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最後一個星期開始,我每天——包括星期天,都要帶文具店老板娘的幾個女兒去海濱花園,除了幾個小姑娘要用的各種各樣零碎的東西,我還在我的帆布包裏裝上了加利亞尼老師借給我的書。那些書都是討論這個世界過去、現在以及未來的事情。書裏的文字特別像平時學校的教科書,但更加難懂,也更加有意思。我還不習慣這種類型的閱讀,我很快就厭煩了,幾個小姑娘都需要特別的關注,非常費心,再加上海水很渾濁,太陽很炎熱,熱氣籠罩著海灣和城市,混亂的想象、思緒和欲望總是會攪亂那一行行的文字,要重新回到字句裏很需要毅力。我期待著會發生一些事情,能讓我完全投入進去,從而擺脫麵臨的這一切:天上、地上和海裏的那些鄙俗的生活。我快要過十七歲生日了,我一隻眼睛注視著文具店老板娘的女兒,一隻眼睛看著《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


    有一個星期天,我感覺到有一雙手捂住了我的眼睛,一個女性的聲音在問我:


    “猜猜我是誰?”


    我聽出來那是瑪麗莎的聲音,我希望尼諾和她在一起。我真希望他能看到我曬了太陽,泡了海水浴之後變漂亮的樣子,希望他看到我在閱讀一本很難的書。


    我非常高興地叫喊起來:“瑪麗莎!”我忽然轉過身去,但尼諾沒在那裏,我卻看到了阿方索,他肩膀上搭著一條天藍色的毛巾,手上拿著香煙、打火機和錢包,身上穿著一件黑色的泳褲,上麵有白色條紋,他整個人非常白皙,好像一輩子沒有曬過太陽一樣。


    看到他們在一起,我非常驚訝。阿方索有兩門功課不及格,要在十月份參加補考,他一直在肉食店裏幫忙,我認為星期天他應該在學習,而不是來海邊。至於瑪麗莎呢,我覺得她一定和家人在巴拉諾。她告訴我,她父母一年前和房東內拉吵架了,他們和幾個《羅馬報》的朋友,一起租了卡塞塔的一棟小別墅。她回那不勒斯幾天,她要帶上學校的課本去複習——她有三門功課需要補考,另外她要見一個人,她非常嫵媚地對著阿方索笑了笑,那個人就是他。


    我當時忍不住,馬上就問她尼諾高中畢業考試考得怎麽樣。她做了一個很不屑的表情說:


    “兩門九分,其他都是八分。他知道成績以後,就一個人去英國了,兜裏一分錢也沒有。他說他會在那裏找到一份工作,等學好了英語再回來。”


    “然後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可能他會上大學,注冊經貿係。”


    我有無數問題要問。我想打聽一下,在學校外麵等他的那個姑娘是誰,我想問他真的是一個人走的,還是和那個女孩一起走的。這時候,阿方索有些尷尬地說:


    “莉娜待會兒也會來。”然後他補充說,“剛才是安東尼奧送我們過來的。”


    “安東尼奧?”


    阿方索應該覺察到了我語氣的變化,我臉上泛起的紅暈,還有我眼睛裏的嫉妒。他微笑了一下,簡短地說:


    “斯特凡諾忙著新肉食店的事,他要做一個櫃台,所以不能來,但是莉娜非常想見你,她要告訴你一件事情,因此就讓安東尼奧送我們過來。”


    “是的,她要告訴你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瑪麗莎強調說,她非常高興地拍著手說,想讓我明白她已經知道是什麽事了。


    什麽事情呢?看著瑪麗莎的表現,好像是件好事兒。也許莉拉已經勸過了安東尼奧,他現在要和我重歸於好;也許索拉拉兄弟終於采取了行動,聯係了區裏的熟人,安東尼奧不用去參軍了。我馬上想到了這些可能。但當安東尼奧和莉拉出現時,我馬上排除了這些可能。安東尼奧出現在那裏,很明顯是莉拉要求他來的,隻是為了填補她空白的周末,隻是因為他感覺做她的朋友是一件幸運而且必要的事情。但他還是滿臉都寫著不幸,目光很警惕,很冷淡地和我打了招呼。我問他母親怎麽樣,他回答得很敷衍。他非常不安地四下張望,然後很快和幾個小姑娘跳入水中,她們都很高興安東尼奧的到來。至於莉拉呢,她臉色蒼白,沒有塗口紅,目光帶著敵意,我並不覺得她有什麽事情要告訴我,她坐在水泥台子上麵,拿了一本我正看的書翻閱起來,一句話也沒有說。


    麵對這樣的沉默,瑪麗莎覺得很尷尬,想表達她對這個世界上每樣東西的熱情,但話說得很淩亂,最後她也去遊泳了。阿方索選了一個盡量遠離我們的地方,在太陽底下待著,非常專注地看著遊泳的人,就好像看那些光溜溜的人從水裏上來下去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


    “這本書是誰給你的?”莉拉問我。


    “我的拉丁語兼希臘語老師。”


    “為什麽你沒有告訴我?”


    “我覺得你不會感興趣。”


    “你知道我對什麽感興趣,對什麽不感興趣?”


    我馬上換了一種語氣,變得柔和起來,我想炫耀一下。我說:


    “看完之後我會借給你,這些書是老師讓那些學習好的學生讀的,尼諾也讀這些書。”


    “尼諾是誰啊?”


    她是故意這麽說的嗎?她假裝不記得他的名字,來貶低他嗎?


    “就是婚禮錄像裏的那個人,瑪麗莎的哥哥,薩拉托雷的大兒子。”


    “你喜歡的那個醜男?”


    “我已經告訴你了,我不喜歡他了,但他在做一些很了不起的事情。”


    “什麽事兒?”


    “比如說,他現在在英國:打工、旅行,學習英語。”


    我在重複瑪麗莎的話時,語氣很激動。


    我對莉拉說:


    “你想想,假如我們倆也能做這些事情:旅行,在飯店當服務員養活自己,學習英語,把英語講得比英國人還好,該有多棒。為什麽他能那麽做,我們就不行?”


    “他已經念完書了?”


    “是的,他已經拿到高中畢業證,之後他要去上大學,學一些很高深的東西。”


    “他學習很好嗎?”


    “和你一樣好。”


    “我現在又不學習。”


    “是的,但你和我打賭打輸了,現在你要重新開始學習。”


    “得了吧,萊農。”


    “斯特凡諾不願意?”


    “現在開了新肉食店,我要幫著打理。”


    “你可以在肉食店裏學習。”


    “不行的。”


    “你已經答應我了,你說我們會一起畢業。”


    “不行。”


    “為什麽?”


    莉拉用手指來回撫摸了一下書的封麵,想把它捋平。


    “我懷孕了。”她說,沒等我做出反應,她嘟囔了一句:“真熱啊。”


    她放下了書,來到了水泥平台邊上,毫不猶豫地跳到了水裏,她忽然叫喊著安東尼奧的名字,這時候,安東尼奧正和瑪麗莎還有幾個女孩在互相噴水。


    “救我!安東……”


    她張開雙臂,非常笨拙地劃了一下水麵,開始掙紮,她並不會遊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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