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許永盛落馬的消息很快傳遍了深州政商界,成為大家茶餘飯後津津樂道的談資。許永盛是深州城土生土長、從基層一步步成長起來的本土幹部,從政數十年,門生故吏遍布全市各個行業、各個角落,社會關係盤根錯節,案情複雜,牽涉的人事眾多。這是深州城官場和商場的一次大地震,整個事件仍在持續發酵,多少人緊張地四處奔走、打探消息,瑟瑟發抖、徹夜難眠。


    葉蘋蘋的預感是靈驗的,五天之後,王忠良也被紀委的人帶走了。其實在王忠良給她打電話的當天晚上,父親回家就談起這個事情。嚴肅告誡她這段時間暫不要跟王忠良聯係,不要打電話、也不要接他的電話,更不要見麵!特別是如果他有什麽事情相托,一定不能答應。葉政華是老官僚了,什麽風浪沒見過?一艘大船的沉沒,會在周邊水域帶出許多小的渦流。一個大領導進去,往往會帶進去一串身邊人。秘書麽,絕對是高危分子!不要說聽到的各種廉政教育課上的警示案例,就是身邊這種血淋淋的教訓也屢見不鮮。因此,許永盛落馬,葉政華基本判斷王忠良大概率要出事,而女兒正在和他談戀愛,在這個節骨眼上先是要和他劃清界線。他擔心王忠良會通過女兒轉移藏匿一些財產、錢物,因此第一時間就給女兒以嚴厲的警告。他深知,在法紀麵前,這種小把戲都是隱藏不住的,決不能把禍水引到自己家庭裏來。


    當王忠良被帶到市紀委雙規室隔離審查時,他感到手腳冰涼,渾身乏力。距離許市長案發僅僅過去五天時間,就被紀委叫進來,他仿佛看見一張大網鋪天蓋地向自己撒下來,這次看來是在劫難逃了!這五天時間裏,他幾乎沒有睡過一個囫圇覺,天曉得自己是怎麽熬過來的。有時昏昏沉沉睡著一會,又被噩夢驚醒。《增廣賢文》有句雲:“有酒有肉多兄弟,急難何曾見一人。”平時總以為自己相交滿天下,在深州城裏幾乎沒有擺不平的事情,似乎神通廣大,能夠呼風喚雨。等到東窗事發,才發覺其實沒有一個靠得住的所謂朋友。這幾天別人看他的眼神都變了,在市政府大院內人們看他如見瘟神,不要說打招呼,遠遠就躲開,避之猶恐不及。尤其令他寒心的是,給葉蘋蘋打電話、發消息全部石沉大海,他明白,連心愛的女人也與自己決裂,徹底劃清了界線。整個世界一片冰霜,感受不到一絲暖意。完了!全完了!呆在這個完全封閉的雙規室裏,他才知道,這幾日費盡心機轉移財產、銷毀證據這種小把戲全是徒勞的。“法網恢恢疏而不漏”,過去隻是在警示教育培訓會上聽到的詞匯,如今應驗在了自己身上。他萬念俱灰,不再做無望的掙紮,對抗組織審查。腦海裏突然有一種奇異的感覺,一切都是那麽不真實。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場景,恍然若夢。不禁泛起民國巨奸周佛海的一句詩:“幼時知有黃粱夢,今日方知在夢中”。最想不到的是,在雙規室度過的第一個夜晚,居然是這幾日來睡得最安穩的一覺。


    商紅英得知王忠良被雙規的消息後,急得團團轉。本來女兒的婚事已經提上議事日程,這麽多年總算遇到一個乘龍快婿,各方麵條件都十分滿意。陡然間出這麽大的事情,眼看女兒的下半生幸福又要泡湯,急的兩天睡不好覺,嘴角冒出幾個小火瘡。這天葉政華下班回到家,商紅英準備了熱氣騰騰的晚餐。飯桌上一家三口悶聲不響:商紅英和女兒悶悶不樂,默不作聲。葉政華一言不發,滿腦子都是事,默默地吃著飯。這段時間他已經反複想清楚與許永盛的交集。當時在建委分管規劃條線,確實按照他的指示落實過幾件事,大都是幫一些開發商為調整容積率的事情。所謂容積率,俗稱建築麵積毛密度。是指在一個小區的地上建築總麵積與淨用地麵積的比率。容積率是房地產開發公司的命脈,調整容積率也是極其敏感的事。縱有百條千條冠冕堂皇的理由,說句不好聽的,明擺著就是幫助開發商發財嘛!但是分管市長發話了,頂住不辦是不可能的,自己當時也很矛盾。事情麽肯定要做,但也要自我保護,最終讓市府辦出具了一張調整項目容積率的會議紀要。而事後開發公司的“糖衣炮彈”也被自己抵住,僅僅是禮節性地收了一些好處。有的民營開發公司老板直接拎著幾個檔案袋的現金登門道謝,都被一一婉拒。他現在慶幸自己當時頂住了誘惑,沒有拿開發商的巨額好處。否則,現在自己也是睡不著覺。


    沉默良久,商紅英忍不住開口道:“老葉,聽說前天小王也進去了!你能不能想點辦法,把人撈出來啊?這麽年紀輕輕的,能犯多大錯誤?這些紀委的人也就是拿多抓人當作自己的功勞!現在把蘋蘋撂在半道上,算怎麽個事嘛!”


    葉政華聽老婆這樣說,火氣一下子騰上來!放下碗筷冷笑道:“撈人?你說的輕巧!你以為我是誰啊?中紀委書記?!許市長落馬,市委書記都一籌莫展,我有什麽辦法?省紀委能聽我的?你單位培訓教育的時候能不能也讀一點書,聽一點課,學一點起碼的法律常識?說出來的話跟個農村婦女似的!簡直是笑話!”


    “我是農村婦女!你呢?你不是當領導麽,有本事嘛!你怎麽就沒辦法?!兩家人都見過麵了,本來打算今年就要結婚的,現在怎麽辦?傳出去教蘋蘋怎麽做人?!”商紅英反唇相譏道。


    “見過麵怎麽了?有什麽法律文書嗎?有婚姻登記嗎?我女兒憑什麽就一定要嫁給他?你啊,別一天到晚就想著攀高枝,這個不入眼,那個瞧不上,找個普通人家的孩子,平平安安地過日子有什麽不好?”


    “你!.......”商紅英正要反擊點什麽,葉蘋蘋喊道:“你們別吵了!還讓不讓人吃飯了!”說完撂下碗筷,走進自己的臥房,“嘭”地一聲重重關上了房門。


    葉蘋蘋很慶幸那天晚上沒有跟陸自明提出分手的事情。就像打牌一樣,王炸丟掉之後,手裏的一副小炸彈也成了最後的救命稻草。王忠良被宣布雙規之後,她知道和他的故事已經結束。不可能等來他的好消息,手裏的牌隻剩下陸自明這一副小炸彈了。如果不是當天中午王忠良一通及時的電話,她的手頭上就什麽牌也不剩了,自己可能會崩潰。不管怎樣,現在這副牌局還不能算輸。陸自明有陸自明的優勢,自己打心底裏是愛他的。這麽幾年的感情,不是說放手就能放的。也許,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自己的家庭經濟條件足夠好,並不缺啥,陸自明呢,雖然家庭條件差一點,但就他個人條件而言,也算得是中上水平。目前擔任房產集團黨委委員,收入在同齡人中算比較好的,又借調到建委政治處,前途也很光明。有一套八十平方荷園小區的房改房,也已經裝修好了。他弟弟讀研究生不需要他再負擔經濟,老家那邊還有個姐姐支撐,無非就是父母親是農民,遠隔千裏對自己並沒有什麽實質上的影響。這麽想想,其實條件還是很不錯的。特別是他有著強健的身體,每一次、每一下都帶給自己極大的滿足。她想著,還是要跟父母親最後攤牌,她要嫁給陸自明!


    王根發徹底慌了神。自從許永盛出事後,他們礦業公司的幾個股東惶惶不可終日,整天打探消息、商量對策。在深州開的兩個石礦項目,背後都借助了許市長的權力影響力。他們與許永盛過從甚密,自然寢食難安。但該來的總會來,昨天公司的大股東、實際控製人馬老板被紀委帶走了。其他人嚇得瑟瑟發抖,馬老板的家人及其他幾個股東上躥下跳、四處托關係探消息,卻一籌莫展、毫無進展。


    晚上,王根發和胡擁軍約在一間茶室裏見麵。胡擁軍入股石礦將近三年時間,就像開上了發財的高速公路,算算已經賺了二百多萬元,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小富翁。今年剛剛在一處新開發的商品房小區裏花八十多萬買了一套聯排別墅,跨入了富人區行列,而馬老板、王根發以及其他股東都算得上巨富之流。正當大家手舞足蹈盡情享受財富的饕餮盛宴時,許永盛的落馬如同平地一聲雷,把一群人搞得驚慌失措、六神無主。馬老板被紀委帶走,意味著許永盛或者其他人已經開始交代問題,紀檢機關掌握了一些新的線索。其實,這段時間胡擁軍也心情忐忑不安,總怕有什麽事會牽涉到自己和家庭。雖然和許永盛沒有直接的聯係,但畢竟父子倆都在他的分管領域。拔出蘿卜帶出泥,誰知道哪塊泥會黏上自己呢?


    兩人對坐在茶桌前,王根發要了一杯碧螺春綠茶,胡擁軍點了一壺鐵觀音功夫茶。茶水、茶點、水果端上來後,王根發心事重重地關上包廂的門。胡擁軍遞上一支中華香煙,兩人對坐著抽煙。


    “兄弟,事情你知道了吧?昨天馬老板被紀委帶走了!”王根發壓低著嗓子說道。


    胡擁軍雖然沒聽人說起,但並不感到驚訝。許永盛的事情還沒算完,聽說接下去國土、建設條線上還有幹部要進去。他從小紫砂壺裏倒出一杯茶湯,拿起小紫砂杯抿了一口,平靜地問道:“哦,什麽時間帶走的?”


    “昨天上午九點多,到公司來帶人的!”


    “那已經超過24小時了,不是一般詢問那麽簡單了!”


    “啊,那算什麽?已經抓起來啦?會不會坐牢啊?什麽時候判,要判幾年?”王根發急切之間問出一大串問題。


    “嗨!我的大哥呀,現在還說不著這些!”胡擁軍知道王根發這幫土豪們對黨紀國法完全沒有概念,吸一口煙繼續說道:“現在這個狀態跟雙規差不多。如果是許市長交代的問題請你去核實一下,也就是僅僅配合調查,一般不會超過二十四小時就放人的。但是現在這個狀況顯然沒有這麽簡單。我懷疑,紀委已經盯上礦業公司了,馬老板到現在還沒放出來,估計是把他當做涉案的關鍵人物之一,要在他身上突破或者找到更多線索!”


    “那怎麽辦?兄弟,能不能請你老爸想想辦法,把馬老板救出來!他人脈多,也許托得到關係呢?花多少錢都無所謂,隻要把人搞出來就好!”王根發今天約胡擁軍的主要目的是想請胡誌剛出麵撈人。


    胡擁軍聽了哭笑不得,心裏罵道:這群土鱉,怎麽一點套路也不懂,想法跟天方夜譚似的!講這麽幼稚的話!嘴上卻說道:“大哥,咱倆兄弟的交情我說句實話,這個案子是牽涉到許市長--他是省管幹部,省裏專門成立了專案組,省紀委直接辦案的!別說是我爸爸,就是深州市委書記都插不進手!”


    王根發呆立當場,他樸素地覺得隻要肯花錢,找到關鍵的人,肯定是能把人撈出來的。胡擁軍這樣講,似乎他的想法完全行不通。包廂一下安靜下來,碧螺春的茶葉片在透明玻璃杯中一片一片舒展開來,茶湯顏色逐漸變濃,但王根發連杯子都沒有碰過。桌上的茶點、水果更是沒人動,擺擺盤做做樣子而已。


    胡擁軍見他不搭話,隻得說道:“大哥,現在不要亂托人、亂找人,情況也許沒那麽糟糕。馬老板畢竟隻是個商人,紀委對商人老板興趣不大,無非是要他提供線索,矛頭不會對著他的。就怕......”


    王根發警覺地問道:“怕什麽?”


    胡擁軍頓一頓,沒有答他的話,問道:“你知道馬老板到底給許市長送了多少錢?”


    王根發低頭沉吟不語,過一會兒望著胡擁軍,豎起一根食指。


    “一百萬?!”胡擁軍低聲問道。


    王根發搖搖頭,小聲道:“加個零。”


    胡擁軍倒抽一口涼氣,幾乎要跳將起來,驚道:“怎麽送了那麽多?!”


    “你以為我們願意啊?!這些人胃口大得很!不要說許市長,就是他的秘書小王,每次幫點小忙,都跟我開口幾萬幾萬的要!一年在他身上都要花個二三十萬!許市長那邊麽,主要是上次開采超過規劃紅線區域的事情被礦治辦查牢了,這個事不得了,搞大了不是錢的事。最後是許市長出麵擺平的這個事。後來他開口要六百萬,當然他沒說自己要,說是一個朋友做生意急需資金,希望我們幫助投資六百萬一起做生意。其實什麽朋友啊,就是他的情婦,一起投資做生意就是個幌子!”


    胡擁軍平時對礦業公司的日常經營一律不過問,樂得當影子股東,隻管到時間分錢拿錢就是,因此這些具體的操辦他毫不知情。聽到王根發說的數字如此之巨,確實遠超預想。但他心裏最擔心的還是超過采礦區域開采的事,這其實就是盜采盜賣國家資源,是犯罪啊!商人行賄麽,雖然也是犯法的事,但是一般紀委隻處理國家公職人員,不抓民營企業人員。但這個事情一旦浮出水麵,公安機關介入肯定是要抓人的。胡擁軍隻覺得心底一股冷氣冒上來,肥胖的身軀感到一陣涼意,用手揉一揉胸口,身上已經滲出微微的冷汗,和貼身內衣黏在一起。他快速盤算了一下自己的處境:幸虧自己是“影子”股東,至少明麵上看不出這個石礦與自己有什麽關係。但是王根發一旦進去,難保不把自己供出來。如果僅僅是給王忠良送點錢物的事,估計還不至於把他送進監獄。但是要是公安查處非法開采盜賣國家礦山資源,那後果就嚴重了!想想於今之計,隻能先穩住王根發。於是開口道:“大哥,給許市長的錢都是你去辦的?”


    “那倒沒有,都是馬老板親自對接許市長的。咱們也就跟他的王秘書往來往來。”


    “那現在礦上已經關停了嗎?”


    “昨天馬老板進去,今天已經宣布關停了。誰還有心思?不知道事情接下來會怎樣!”


    “嗯,大哥,你呢也不要著急。這樣,回去之後,先把公司的有關賬目、資料集中清理一遍,該銷毀的銷毀,該藏匿的藏匿,該改動的趕緊改動。總之,能掩蓋的要趕緊想辦法掩蓋。我告訴你,如果是紀委找到你,你反倒不用怕,那基本上是叫你配合調查的。什麽情況你交代清楚了,就會放出來。但如果是公安找上門來,那就麻煩了!我擔心的是超區域開發的事情被翻出來,那就真的嚴重了。現在馬老板如果光是送點錢的事情,其實沒什麽可擔心的。你明白嗎?”胡擁軍心裏清楚,話是這樣說,但馬老板送的數額過於巨大,其實紀委也是會追究行賄人刑責的。但現在這一層不能跟王根發說破,免得他精神崩潰。


    “這樣啊!兄弟,那有什麽好辦法沒有?”


    “現在風聲很緊,這個關口你要麽先出去躲一躲,避避風頭。”


    “避風頭?能到哪裏去避風頭呢?”王根發問道。


    “哎,最好麽是出國待一陣子,到俄羅斯啊、東南亞一帶的國家,落地簽,呆多久也沒事,而且消費也便宜,等風聲過了之後再回來。實在不行麽,就在國內找個隱蔽的地方,不要帶手機、身份證,躲避一陣子再說!”


    王根發聽他這樣說,情緒低落地說道:“好吧,我回去考慮考慮。”


    “這個事情要快,趁現在這把火還沒有燒到你身上,等到要找你的時候,想出去也出不去了!”胡擁軍得出的結論是,現在如果王根發消失,是最好的結果。原來的投資已經大賺一筆,能夠保住現有成果就是成功。後續石礦肯定是不會再運營了,估計至少要被查封。如果追究刑責的話,還要連帶承擔巨額的賠償和罰款,那就人財兩空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小官僚的自我修養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同塵室主人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同塵室主人並收藏小官僚的自我修養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