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特凡諾非常熱情地接待我們。我記得他的頭發梳得很整齊,臉因為激動有些泛紅,他穿著一件白襯衣,打著領帶,還穿著一件藍色的西裝馬甲。我覺得他帥極了,有點王子風範。我算了一下,他要比我和莉拉大約大七歲,在當時的情況下,我想我的男朋友吉諾真是不值一提:我讓他來卡拉奇家裏找我,他對我說他不能來,因為他父母不讓他出來,說半夜出來會很危險。我想要一個年齡大一點的男朋友,就像斯特凡諾、帕斯卡萊、裏諾、安東尼奧或者恩佐那個年齡的青年,而不是一個小孩。我看著他們,整個晚上,我都用眼睛瞥他們。我有些緊張,一直用手撫摸著母親給我的銀手鐲,還有耳環。我又開始覺得自己很美,我想得到他們的關注和認可,但好像所有小夥子都一門心思地想著半夜的煙火,他們等著和其他男人進行較量,好像也沒太在意莉拉。


    斯特凡諾對於佩盧索太太和梅麗娜尤其客氣。梅麗娜一句話也不說,眼睛好像著魔了一樣。她的鼻子很長,頭發梳得很整齊,戴著耳環,身上穿著一件寡婦穿的黑色舊裙子,看起來像個貴婦。半夜時分,主人斯特凡諾先給他母親杯子裏斟上香檳酒,然後給帕斯卡萊的母親斟上。我們一起幹杯,祝願在新的一年裏,會發生很多幸福美好的事情。祝酒之後,我們向外麵走去,因為天氣很冷,老人孩子都穿著大衣,圍著圍巾。我發現,唯一一個不願意出去的人是阿方索,出於禮貌,我叫了他一下,他沒有聽到,或者假裝沒有聽到。我也跑上了樓頂,頭頂是可怕的天空,充滿了黑暗、繁星和寒意。


    小夥子們都穿著毛衣,帕斯卡萊和恩佐甚至隻穿著襯衣。莉拉、艾達、卡梅拉和我都穿著很輕薄的裙子,那是我們參加舞會穿的裙子,我們都冷得發抖,但非常激動。我們已經聽到了幾聲煙花的響聲,幾束亮光劃過上空,開出五顏六色的花朵。


    我聽到人們把廢舊物品從窗子扔出去的聲音,還有叫喊和笑聲。整個居民區都沉浸在喧囂之中,鞭炮聲響起。我點燃煙火,還有小孩子手上的旋轉煙花,我喜歡看著他們眼睛裏的驚恐和驚異,我小時候也是那種感覺。莉拉說服了梅麗娜,她們一起點燃了一個“孟加拉”煙火,躥出一道五彩的煙花,她們倆都激動得叫喊起來,擁抱在一起。


    裏諾、斯特凡諾、帕斯卡萊、恩佐和安東尼奧把一箱箱煙花爆竹搬上屋頂,他們都很驕傲,因為他們的儲備非常豐富。阿方索也加入了,但不是很積極,哥哥給他施壓,他才上來的。我覺得他在裏諾麵前有些羞怯,裏諾看起很振奮,他從阿方索手上拿過東西,像對待小孩子一樣對待他,阿方索也沒生氣,他隻是退了出來,沒和其他小夥子攪在一起。這時候,他們點燃了火柴,幾個年齡大一點的小夥子相互點燃了香煙,用手捂著擋風,他們很嚴肅、客氣地交談。我想,是不是要爆發一場內戰,就像羅馬的建立者羅慕路斯和瑞莫斯3之間的那場戰爭,就像馬略和蘇拉4,或者說像愷撒和龐培5之間的鬥爭。他們的麵孔,他們的目光和姿態,讓我想起了那些人。


    除了阿方索,每個男性口袋裏都裝滿了摔炮,他們把煙花放在空瓶子裏。裏諾交給我、莉拉、艾達還有卡梅拉的任務是及時供應煙花,裏諾越來越激動,開始大聲支使我們。最後,那些年齡很小的男孩——我的弟弟佩佩和詹尼,還有那些不再年輕的男人——比如說我父親,還有年齡最大的鞋匠,他們在黑暗和寒冷中也行動起來了。他們點燃禮包的導火索,煙花衝向天空或者天台欄杆。節日氣氛非常濃鬱,人們很激動,都在叫喊:你看顏色多絢麗!響聲真大!沒事兒!沒事兒!——他們聽到梅麗娜驚恐的叫喊,安慰她。裏諾從我兩個弟弟手上搶過散裝鞭炮,自己點燃了,叫喊說他們簡直就是在浪費,說導火線還沒點燃,他們就扔了出去。


    城市上空的煙花越來越明亮、稠密,煙花聲音消失之後,又傳來一陣陣汽車喇叭的聲音,還有大麵積的黑暗。這時候盡管煙霧彌漫,索拉拉兄弟的陽台在閃光中變得更加耀眼。


    他們家陽台距離我們很近,我們可以看到他們。那些父子、親戚和朋友們,就像我們一樣,想製造混亂和節日的歡騰氣氛。整個城區的人都知道,到那時候為止,隻是一個開始。當整個城區的窮人放完了他們少得可憐的鞭炮,那些銀色和金色的毛毛雨,索拉拉家會真正開始放煙花,隻有在這時候,他們才展示出自己是這個節日的真正主人,因為最後隻剩下他們在盡情燃放煙花。


    當時就是這樣,索拉拉家陽台上的煙火忽然稠密起來,天空和街道炸開了。每點燃一道煙花,尤其是在一陣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之後,從他們的陽台都會傳來一陣猥褻的笑聲。出人意料的是,斯特凡諾、帕斯卡萊、安東尼奧和裏諾用同樣響亮的鞭炮和煙花回應了他們。索拉拉家放煙花,這邊用煙花回應;那邊放衝天炮,這邊用衝天炮回應。各種顏色的迷人花冠在空中擴散開來,地上則是鞭炮震天響。忽然間,裏諾跳上了天台欄杆,他一邊大罵,一邊扔出去那些爆破力很強的鞭炮。他母親嚇得大叫:“下來,你會掉下去的!”


    這時候,梅麗娜也被驚嚇到,大聲叫喊起來,聲音很尖,持續時間很長。艾達歎了一口氣,她不得不把母親帶走,但阿方索給艾達做了個手勢,意思是他來照顧梅麗娜,他把梅麗娜帶下樓了。我母親也馬上一瘸一拐地跟了下去,其他女人也帶著孩子下去了。索拉拉家那邊的爆破聲越來越響了,忽然,他們的煙花沒有衝向天空,而是朝著我們站著的天台衝了過來,帶來一陣紅光,還有讓人窒息的濃煙。


    “他們是故意的。”裏諾對斯特凡諾說,他已經怒不可遏了。


    在夜色裏,斯特凡諾隻是一個冰冷的黑色影子,他讓裏諾平靜下來。他跑到一個角落裏,那裏有儲備煙花的箱子,他先告誡我們幾個姑娘不要碰這些東西,他叫幾個小夥子去拿。


    “恩佐。”他喊道,已經聽不出任何平時當售貨員的柔軟語氣,“帕斯卡、裏諾、安東!你們過來,來吧!我們讓他們聽聽,我們有什麽……”


    所有人都笑著跑了過去。大家嘴裏都說著:斯特凡諾,是呀!我們讓他們聽聽,讓他們去死吧,這幫混蛋!他們對著索拉拉家的陽台做著下流手勢。我看著他們躁動的黑色身影,覺得越來越冷。我們幾個女孩子單獨待在一邊,沒我們什麽事兒。我父親和鞋匠也下樓去了。我不知道莉拉是什麽感覺,她一聲不吭,很入迷地看著眼前的情景。


    我之前已經提到過了,她將那天發生在她身上的事稱為“界限消失”。她告訴我,那就好像一個海上的月圓之夜,忽然天空烏雲密布,暴風雨來臨,吞沒了所有光亮,把那輪皎潔的圓盤打回了原形,讓它變成了一團沒有任何意義的粗糙物質。莉拉想象、看到和聽到的情景就好像是真的:她哥哥在破碎,裏諾在她眼裏失去了本來的麵貌。那是她一直記得的麵貌——一個慷慨、誠實的小夥子,臉上的輪廓看起來讓人很放心,她從記事起就喜愛的那張麵孔,他曾經逗她樂、幫助她、保護她。但在那裏,在寒風和猛烈的爆炸聲當中,在彌漫的刺鼻的硫磺味中,不知道是什麽東西打破了她哥哥的身體結構,施加在他身上的壓力那麽大,以至於他的形狀和輪廓破裂開來,露出了本來的麵目。那個節日的每一秒都讓她感到恐怖,她看到裏諾在移動,他周圍擴散開來的物質也在移動,他身體的界限在消失。她自己身體的界限也越來越柔軟、易碎。她很難控製自己,但最後努力做到了,沒有把自己的焦慮和崩潰展示出來。說真的,在鞭炮的震天響聲和繽紛的煙花中,我並沒有注意到她。但我覺得她的表情越來越恐懼,這讓我很震撼。我發現她盯著她哥哥的影子看——裏諾是最活躍、最放肆、最大放厥詞的那個,他對著索拉拉家陽台方向,罵得非常起勁——莉拉用很厭煩的眼神看著哥哥。莉拉通常天不怕地不怕,但那時候她看起來滿臉恐懼。這是我後來才想到的,當時我沒仔細想,我覺得自己和卡梅拉、艾達更親近一些。她就像往常一樣,好像並不需要那些男生的關注,而我們置身在寒風和混亂中,如果沒有那些小夥子的話,我們會感覺自己的存在沒有意義。假如斯特凡諾、恩佐或者裏諾能停止他們的戰鬥,能跑過來把手臂搭在我們的肩膀上,緊緊挨著我們,對我們說些好聽話,那是我們所期待的。我們幾個擠在一起取暖,而他們都忙著拿那些爆破力很強的煙花,點燃導火索。他們很振奮,因為斯特凡諾儲備了很多煙花,他們欣賞他的慷慨,但同時不安於那麽多錢變成一道道煙花、火光、爆炸和煙塵。無論如何,他們為自己能占上風感到心滿意足。不知道他們和索拉拉兄弟的比賽進行了多久,兩邊爆炸聲競相響起,就好像天台和陽台都是戰壕,整個城區都在顫抖,真讓人暈頭轉向,鞭炮聲、玻璃碎裂的聲音此起彼伏,天好像塌下來一樣。直到恩佐大喊:“他們沒貨了!他們已經完了,我們還可以繼續!”尤其是裏諾,他一直在繼續,直到最後連一隻鞭炮都不剩了。所有人都發出勝利的歡呼,他們都在跳躍,相互擁抱。最後大家平靜下來,四周靜悄悄的。


    但這種寂靜持續的時間很短,遠處傳來孩子的哭聲、叫喊和罵人聲,還有汽車在堆滿垃圾的街道上行駛的聲音。最後,我們看到索拉拉家的陽台上傳出火光,啪!啪!非常幹脆的響聲朝我們傳來。裏諾很失望地叫了一聲:“我們從頭開始。”但恩佐馬上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把我們推進屋子,在他之後,帕斯卡萊和斯特凡諾接著也明白發生了什麽。隻有裏諾一直在罵很難聽的話,他從天台護欄上探出身子。這時候莉拉躲過帕斯卡萊,過去把哥哥拉了進去,這次是她大罵起來。我們這些姑娘們也叫喊著跑了下去,索拉拉兄弟因為放煙花沒能贏過我們,就朝我們開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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