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大年初五。


    棉花套子似得的大雪飛揚了一整宿,這會子也消停了,家家戶戶的爺們娘們吃了口熱乎的,拎著鐵鍬出門就開始鏟雪。


    一個個的奶娃子穿了裏三層外三層的破花棉衣禦寒,也衝出門,打雪仗的打雪仗,堆雪人的堆雪人。


    彼時,一間破舊的土房內。


    兩扇糊了好幾層報紙的窗戶被吹得嘎吱亂響,好像馬上就要支持不住這呼嘯的冷風,要從窗框上掉下來似的。


    二十幾平的屋子,因為窗戶上的玻璃被砸碎,隻能糊上幾層報紙擋風禦寒,以至於屋子裏黑黢黢的不透光。


    肉眼可見,這屋子裏的狼狽。


    一張連著火爐子的土炕,一席棉被,一張吃飯的桌子和幾把木椅,一扇帶著鏡子的黃木衣櫃,冷了好幾天的火爐子旁的半小堆幹木柴,是這屋裏全部的家當。


    這屋子,耗子進來都得掉兩滴眼淚跑出去。


    李景深坐在硌腚的炕沿上,雖然已經緩了大半個鍾頭,但他的眼角眉梢仍舊帶著震驚。


    自己……


    重生了?


    眼前熟悉的一切,猶如一把揭開塵封記憶的刀片,並在他的心上劃了一道口子,正隱隱的往外滲著血絲。


    這間極具破敗的小屋子,是他幾十年前的家。


    那時,他正值青春年華,手捧書籍,胸懷抱負,鬥誌昂揚,那滾燙的激情,促使著他,要如大浪淘沙般,把自己的人生洗滌的熠熠生輝。


    可一道派遣令,將他打到了窮山溝裏下鄉插隊。


    或許廣袤的田野配著書籍,是文人墨客的追逐,可在小溪村插隊的他,隻有揮灑不盡的汗水,和每個漆黑夜晚抱著書籍的歎息。


    他的夢想,早已經隨著他的腳步,被深深的踩進了那裹著牛糞馬尿的肥沃土地裏。


    正在李景深陷入回憶時,一道令他魂牽夢縈了大半輩子的聲音在屋外響起。


    “哥,姐,你們就別再勸我了,既然我和景深結婚了,那我生著是他的人,死了便是他的鬼,你們不知道他拿到回城調令時的高興模樣……”


    “他是有文化的城裏人,是天上飛的鳳凰,我卻隻是個窮山溝裏的小家雀,雲泥之別,我配不上他。”


    “他想回城就讓他回吧,我不忍心傷害他,我不能用他的自由換我自己的幸福。”


    “妹子,那姓李的到底給你灌啥迷魂湯了,你說他是天上飛的鳳凰?”


    “我呸!”


    “也就你把他當個寶貝似得捧著。”


    “當初他要不是娶了你,有了咱家做靠山,就憑著他那文文弱弱的模樣,地裏的活,半個月就把他累垮了。”


    “整天抱著幾本破書,真當自己是李白啦,這種人,你越慣著他,他越瞪鼻子上臉!”


    “你姐這話說的沒錯,說啥咱們也不能放他回城,他這一回城,那就是出了牢籠的公雞,抓都抓不住。”


    “傻妹子,這男人你不栓褲腰帶上管著看著,早晚那顆心會成了別人的,那城裏鶯鶯燕燕的,你是想成王寶釧啊,苦守寒窯十八載,反到那薛平貴美妻懷中抱,兒女成群,你好好想想吧!”


    聞此聲音,李景深一個箭步衝到門邊,打開門,刺骨的寒風迎麵吹來,吹散了他眼眶裏裹著的淚。


    門外,大雪堆裏,站著兩男兩女。


    其中,一個頗為柔弱俊俏的女人臉上帶淚的站在大雪堆裏,懷裏緊緊抱著一個裹著花棉襖子的娃娃。


    那娃娃的小臉蛋被凍得紅彤彤,胖乎乎的,活像是個沾了紅粉的小奶團子,嘴裏還奶聲奶氣的道,“娘娘不哭,爸爸壞,打爸爸。”


    剩下的一女兩男,靠著窗沿,愁容滿麵。


    一聲接著一聲的歎息,令人感到壓抑沉重。


    吱呀一聲,破敗的木板門被打開,驚動了雪堆裏的這幾個人,他們紛紛把目光投到了李景深身上,嫌棄中帶著厭惡。


    李景深握著門栓的手止不住的顫抖,他的眼神定在了那穿著粉紅襖子的女人身上。


    是自己的發妻,江雪。


    這個讓自己心痛愧疚了一生的女人!


    看到李景深,江雪趕緊擦掉了自己臉上的淚,逼著自己扯出了一絲笑容,抱著團團,走上前去,一臉關切的看著他,手掌附上了他的臉,“瞧你,也不知道在屋子裏幹什麽呢,大冷天,還弄了一臉的汗。”


    李景深哽咽著。


    傻媳婦兒,那不是汗,是想你念你的淚啊!


    他再也忍不住了,紅著眼眶,一把將江雪攬在了懷裏。


    正在眾人都為之一驚的時候,被夾在兩人中間不得動彈的團團氣哄哄道,“爸爸,我要憋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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