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城區的界線在慢慢消解。有天早上,我父親帶我出去。我要去高中報名了,他想利用這個機會,讓我搞清楚應該坐什麽車,走哪條路,去我十月要上的新學校。


    那是非常晴朗的一天,吹著風,天氣極好。我覺得自己備受寵愛,對父親的情感很快上升成一種崇拜。他非常熟悉這個巨大的城市,他知道在哪裏坐地鐵、電車和公車。在路上,他表現得很友好,那是一種很沉著的客氣,他在家從來都不那樣表現。在公車和辦公室裏,他和任何人都談得來,他總能讓人知道:他在市政府工作,他可以幫忙加快手續,打開一些門路。


    我們在一起度過了一天,那是我長那麽大以來的第一次,我不記得之前曾經有過。他對我很關注,就好像在短短的幾個小時裏,他要傳遞給我他在生活中學到的所有有用的東西。他向我展示了加裏波第廣場,還有正在修建的火車站。他說那個火車站會修得非常先進,就連日本人也會趕過來,學習這個火車站的結構,回去也建造一座一模一樣的,尤其是那些柱子很美。但他向我坦白說,他更喜歡之前的老火車站,因為比較有感情。那有什麽辦法呢,那不勒斯一直都是這樣:分割,打碎又重建,錢就流動起來,創造勞動的機會。


    他把我帶到加裏波第街上,一直走到我要去上學的地方。他和秘書處的人很親切地交談,他的語氣總能討人喜歡。在我們的城區和家裏,他會把這種語氣隱藏起來。他在一個校工麵前炫耀我的成績,在學校他還發現一個熟人,和他屬於同一黨派。我聽見他不停地說“一切都好吧”或是“隻能盡力而為了”。他帶我去看卡羅三世廣場,還有那些窮人住的地方,參觀了植物園、弗羅拉街和博物館。他把我帶到君士坦丁堡街,然後帶到阿爾巴港口、但丁廣場、托萊多區。我滿腦子都是名字,還有路上熙熙攘攘的汽車聲和人聲,豐富的顏色,還有周圍節日的氣氛。我很努力地想把自己所看到的一切都記下來,回去講給莉拉聽。我父親很風趣地和一個做披薩的師傅聊天,他給我買了一塊熱乎乎的奶酪披薩,他從賣水果的攤子上給我買了一隻黃燦燦的桃子。有沒有可能隻有我們的城區才充滿了暴力,而城市的其他地方都是光芒四射,一派祥和?


    他把我帶到了他工作的市政大樓裏。他說那裏的一切都是新的,樹都被砍掉了,老房子都被拆了:現在,你看看這裏多寬敞,唯一古老的東西是安焦城堡,玲瓏漂亮,那不勒斯總督安焦,那不勒斯兩個真正的男人就是你爸爸和他。我們走向政府大樓,他一會兒跟這個打招呼,一會兒跟那個打招呼,他認識很多人。他跟有些人尤為熟悉,跟他們介紹我,無數次說我在學校意大利語得了九分,拉丁語也得了九分。他和其他人幾乎不怎麽說話,隻是說:“好吧,是的,聽從您的吩咐。”最後,他宣布要讓我從近處看看維蘇威火山和大海。


    那是非常難忘的時刻。我們一起走向海濱大路,風越來越大,陽光越來越強烈。維蘇威火山的剪影就像一幅粉筆畫,火山腳下堆積著城市常見的白色鵝卵石,能看見奧沃城堡土紅色的剪影,還有大海。大海真的很壯觀!海浪很大,濤聲澎湃,風刮得讓人喘不過氣來,衣服緊緊貼在身上,劉海都被吹了起來。我們和一小群人站在路邊,看著眼前的風景。海浪向藍色的金屬管子,向上空噴灑著蛋白一樣的泡沫,粉碎成無數亮晶晶的碎末,一直甩到我們的腳下,激起了大家一陣驚異和害怕的驚歎。莉拉沒在我身邊,這真是遺憾。眼前這種宏大的景象、這種聲音讓我感覺到眩暈。我感覺,盡管我沉浸在眼前的風景裏,記住了很多細節,但有很多東西在我眼前展開,匆匆溜走,讓我無法捕捉。


    父親緊緊抓住我的手,好像害怕我溜走一樣。實際上,我的確想鬆開他的手,奔跑起來,穿過大路,奔向波光粼粼的大海。


    在這個讓人震驚的時刻,四處充滿了陽光和大海的喧嘩,我假裝一個人在一座陌生的城市,就像一個全新的我在麵對自己的新生。一種全新的生活,從死氣沉沉的事物中突然展現出來,我一定能把握住這種新生。我和莉拉,我們倆在一起戰無不勝——我們隻有在一起,才能捕捉到那些顏色和聲音,還有那些人和事。我們可以講述故事,賦予那些故事力量。


    我回到我們的城區,就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回來。我又回到了熟悉的街道上,看到了斯特凡諾家的肉食店,還有他妹妹皮諾奇婭;我看到恩佐在賣水果;看到索拉拉兄弟的“菲亞特1100”停在酒吧門口,我真願意付出一切代價,讓索拉拉兄弟從人間消失。萬幸的是,我母親並不知道手鐲的事情,幸運的是,也沒人告訴裏諾那天發生的事情。


    我跟莉拉講述我看到的街道、那些街道的名字、汽車的嘈雜,還有那些神奇的光。但我很快覺得不自在,假如她是我,是她在講述一天的經曆,盡管我沒和她一起度過,但我會情不自禁地驚歎起來。我會問問題,會非常活躍地和她交流,提出疑問。我會試著提出,我想和她一起走同樣的路線,假如有機會的話,我會讓這趟旅行更加精彩,我會成為一個比她父親更好的旅伴。但她卻漫不經心,我當時想,她一定是故意的,是想澆滅我的熱情。她想讓我相信,事情並不是我說的那樣。她隻是在想著自己的心事,一個很具體的東西:一本書,或者是一個小噴泉。她的耳朵確實在聽我說話,但她的眼睛和腦子很密切地關注著街道,小公園裏稀少的幾棵樹;吉耀拉、阿方索、卡梅拉在散步;帕斯卡萊從工地的腳手架上向我們打招呼;梅麗娜在大聲地談論多納托·薩拉托雷,艾達想把她拉回家裏;堂·阿奇勒的兒子斯特凡諾剛剛買了一輛“加爾帝內塔”,他母親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他妹妹皮諾奇婭坐在後麵;馬爾切洛和米凱萊開著他們的“菲亞特1100”經過,米凱萊假裝沒看到我們,但是馬爾切洛還是投來了友好的目光;可能最主要的,莉拉在想著她背著父親做的秘密工作,她想著怎麽把鞋子的計劃向前推進。我講的故事,對她來說是一些無用空間的無用信號。那些地方,假如她有機會去的話,她才會考慮。實際上,在聽完我的講述之後,她隻是說:“我要告訴裏諾,我們要接受帕斯卡萊·佩盧索星期天的邀請。”


    事情就是這樣,我給她講述那不勒斯市中心的事情,她把吉耀拉家當成了我們談話的主題,那是我們這個城區的一棟房子,帕斯卡萊想帶我們去那裏跳舞。我覺得很遺憾,因為每次佩盧索邀請我們時,我和莉拉都說去,但後來從來都沒去過。我不去,是為了避免和父母之間產生不必要的爭吵,莉拉不去是因為裏諾反對。但我們有時候會很留心帕斯卡萊,在舉行舞會的時候,他穿得整整齊齊,等著他大大小小的朋友。他是一個很慷慨的小夥子,不分年齡,他都一視同仁,願意接待所有人。通常他會在加油站那裏等著,這時候他的朋友三三兩兩地走過來:恩佐、吉耀拉和卡梅拉——現在她讓大家叫她“卡門”。裏諾沒事也會去。安東尼奧要照顧梅麗娜,在梅麗娜比較平靜時,他也會出現,還有他妹妹艾達——索拉拉兄弟會把她拉到汽車裏,不知道在哪裏鬼混一個小時,她有時候也去。天氣好的時候,他們這幫朋友會去海邊,回來時臉上曬得發紅。大部分時候,他們會去吉耀拉家聚會,吉耀拉的父母要比我們的父母開明,在他們家裏,誰會跳舞就跳舞,不會跳舞的可以學。


    莉拉開始拉著我參加這些家庭聚會,不知道為什麽,她好像忽然對跳舞發生了興趣。而且我還驚異地發現,帕斯卡萊和裏諾都是很棒的舞伴,我們跟他們學會了探戈、華爾茲、波爾卡,還有馬祖卡舞。說起來,作為舞蹈老師,裏諾很容易失去耐性,尤其是對他妹妹,而帕斯卡萊非常有耐心,開始他讓我站在他腳上跳,這樣我就能學會步子。當我們學會一點了,我們就在家裏旋來旋去。


    我發現我們都喜歡跳舞,我願意一直跳下去。莉拉還是一副探究到底的表情,好像她的樂趣來自於學習的過程。說真的,她一般都坐在那裏看著,研究我們的舞步,給那些跳得最優美的人鼓掌。


    有一次我去她家裏,她給我看一本她從圖書館裏借來的書,上麵詳細描述了跳舞動作,還有圖示——男士和女士在一起旋轉的黑白繪圖。那段時間她心情非常好,對於她來說,那是一個生活豐富多彩的時期。有時候,她會突如其來地抱住我的腰,讓我和她一起跳探戈,用嘴哼著調子。裏諾有時候探進頭來,看到我們會笑起來,他也想跳舞,先是和我跳,然後和他妹妹跳,盡管我們沒有音樂。我們跳舞時,裏諾對我說,莉拉現在狂熱地追求完美,總是強迫他一起練習,盡管他們沒有留聲機——莉拉一聽到這個詞,就會開始喊:“留聲機!留聲機!留聲機!”她在房間的角落裏,眯著眼睛說:


    “你知道這個詞是從哪兒來的嗎?”


    “我不知道。”


    “是希臘語。”


    我用疑惑的眼神看著她。這時候裏諾放開了我,開始和他妹妹一起跳,她輕聲歡呼了一下,把一本跳舞的書塞到我手上,開始和裏諾在房間裏翩翩起舞。我把那本舞蹈書放在一堆書上麵。她剛才說什麽了?“留聲機”是意大利語呀,不是希臘語吧。這時候,我看到了一本《戰爭與和平》,上麵有費拉羅老師的圖書館標簽,從書堆裏冒出另一本非常破舊的書,書名是《希臘語語法》。語法,希臘語語法。我聽見她氣喘籲籲地對我說:


    “待會兒,我用希臘字母給你寫‘留聲機’。”


    我說自己有事,就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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