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單的講,屏幕上放的是一個有關杜氏家族的紀錄片,但是一開頭,從起家到發展、興盛,沒有一處不是陰暗壓抑的基調,仿佛一個延續近千年大族從誕生起就是臭水溝裏肮髒齷齪的老鼠。


    弦音起先還一眨不眨地盯著,漸漸就低下頭不去看了,這跟他記憶中大相徑庭。


    自打記事起他就沒見過父母之外的家人,家族的事父親偶爾會跟他講講,比如那遙遠的故鄉是什麽樣的,曾經快樂的回憶,他的爺爺也就是杜昆鵬如何振興家業、樂善好施,奶奶是多麽溫柔堅定,還有一起長大的兄弟姐妹、同學好友……所有的一切在弦音的腦海裏編織成一幅生動的畫麵,雖然不曾親眼見過,他還是有種熟悉和親切感,那種對家的向往和對家族的自豪自然而然地萌發成長。


    這樣久了他也鬧著想回家,想去找爺爺奶奶,父親隻是淡淡地笑笑,告訴他會的,隻是時間還沒到。


    為什麽不能回家?還要多久才能回?


    這些話弦音沒有問出口,因為他分明看見父親笑容後藏著傷和悲,他能感覺到一定是發生了什麽不好的事,也許等他長大一些,父親就能跟他說說,他也能很好地理解了。


    可現在,他們在說什麽?


    “杜弦音,二十多年前杜昆鵬就進了大牢,你恐怕沒見過他吧?來,仔細看看,你爺爺帶領著一群爪牙發動武裝政變,然後被挫敗的樣子!”


    歐文弦音緊緊抿著唇,胸口起伏,不想去看屏幕,歐文一把抓住他頭發強迫他仰起頭,那巨大銀幕上的畫麵閃動著照進他雙眼——


    一個穿著普通、頭發花白的男人被幾個荷槍實彈的人按在地上,他並沒有像被逼入絕境的亡命之徒那樣拚命掙紮,好像在說著什麽。當他被幾人拽起來時弦音才發現,他身材高大,麵目端正威嚴,眉眼有與父親相似的淩厲,真的是他爺爺!


    那些人押著他,破口大罵,給他戴上手銬腳鐐,粗魯地擊打推搡他,把他高昂的頭狠狠按下去,像對待最無恥下流的罪犯一樣。


    “杜昆鵬利欲熏心, 大流行後世界局勢動蕩,他就開始蠢蠢欲動,秘密培植自己的武裝力量,暗中拉攏政府官員,甚至勾結國外敵對勢力,利用肮髒手段,嫁禍、陷害甚至是刺殺政敵。你知道有多少人死於杜氏毒手嗎?”歐文逼近弦音,在他耳邊質問。


    “無論是白發蒼蒼的老人,還是嗷嗷待哺的孩子,隻要阻擋他的貪欲之路,杜昆鵬就會痛下殺手!”


    “為了金錢,他肆意踐踏法律,秘密進行違反人倫和道德底線的醫學試驗,意圖利用人們對疫情的恐懼大賺一筆。”


    “他作惡多端、罄竹難書、死有餘辜!!”歐文唾沫橫飛,越說越激動,好像他真的洞若觀火。


    “不,你撒謊!!”弦音大喊。


    他畢竟隻是個孩子,艱難維持的鎮定終於土崩瓦解,他眼中含淚瞪著維克。


    維克直起身,拍了拍衣角,眼中滿是不屑:“我沒必要騙你,因為這都是事實。”


    歐文手一抬,畫麵定住,然後開始播放下一個視頻。


    在一間四麵無窗的審訊室裏,一個穿著橘色囚犯背心的老頭蜷縮在椅子裏,仍舊戴著手銬和腳鐐,老人頹喪地彎腰低著頭,稀疏花白的頭頂對著鏡頭。


    有人厲聲喊道:“杜昆鵬!”


    老人慢慢抬起頭,滿臉褶皺交錯,布滿老年斑,眼角皮膚鬆弛下垂,眼中渾濁沒有神采,整個人暮氣沉沉,跟前麵視頻裏的樣子截然不同,如果他不動的話簡直像塊腐朽的木頭。


    終於,他嗓子裏發出嘶啞的一聲“到”。


    畫麵外的人冷冰冰問他:“你對所犯的罪行供認不諱嗎?”


    “…是。”


    “現在在認罪書上簽字!”


    有人將一份文件和一支筆放在椅子相連的小桌板上,杜昆鵬顫巍巍拿起筆,可能因為關節炎,他幾根手指有些變形,費了好大勁艱難地簽下了名字。


    旁人將文件拿起走了回來,將簽名對準鏡頭,上麵赫然顯出三個歪斜的字——“杜昆鵬”。


    “嘖嘖,杜昆鵬當初也算是出名的書法高手,他的字如長槍大戟,剛勁有力,沒想到現在筆畫都是滄桑與苦澀……”台下有懂書法的人可惜道。


    也有人說:“你看他的手,這多半是疾病纏身,看來牢裏的日子不好捱啊,剩下沒幾天想過舒服點也是人之常情。”


    更多人是幸災樂禍:“當年杜氏風頭無兩,想不到也有今天,哈哈哈!”


    “成王敗寇,還有什麽好說的!”


    “這小子生錯了時候,若早幾十年還能享受窮奢極欲的生活,現在這個‘杜’字隻會讓他慘上加慘嘍!”


    ……


    淚水滾落,弦音原本寧靜的心中有一道細微的聲音劃過,仿佛那個美好的時空被生生撕裂,這裂痕如同一道蜿蜒的河流,以不可預測的方式蔓延擴展。


    那幅畫,那幅他在心中描摹了千百遍的美好畫卷開始變得黯淡脆弱,好像輕輕一碰就會分崩離析。


    弦音的視線模糊了,淚光中他好像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背影,一個他想了好多年卻假裝不在意的背影。


    “父親,你在哪兒?可以抱抱我嗎?”弦音喃喃。


    做一個讓人可以依靠的人好累,他有時也想靠著父親。


    “丈夫誌四海,萬裏猶比鄰。弦音,就算我不在你身邊,你也要記得我無時無刻不在掛念你。”那個背影溫柔道。


    “可是,我拚盡全力,還是好難……我撐不下去了。”


    “我知道。”那個背影轉過來,麵孔仍是朦朦朧朧,“這種時候我會想想自己為什麽而活,任何困難和痛苦就變得可以忍受了。”


    “為什麽而活?”弦音似懂非懂。


    那個身影點點頭,溫柔的光灑在弦音頭頂,他似乎感覺到溫暖。


    “於道各努力,千裏自同風……”


    啪!


    弦音臉上挨了一巴掌,眼眶中的淚水盡落,他平靜下來抬眼看去,歐文正皺眉俯視他:“臭小鬼幹什麽呢,像死了似的一動不動。”


    “片子放完了?我還沒看夠呢。”弦音眼睛還有點紅腫,但仿佛瞬間長大了,神情甚至比以往更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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