……”


    “前兩天梓胡和我說他真的想和你在一起。”她頓了頓,“我現在想確定一件事情,是梓鬱單方麵這麽想,還是你也是這麽想的?”


    我一麵看著沈玉芳,裝作仔細聽的模樣,另一方麵各種念頭在腦袋裏飛快地轉著,我有太多疑問和困惑了,比如為什麽沈玉芳會知道我和陳梓鬱之間的真實關係?為什麽陳梓鬱會要沈玉芳“放過他”?為什麽她又要來問我這些……


    “我以為他是開玩笑說說的。”我答。


    “那就是其實你沒這麽想嘍?”


    我略一遲疑,然後點點頭。


    “那事情就簡單多了。”沈玉芳從包裏拿出一張支票,推到我麵前,“你好好兒一個姑娘,肯和陳梓鬱假結婚無非就是求財,如今他昏了頭,想和你假戲真做,虧了你還是清醒的。你們根本就不可能,你能明白這點當然最好,省了我很多事。這張支票你收下,然後立刻消失。”


    “消失?”我突然有點想笑,因為這實在很像《流星花園》裏道明寺的媽媽用錢打發杉菜一家的情節。可是我已經和陳梓鬱結婚了,看來她也知道我和陳梓鬱的真實關係,為什麽直到現在她才希望我消失?


    沈玉芳還想說什麽,包間的門突然被人用力推開,陳梓鬱臉色陰沉地走了進來,身後跟著慌張不已的許伯。


    “太太,我攔不住少爺……”


    “我知道了,關上門出去吧。”


    陳梓鬱渾身濕透,額前的劉海兒垂下來遮住半隻眼睛,他用食指與拇指輕蔑地夾起桌上的支票,瞥了一眼那個數字,笑了起來:“你還挺大方的嘛。”他又低頭看我,“對這個數字滿意嗎?”


    我真的猜不透他們到底想幹嗎,可還是那句話,食群之祿,忠君之事,我很清楚自己該站在哪一邊。我站起身麵對陳梓鬱,露出一個笑容:“滿意啊,可是我拿不了呢。”因為先和我有合約的人是陳梓鬱你啊。


    陳梓鬱定定地看著我,如鷹般銳利的目光一寸一寸切割過我的皮膚,他突然綻露出笑容,明亮又桀驁。


    他拉住我的手,揚著下巴對我說:“算你聰明。”然後拽著我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陳梓鬱你給我站住!”完全被無禮的沈玉芳終於無法再慵懶優雅地繼續坐著,她失態地大吼。


    陳梓鬱站定,轉身,眼神冰涼如刃:“你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吧,我不在乎了。”


    陳梓鬱拉著我在下著暴雨的大街上越走越快,最後跑起來,水花在我們腳下大朵大朵地綻開又迅速凋零。雨水不停地打進我的眼睛裏,我幾乎睜不開眼睛,看不清前麵的路,隻是跟著他往前跑。我看不見他的表情,可是我知道這一刻他非常快樂,莫名其妙的快樂。


    “我……我跑不動了……”不知道跑過了幾條街,我的心髒跳動得像要爆掉一樣,負荷不了這麽劇烈的運動。


    陳梓鬱突然停住腳步轉身,我毫無懸念地撞進他的懷抱裏,而他早有準備般,緊緊地抱住我。在人來人往的十字街口,他判若無人地親吻我的額頭和眼睛,親吻我的臉頰和嘴唇,然後深深地擁抱我。他在我耳邊說:“昭昭……你知道嗎?剛才我怕極了,我多怕你會聽她的話照她說的做,拿了錢就擺脫我……我從辦公室衝出來,一路跑一路想,心情就像是去奔赴一場來不及的葬禮……可是你多好……你拒絕了她……”


    我被他親得愣頭愣腦的,直到那一刻才終於明白他為什麽那麽快樂了,原來他以為我拒絕沈玉芳是因為我對他的感情。從小生長在一個物質豐厚但缺乏愛的家庭裏的陳梓鬱,大約見過太多可以用金錢對換的感情,所以在聽到我的拒絕後,他開心,他感動,他終於不不規則掩飾自己的感情,願意直麵他心底的自己。


    他在我耳邊一遍遍地說:“顧昭昭我愛你,我真的愛你,我們好好兒在一起好不好?”


    我幾乎要哭出來,內心酸楚得像含了一顆未熟的梅子。原來陳梓鬱是那麽可憐的人,像一個小小的任性的孩子,內心無比渴望著愛,卻又拚命掩飾著愛,因為怕受傷而建起堅固的城牆,可城牆下的靈魂原來如此柔軟而單純。


    我突然覺得好累,我攀著陳梓鬱的脖子,放任自己徹底沉溺在他的懷抱裏,忍不住地失聲痛哭。所有卑微而厚重的愛都是那麽辛酸,讓人欲罷不能卻又無力承擔,因為我曾愛過,所以我能清晰地感知陳梓鬱所有的驕傲與卑微、任性與糾結、擰巴與可愛。


    我真的想和陳梓鬱試一試,試一試我們是不是真的可以有未來,可是在那之前,我必有向他坦承我的過去。以前我們是交易的夥伴,所以我從不認為我的過去和他有任何關係,可是如果我要和陳梓鬱真的進入一段新的關係,我必須讓他知道我的過往,這是我和愛有關的驕傲。


    回到梓園,我們各自洗了熱水澡,穿著最舒服的家居服,一起席地而坐,背靠著沙發。我倒了兩杯紅酒,挨著陳梓鬱小口小口地啜著,努力尋找了一個開頭,給他講我和駱軼航的故事、我的爸爸和藍天小學、我十七歲那年的變故、美麗的夏櫻檸、卑鄙的夏其剛……


    我以為我會大哭,可是不知道是紅酒的力量,還是那些事情真的已經過去了,我很平靜地告訴陳梓鬱:“……經過那段行屍走肉的日子以後,我和陌桑一起來到這個城市,開始新的生活……這就是我的過去,也許讓你失望了,我的過去沒有你想象的那麽純白。”陳梓鬱沒有說話,他一開始隻是和我互相依靠著坐著,後來變成摟著,而隨著我的講述,他將我摟得越來越緊。


    窗外的天空徹底地暗下來,小區裏的燈光透過薄紗窗簾影影綽綽地落在地板上,房間裏的光線很暗,空氣靜極了,我能聽到隔壁的拉布拉多在歡快地叫喚。


    陳梓鬱的呼吸平穩而綿長,在我幾乎以為他睡著了的時候,他將頭輕輕靠在我的肩膀上,低聲說:“我也要告訴你一個秘密……你知道之後,希望你不要看不起我。”


    在得到我肯定的答複後,他才再度開口:“你對我和沈玉芳的關係,就沒好奇過嗎?”


    閃電突然劃破寂靜的夜空,遠處傳來悶雷的聲音,陳梓鬱的臉孔在我的眼前清晰了一下,然後又暗了下去,隻有他的眼神仍亮得像兩顆黑色的寶石。


    沈玉芳與陳梓鬱,繼母與繼子——這樣的關係在陳梓鬱十七歲那年的夏天發生改變。而在那個夏天之前,他張揚跋扈、驕傲放縱又冷漠無情,在校園裏如王孫貴族般霸道橫行,無人敢有什麽怨言,包括老師也都個個對他端笑臉,因為他是陳家的獨子,學校的科技樓還等著陳家捐款修建呢。


    陳梓鬱蔑視那群因為金錢和權力而向他卑躬屈膝的人們,但他同時又享受著陳家獨子的身份帶給自己的快感。


    在那個夏天最炎熱的時候,陳梓鬱十七歲的生日快來臨了,他不知道明天在學校打開課桌後,會看到多少奇奇怪怪的禮物。自懂事起,對他示好的女生就絡繹不絕,因為太習慣,所以他根本就不珍惜,甚至心裏還有點輕視那些輕易就說出口的膚淺的愛。


    但隔壁班的阿阮好像有些不同。阿阮和陳梓鬱從小學起就一直是同學,她對他的好感似乎是從孩童時代的第一次見麵開始,就赤裸裸地寫在臉上的。他很少答理她,偶爾心情好了才會吝嗇地給她一個笑容,可她總是笑眯眯的,像一隻傻乎乎的兔子,屁顛屁顛地跟在他的身後。


    從七歲到十七歲,阿阮記得陳梓鬱每一年的生日。隨著年齡的增長,其他婦生送的禮物越來越昂貴和稀奇,隻有她的禮物是永遠不變的手工賀卡。十四歲的阿阮學會做飯,此後陳梓鬱每年的生日禮物裏又多了一份愛心便當。


    十六歲那年,阿阮趁送禮物時偷親了一口陳梓鬱的臉頰。明天是他的十七歲生日,陳梓鬱站在門口脫鞋,猜測阿阮明天將會對他做各種可能,臉上不由得露出不自知的溫柔表情。


    “梓鬱回來了啊。”三十歲的沈玉芳穿著吊帶睡衣從樓梯上下來,蓬鬆的鬈垂在臉旁,似是剛睡醒的模樣:“你爸出國考察去了,他說回來給你補過生日。”


    陳梓鬱低著頭經過沈玉芳身旁,隻說了句:“知道了。”


    “對了,我有些東西給你看,你到書房來一趟。”沈玉芳拍了拍陳梓鬱的肩,先一步向書房走去。


    對於這個繼母,陳梓鬱對她沒有任何好感,因為她間接害死了他的媽媽。他們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了近十年,仍陌生得像是路人。


    沈玉芳在陳梓鬱身後關上了書房門,他轉過身看著她,突然有了些些許不安:“有什麽事嗎?”


    沈玉芳眯著眼睛笑,隨手從書桌上拿起一個文件袋扔在他的麵前:“看看吧。”


    那是一份親子鑒定報告,前麵是一份看不懂的表格,表格末尾有一段結論,第一句話便是:待測父親樣本排除是待測人子女樣本親生父親的可能。


    “這是……”


    “老爺子找人做的親子鑒定,他懷疑你不是他親生的……很不幸,居然是真的。”


    陳梓鬱站在那裏,將那段兩百字的結論看了幾遍,可視線越來越模糊,每個字都像活了一般扭曲變形:“不可能……不可能……”他隻喃喃地念著這三個字。


    “你媽媽和你爸爸關係破裂,也全非是因為我的介入……這份報告是今天下午收到的,他上午就飛英國了,所以他還沒看到……”


    “你給我看這個幹幹什麽?”


    沈玉芳笑了一下:“梓鬱,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爸爸知道你不是他的親兒子,他會有什麽反應?暴跳如雷?心肌梗塞?把你掃地出門和你斷絕父子關係?你希望是哪一種?”


    沈玉芳的聲音像是千萬隻蜜蜂,嗡嗡鳴叫著衝向陳梓鬱。


    “……如果沒有了陳家長子的身份,沒有了你父親做靠山,你以為還會有人替你收拾那些爛攤子嗎……”


    夏日的黃昏悶熱無比,才開始工作的冷氣機還未將書房裏的暑氣散盡,大顆大顆的汗珠從陳梓鬱的額頭、鼻尖滲出來,他握緊拳頭,抬眼看著沈玉芳說:“這不可能,你別想騙我。”


    沈玉芳笑吟吟地向他走去,在近到她的胸已經蹭到他身體的位置才停下,她抬眼看著他:“我騙你做什麽?你可以打電話證實……”


    她將電話遞到陳梓鬱的麵前,還是笑吟吟的,溫柔嫵媚似一隻波斯貓。十六七歲的少年全身僵硬地看著沈玉芳,淋漓的汗水濕透了白色校衫,有一滴汗珠順著他的臉頰滑落,掛在下巴尖兒上欲落不落,晶瑩剔透。


    “這不可能……”陳梓鬱的心裏亂作一團,像沒了信號的電視屏幕般,此刻是一片雪花。


    沈玉芳突然手一鬆,電話落在地上,塑料碎片斜飛了出去。她左手放在他的後頸,右手平貼著他的胸口,對著他吐氣如蘭:“轉眼你都長這麽大了……梓鬱,其實我真的沒有你想的那麽壞……你知道我想要什麽嗎?”


    陳梓鬱的頭越發昏沉,口幹舌燥得厲害,心裏像有一團火,成熟女人芬芳的身體蹭著他的,他想他一定是病了,是病了……


    陳梓鬱醒來的時候是躺在自己的床上,有那麽一瞬間,他以為昨夜的自己做了一場荒唐的驚恐版春夢,可是低頭看到胸口的指痕和赤裸的身體,才知道原來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不是爸爸的兒子,那麽媽媽的自殺或許不隻是因為父親的背叛……他和沈玉芳的關係,也有了全新的含義……


    陳梓鬱站在花灑下衝洗幹淨身體,穿上傭人洗淨放在床頭的校衫,鏡子裏的少年和昨天的自己並沒有什麽不同,仍是那麽挺拔清秀、豐神俊朗,但隻有他自己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已經改變。


    他失掉了自己的童貞,他和他的繼母……他們的關係讓他惡心又讓他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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