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斯特凡諾的女朋友,莉拉備受嫉妒,也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滿。當她還是一個骨瘦如柴的小姑娘時,她的行為舉止已經很招人煩了,更別說她現在是一位幸運的姑娘。她親口跟我說,斯特凡諾的母親對她越來越不滿了,妹妹皮諾奇婭表現得更明顯。那兩個女人的鄙視都清楚地寫在臉上:鞋匠的女兒,都忘記自己是誰了?她給斯特凡諾喝了什麽迷魂湯?憑什麽她一張口,斯特凡諾馬上就拿出錢包?她想在我們家當主子嗎?


    瑪麗亞隻是默默拉下臉來,皮諾奇婭會爆發出來,她會跟哥哥說:“為什麽你給她什麽都買,你非但不給我買東西,而且我一買點好東西,你總是批評我,說我盡買些沒用的東西?”


    斯特凡諾總是會露出一個溫和的微笑,他不接茬。為了息事寧人,他開始給妹妹也買禮物。就這樣,兩個女孩間的競爭開始了,她們一起去發廊、買同樣的衣服。皮諾奇婭不是一個難看的姑娘,她比我們大幾歲,發育成熟一些,但結果是,任何衣服或者首飾在她身上的效果,和在莉拉身上根本沒法比。皮諾奇婭的母親首先意識到這一點,當瑪麗亞看到莉拉和皮諾奇婭打扮好準備出門:類似的發型、類似的衣服,她總是用一種佯裝的和善來岔開話題,責備未來的兒媳婦幾天前做得不對的地方,比如說沒關廚房的燈,或在接了一瓶水之後沒關好水龍頭,諸如此類。最後,她轉過身去,裝出很忙碌的樣子,用鬱鬱不樂的聲音說:


    “你們早點兒回來。”


    我們這些和她一起長大的姑娘,也很快發現了類似的問題。周末的時候,卡梅拉——現在她堅持讓大家叫她“卡門”。艾達還有吉耀拉都沒有明說,但是她們的穿衣打扮都在和莉拉較勁。尤其是吉耀拉,她在甜食店裏工作,現在和米凱萊·索拉拉在一起,雖然還沒有正式訂婚,但她會自己買一些漂亮的衣服,或者讓米凱萊買一些飾品,專門用於出門,或者坐汽車出去炫耀。但她們都沒辦法和莉拉相比,莉拉太耀眼了,她們都望塵莫及。


    剛開始,我們試著陪她玩,讓她回到之前的習慣之中。我們把斯特凡諾也拉到了我們的圈子裏,我們寵愛他、圍著他轉,他看起來很高興。以至於有一個星期六,可能是為了對安東尼奧和艾達示好,他對莉拉說:“你問問萊農奇婭,還有梅麗娜的幾個孩子,明天晚上願不願意和我們一起吃飯。”對於他來說,“我們”指的是他和莉拉,還有皮諾奇婭和裏諾,裏諾現在很注重和他未來的妹夫一起度過空閑時間。我們都接受了,但那天晚上情況很複雜,艾達很擔心丟臉,就從吉耀拉那裏借了一條裙子。斯特凡諾和裏諾沒有選一家披薩店,他們選了桑塔露琪婭區的一家餐館。我、安東尼奧和艾達從來都沒去過餐館,那是闊人去的地方。我們陷入了焦慮:我們應該穿什麽衣服?這一餐會花多少錢?他們四個人是開著菲亞特的紅色跑車去的,我們幾個坐公共汽車到公決廣場,剩下的路靠步行。我們一到目的地,他們就很瀟灑地點了好多菜,我們基本上什麽都沒要,因為擔心自己付不起錢。我們基本上都沒說話,因為裏諾和斯特凡諾一直都在談論錢,他們從來都沒想著談點兒別的,還讓安東尼奧也加入他們的談話。艾達不願意被忽視,整個晚上都想引起斯特凡諾的注意,一直對他賣弄風騷,這讓她哥哥很心煩。最後要付錢的時候,我們發現肉食店老板斯特凡諾已經付過了,這件事情裏諾覺得受之無愧,但安東尼奧一肚子氣回到家裏,因為他和斯特凡諾還有莉拉的哥哥是同齡人,也已經開始工作了,他覺得自己受到了叫花子的待遇。但對於我和艾達來說,這件事更意味深長,我們倆的感覺不同,但我們發現,在私人關係之外、在公共場合,我們不知道該對莉拉說什麽,該怎樣對待她。她化了那麽精美的妝,衣服也非常漂亮,她和那輛紅色的敞篷車非常配,和桑塔露琪婭的飯館也很配。她現在的穿著打扮已經不適合和我們一起坐地鐵,乘公車、走路、在加裏波第大街上吃披薩、去教堂、電影院了,或者在吉耀拉的家裏跳舞,她都會顯得格格不入。


    那天晚上最明顯的一件事是:莉拉正在改變她的社會地位。在那些日子、那幾個月裏,她變成了一位富家小姐。她模仿時尚雜誌上的模特,模仿電視上的姑娘,或是在吉亞亞街上散步時看到的姑娘。她光彩奪目的樣子就像一記耳光,狠狠打在這個破敗城區的臉上,反差太大了。我們倆一起策劃、促成她和斯特凡諾訂婚的那個時期,她身上小姑娘的生澀痕跡這時候已經銷聲匿跡了。在太陽底下,她看起來儼然是一個年輕女人,周末她挽著男朋友的胳膊出去,好像在例行他們作為男女朋友的公事。斯特凡諾好像要用他的禮物向全小區的人展示,如果莉拉很漂亮,她會越來越漂亮。她好像發現自己的美貌是一個無窮無盡的資源,這讓她很快樂。她覺得自己的美貌可以不拘泥於一種表現形式:一個新發型、一件新衣服、新眼影或者口紅,每一次都能讓她突破之前的界限。斯特凡諾好像要在她身上尋找一種他追求的未來——有錢有勢;她好像要通過他,使自己、哥哥和父母,還有其他親戚都被保護起來,使他們免於她從小都要麵對的那些威脅,使他們都處於安全地帶。


    我那時候還不了解,在新年放煙花的糟糕經曆之後,她暗地裏稱為“界限消失”的那種感覺,但我知道那口銅鍋炸開的故事,這件事一直潛伏在我的腦海裏,我一次次地想起來。我記得有一天晚上在家裏,我重讀莉拉寄到伊斯基亞島的信,她講述故事的方式真吸引人,但那好像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我不得不承認,寫那封信的莉拉已經消失了。那封信裏還有寫《藍色仙女》的那個莉拉的痕跡,她那時是一個剛剛自學了拉丁語和希臘語的小姑娘,看了費拉羅老師圖書館裏的大部分圖書,還設計了掛在鋪子裏的那些鞋子圖樣。但現在在日常生活中,我已經看不到、感覺不到那個莉拉了。賽魯羅家那個容易激動、非常霸道的姑娘好像已經消失了。盡管我和她居住在同一個城區,盡管我們擁有相同的童年,我們都經曆著自己的十五歲,但忽然間,我們成了兩個世界的人。我也在發生變化,時間一月月地過去,我變成了一個邋遢、不修邊幅、戴著眼鏡的女孩,鑽研那些散發著難聞氣味的破舊書本——那些我們全家人勒緊褲帶,從二手市場上買來的書,或者是奧利維耶羅老師弄來的書。而她挽著斯特凡諾的胳膊,頭發整整齊齊,像個女神,她身上穿的衣服,讓她看起來像個演員,或者公主。


    我從窗子看著她,感覺到她之前的樣子已經破碎,我回想著她在信中寫的那段優美的文字,銅鍋的破裂和變形——那是我經常運用的一個意象。每一次當我感覺到她或者我自己的心裏產生裂縫時,我都會想到那口鍋。我知道,或者說我希望,莉拉不會一成不變,她遲早會又一次把這一切都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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