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


    局機關大院裏關於陸自明要吃處分的傳言沸沸揚揚:有的說陸自明在接待上訪群眾中態度惡劣,激化矛盾,給局裏工作帶來很大被動;有的說是陸自明煽動上訪群眾去找局領導,把矛盾上交;還有的說陸自明沒有責任心,在接待上訪群眾中擅自脫崗,造成惡劣影響。當然也有一種近於事實的議論,潘因為陸是葉的女婿,利用接待群訪這個事大做文章,借機要搞掉他。每一個版本都說的有理有據,有鼻子有眼。總之,局領導勃然大怒,要處分陸自明,殺一儆百。眾口鑠金,積毀銷骨。謠言可以殺人。現在局大院裏上上下下都知道,陸自明闖了大禍,準備要接受處罰。


    陸自明身處這樣的輿論環境中,深感無奈和無助。關於上一次的接待信訪,自己反省言行並無明顯處置失措之處。當然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不足以震懾住上訪群眾,一部分群眾鬧到局領導辦公樓層造成一些幹擾,是客觀事實,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事後自己本著檢討的態度,把接訪的過程向張如生一五一十做了匯報。張並沒有一句責備之言,反而溫言撫慰,勸他放下思想包袱。但是之後的流言還是不斷傳出,給他的思想造成巨大的壓力。


    張如生事後向潘文斌做了檢討,當得知負責接訪的是陸自明,他腦子裏蹦出一個念頭,正好趁此機會打壓一下葉政華的女婿,給他上一劑眼藥。本來他對陸自明頗有好感,也考慮把這個優秀的年輕人攏入袖中,當時想把他調進公務員隊伍的想法也是真實的。但自從得知他是葉政華的女婿後,態度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偉人講過“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反對,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擁護。”政治嘛,從來隻看陣營,隻講立場,無謂是非,不問對錯。這個世界哪有什麽絕對真理?一直想找機會打壓陸自明,但他隻是一個副科級的小幹部,還是政治處的借用人員,平時與自己也不可能有工作上的交集,成心想抓個小辮子卻上哪裏抓去?現在好了,打瞌睡有人遞枕頭,送到眼前的機會麽,他當然不會輕易放過。


    潘文斌在聽完張如生的檢討後說道:“如生啊,這個事情很嚴重。關於公務員津補貼的群訪問題,局黨委是專門開會研究過的,結論很明確,就是三句話:政策不能鬆動,上訪必須穩住,矛盾不得上交。你也是列席會議的,應該很清楚麽。這次上訪群眾衝擊局領導機關,幹擾領導班子的正常辦公,性質完全變了!不是一次正常的上訪,這是變相的打砸搶麽!因此,必須要嚴肅追責問責!負責這次接待上訪的那個陸自明,你們要研究一下給予處分!實在不稱職幹脆退回原單位去!”


    “潘局,這個事是政治處牽頭負責的,主要責任在我。那天碰到這個情況,我應該跟市委組織部請假的,是我判斷失誤了。況且平時小陸也不具體負責這塊工作,那天是臨時頂上去的。要給他一個處分,恐怕......”


    “你不要說了!機關裏不是一直要求ab崗麽,還有首問負責製。不管平時是不是具體做這項工作,既然頂上去了,那麽就要把責任頂上去。否則,以後大家都甩鍋,還怎麽管人?!我知道你護著底下人,但這個事情必須要有個說法、有個交代麽!”潘文斌不悅地說道。


    張如生縱然一百個不願意,也不敢再爭辯什麽。但心裏還是感到很對不住陸自明。


    在局黨委會議上,張如生如實匯報了上訪當天的情況,潘文斌發了一大通火,從講政治的高度,曆數這件事情的嚴重性。大致意思和那天單獨跟張如生說的差不多。想借黨委會集體議事程序,給陸自明狠狠一記悶棍。但是有其他資曆老的副局長站在客觀的立場上,講了幾句公道話,雖然含蓄但意思很明顯,不該把板子都拍在陸自明這個小年輕的身上。畢竟這是一個涉及全市性的共性問題,建設係統的上訪人數雖然多,但是並沒有發生到市政府上訪的情況,也沒有造成什麽惡劣的後果。總體上,還是堅持了局黨委的意見,政策不鬆動,矛盾不上交。一番話說得有理有據,潘文斌雖然不悅,但也不好再揪住不放。一場風波暫時平息。


    五月份,局裏又有一批幹部職務調整調動,有下屬單位任職的幹部調任局機關公務員,但是陸自明仍然沒有輪到。這個信號已經十分明顯。陸自明身處主管幹部工作的核心處室政治處,而且在任房產集團副總經理職務,完全符合調任機關公務員的條件。但是累次機會均沒有輪到,結合上次接待上訪群眾事件傳出的風言風語,可見局領導已經把他打入冷宮。江湖上已經有一種傳聞,說局領導對陸自明很不滿意,即將把他清退回原單位。


    陸自明並不是生活在真空中,社會上的傳言他也能夠聽到。上次吃飯的時候,江啟辰已經問過他,上次群眾接訪的事情對前途會不會有影響?這是自己比較知心的朋友,他說了實話,自己陷入到潘局和嶽父之間的恩怨裏麵,比較被動。這種矛盾怎麽消解呢?去拜山頭?那是不可能的。你是他政敵的女婿,無論你如何表現也不可能再取得他的信任。江啟辰送給他四個字“戒急用忍”。他分析道:“你還年輕,完全可以等。潘文斌也不是鐵打的營盤,按照他的年齡最多幹一屆。把他熬走了,你將來還有出頭的機會,不要氣餒!”好朋友的勸導多少給了他一些慰藉,長期來看,江啟辰講的沒錯,自己還年輕,時間在自己這一邊。可是真的再熬四五年,即使出頭了,那麽未來的上升空間也就幾乎透支掉了。但是,除此之外,還有什麽辦法呢?


    這天下班,陸自明找了個借口沒有去嶽父母家吃晚飯。他心情黯淡,單獨一個人回到家,空空蕩蕩的房間感受不到絲毫溫暖。和葉蘋蘋的共同語言越來越少,除了性愛的歡愉,幾乎沒有多少精神交流,更談不上思想的共鳴。而且這種男歡女愛的激情在繁雜的生活中,也變得愈來愈淡,有時候更像是一場肉欲的宣泄。他毫無食欲,不想吃什麽,百無聊賴,走進書房,拿出筆墨,鋪開宣紙,在紙上寫下“戒急用忍”四個大字。放下筆,自覺在用筆上似乎又有所精進,筆畫之間的連帶關係更加順暢,字與字之間相互呼應,留白恰到好處,心情為之稍好。略一思忖,又抽出一張宣紙,信手寫下明末袁崇煥將軍的兩句詩:


    遇主人寧易,逢時我獨難。


    八千憐客路,三十尚儒冠。


    這兩句詩暗合自己現在的心境。目前事業上遭遇的困難,自己一籌莫展,未來向何處去?回歸房產集團?連鄭義平也調崗了,王榮坤是自己的宿敵,況且他現在有潘文斌這座靠山。更不可能不自己放在眼裏,在他的手底下能討到什麽好?哎!潘文斌就像一塊巨石,攔在自己前進的征途上。自己完全籠罩在他的陰影之下,搬不開、繞不過、躲不了,怎麽辦?難啊!


    他擱筆靜觀,不由一聲歎息。


    朱文白的孫女已經快半歲了,這是家裏最大的一件喜事。看著孫女每天茁壯成長,含飴弄孫成為他人生的最大樂趣。但是喜得孫女並不能衝淡內心的焦慮和煎熬,一紡廠改製清算過程中,審計出許多問題都指向他。特別是兒子朱小龍車禍的事情,有許多舉報和線索,這是他內心最擔心的。危機正像叢林中的一隻虎,緩步向他走來。這段時間,他經常做噩夢,有時夢到自己被帶進市紀委審訊室,有時夢到自己在監獄裏服刑......驚醒後經常是一身冷汗。他不敢跟家裏人說,隻能自己一個人扛起壓力。老伴以為他體虛、肝火旺,給他買了不少保健品和營養品。他知道毫無用處,但也不好拂了老伴的心意。


    這段時間,他使盡渾身解數,幾乎動用了所有關係,上天入地托領導,希望擺平此事。但依舊沒有等來肯定的答複。許永盛案件餘波未平,現在的深州市官場猶如大災之後,各級官員仍然人人自危,心有餘悸,草木皆兵,沒有人敢強出頭。朱文白心裏始終陰雲密布,心情鬱結。


    五月下旬的一天,陸自明接到弟弟陸自強打來的報喜電話。弟弟下個月即將碩士研究生畢業,剛剛簽約了一家美國計算機科技公司,入職薪水很高。陸自明打心底替弟弟感到高興。


    “哥,下個月畢業我就可以正式入職了。這家公司就是我導師推薦我去實習的單位,業務的方向是互聯網科技,和裏麵的團隊都比較熟悉和融洽,這次很幸運能得到這個offer,我太高興了!”弟弟在電話裏興奮地說道。


    “自強,祝賀你!這個幸運也是靠你自己的努力得來的!以後在工作和發展中還會遇到許多人和事,遭遇許多失敗和挫折,這種心理準備你要有。不要大意了!還有,你畢業了要在上海租房子住了吧?錢夠不夠,如果手頭緊張哥這邊有,上海租房很貴的。”陸自明關心道。


    “嗯,知道了,哥,我會注意的。租房子沒啥問題,下個月我去找一下房屋中介,我們公司待遇好,入職薪酬每個月有兩萬塊,錢沒有問題,足夠了。再說公司裏還有租房補貼。等過兩年攢點錢,我打算貸款買一套小房子。”陸自強語氣輕鬆,又問道:“哥,你現在還好嗎?在局機關幹的舒心嗎?”


    “就那樣吧!政府機關裏沒多大變化,日複一日的。”陸自明淡淡地說道。


    “哥,你要是幹的不開心要不也到上海來吧?這裏機會真的很多。蘭芳華東理工的一個校友同學,和你讀同一個專業也是工民建的,現在在一家房地產公司裏任職,收入很高,而且還在四處挖人。像你這樣有學曆、有經驗的人才在這邊是很搶手的!政府機關我也算呆過一段時間,在那個小城市麽,待遇條件算好的,自身的優越感比較強,但放在更大的範圍來考察,其實算不上什麽。咱們都還年輕,完全可以換個環境、換條路闖一闖,你說是吧?”陸自強聽出哥哥的情緒不佳,勸導道。


    “嗯。”陸自明聽了弟弟的薪酬待遇水平確實有點震驚,一個新入職的員工收入比自己高一倍還多,看來外部世界真是廣大,不是這個小城市的人能夠想象的。但他不想和弟弟深入這個話題,問道:“蘭芳現在怎麽樣?你們的事情有什麽打算?”


    “哦,蘭芳還在那家電子集團裏上班,工作比較穩定,待遇也還算不錯,公司裏給安排了集體宿舍。”


    “哦,那挺好。你們的事,有沒有跟她家裏講過?”陸自明最關心的是弟弟如何過蘭芳家裏這一關,畢竟那段傷心的前塵往事是繞不開的。


    “還沒有正式跟她父母提,蘭芳說等合適的機會再說吧。”


    沉默一會,兩人又閑聊些別的話題。


    弟弟的一通電話給了陸自明信心和底氣。長時間沉浸於政府機關的工作體係,對自己的認知日漸狹隘。仿佛除了日常的文件、材料、會議,其餘一無是處。是的,其實人生的選擇有很多,自己也是有學曆、有專業也有實踐經驗的技術人才,可以做的事情很多,一條路走不通可以換條路,何必坐困愁城,庸人自擾。


    老話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這天,張如生把陸自明單獨叫到辦公室。


    張如生隨意寒暄幾句,態度很客氣,但陸自明從他閃爍的眼神中察覺出一種不祥的預感。


    張如生遞上一支中華香煙,自己也點燃一顆,隨口道:“小陸來處裏有一年多了吧?”


    “嗯,是的,一年半了。”陸自明點著香煙深吸了一口,說道:“去年元旦過來的。”


    “時間過得真快啊!現在工作感覺怎麽樣?”


    “挺好的,主任,來處裏之後特別是跟您學了不少東西,非常感謝您的教誨和栽培!”陸自明謙遜地答道。


    張如生擺擺手道:“談不上,談不上!你的進步是有目共睹的,不過也是自己努力的結果!這樣,小陸,有個事情我想跟你說一下......”


    陸自明豎起耳朵等待聆聽他的指示。張如生使勁吸著香煙,並沒有立即說話,一股濃濃的青煙在他麵前嫋嫋升起。從陸自明的視角看過去,他的臉龐和表情躲在青煙後麵變得神秘而不可捉摸。一瞬間,陸自明突然覺悟到今天談話的主題肯定是關於自己的什麽壞消息,張如生才會有如此猶豫和支支吾吾的態度。


    “沒關係,主任,有什麽話您就直說吧!我有思想準備!”陸自明吐出一口白煙說道。


    張如生尬笑一下,故作輕鬆地說道:“嗨!其實也沒啥。是這樣,局裏考慮讓你擔任今年的下派農村工作指導員,為期一年。你覺得怎麽樣?”


    盡管陸自明有了心理準備,聽到這個消息還是感到腦袋要炸裂開來一樣。


    建立派駐農村工作指導員製度,是深州市為了加快新農村建設在組織層麵推出的一個創新舉措。即每年輪流從全市各個市直部門抽調一批幹部專門派駐到相對落後的農村黨支部,利用各個指導員豐富的經驗以及市級部門的資源,加快推動困難村的新農村建設工作。這個製度從去年出台並開始施行,建設局選派了兩位退居二線的科級幹部擔任農村工作指導員,其他部門也大都派出老弱病殘或者吊兒郎當的閑人擔任。這是禿子頭上的跳蚤--明擺著的。雖然通知文件裏做了好大一篇錦繡文章,說什麽要把這個選派工作當成培養優秀幹部的一個重要渠道,但實踐的回答卻是打臉的。各個部門大都不約而同選派出退居二線、閑職處室的幹部或是受到排擠、貶黜的幹部擔任。確實,去年陸自明還陪同張如生去派駐村看望過兩名農村工作指導員,其實村黨支部根本沒有多少日常工作,管理更是鬆散。一件本來設想很美好的製度,最後在實踐執行中完全走樣走形。陸自明事後還專門反思過為什麽會出現這樣的情況?為什麽文件的初衷是好的,但實際執行起來卻是另一番景象。其實並不難分析,真正優秀的幹部在各個部門裏承擔著挑大梁的重任,是各個崗位上的熟手、能手,領導們一般不大可能派出去。何況落後農村其實需要做的事情並不多,派優秀幹部去脫產駐村一年,不是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嗎?歸根到底,是政策文件的設計本身出了問題,這種看上去很美的製度大抵是市政府一幫秀才文人閉門造車、拍腦袋想出來的,實際根本不具備可操作性。因此,這種文件也就成為了一種形式主義的工作,大家都本著敷衍了事的態度應付交差。


    如果是麵對其他幹部,張如生肯定會先灌上一大碗諸如農村工作指導員有多重要,能被選派有多難得和多光榮,派駐一年後將成為組織重點關注和培養的優秀幹部之類的迷魂湯。但是去年陸自明全程參與了這項工作,對這個工作有完全的認知。饒是張如生這樣一個老機關油子,在明人麵前也不好意思睜眼說瞎話。幹脆就直接告知結果,不再添油加醋解釋什麽。這等於是把球踢給了陸自明,他會如何選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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