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考試的緣故,我沒有再去找安東尼奧。正好是那段時間,有兩件事情就碰巧一起發生了。安東尼奧來找我,他看起來好了很多,他對我說他接受了一份工作,是給索拉拉兄弟做事。我一點也不喜歡他說的那些話,我覺得那是他疾病的另一種體現。按理說,他最該痛恨索拉拉兄弟!為了保衛妹妹,他從小和他們打架;他、帕斯卡萊還有恩佐曾經聯合起來,狠狠揍了馬爾切洛和米凱萊一頓,還把他們的那輛“菲亞特1100”汽車砸了。尤其是,他離開了我是因為我去找馬爾切洛幫忙,想讓他不用參軍。為什麽現在他卻要這麽卑躬屈膝?他想給我解釋,但說得很混亂。他說在當兵時學會了一件事情,就是一個士兵應該服從任何比他級別高的人。他說有秩序要比沒有秩序好。他說他學會了如何偷偷跑到一個人身後,把他殺掉,而這個人根本就不會察覺他的到來。我明白了,他這樣做和他生病有一定的關係,但最大的問題是——貧困。他去了索拉拉的酒吧,想找份工作。馬爾切洛自然不會放過淩辱和刁難他的機會,然後說每個月給他一些錢——他是這麽說的——但沒有說明要他具體做什麽,隻是說讓他聽候指示。


    “聽候指示?”


    “是的。”


    “聽候指示做什麽?”


    “我不知道。”


    “算了吧,安東!不要跟他們攪在一起。”


    但是他沒有算了。因為這份工作,他最後甚至和帕斯卡萊、恩佐吵了起來。恩佐退伍了,他比之前更加沉默,更加不容置辯。病不病的,他們可不管,他們沒辦法原諒安東尼奧的選擇,尤其是帕斯卡萊,盡管他已經和艾達訂婚了。帕斯卡萊開始威脅安東尼奧說,盡管安東尼奧是他大舅子,但他再也不想看見他。


    我從這些麻煩裏抽身而出,把精力都集中在了高考上,我不分晝夜地學習。有時候天氣太熱了,實在讓人受不了,我才會暫時放下功課,回憶前一年夏天的事情,尤其是七月的那幾天——皮諾奇婭離開之前,我、莉拉還有尼諾三人的快樂時光——或者說我覺得是快樂的時光。但很快,我就驅散了那些回憶、那時的情景還有說過的話,我不能分神。


    這場考試對我的人生起到了決定性作用。我在兩個小時的時間裏寫了一篇作文,是關於意大利浪漫主義詩人賈科莫·萊奧帕爾迪18詩歌中的“自然”,我在文中加入了一些我背誦過的句子, ;還有在意大利文學史課本中學到的優美詞句。尤其是拉丁語和希臘語考試,我表現優異,我交卷的時候,我的那些同學,包括阿方索才開始做題。我成功地引起了監考老師的注意,尤其是一位年紀很大、非常消瘦的女老師,她穿著一套粉紅色的套裙,頭發是天藍色的,像剛從理發店裏出來,她對我微笑了好幾次。真正的好運還是發生在口試的時候。所有的老師都表揚了我,我尤其獲得了那個染著藍色頭發的女老師的認可。我的陳述深深打動了她,不僅僅是我說的內容,還包括我陳述的方式,都深深打動了她。


    “您寫得很好。”她的口音很陌生,但我知道,那是距離那不勒斯很遠的地方的口音。


    “謝謝。”


    “您真的以為,任何事情都無法永恒,包括詩歌?”


    “萊奧帕爾迪是這麽想的。”


    “您確信?”


    “是的。”


    “您是怎麽想的?”


    “我想,所有美的東西也是一種欺騙。”


    “就像萊奧帕爾迪筆下的花園?”


    我根本就沒有讀過萊奧帕爾迪的花園,但我回答說:


    “是的,就像一片晴朗的海麵,一抹夕陽,或者夜晚的天空,都是對恐怖的一種掩蓋,假如去掉掩蓋在表麵的東西,剩下的就隻有恐懼。”


    我感覺文思如泉湧,我說得很自然,但實際上,那都不是臨場發揮,我隻是把我在筆試中寫的東西又講了一遍。


    “您將來上大學,想上哪個專業?”


    我根本就不知道大學的專業,我對此知之甚少,那些詞匯對我來說很陌生。我隻能回避這個問題,我說:


    “我會去參加應聘。”


    “您不去上大學了?”


    我的臉變得滾燙,就好像我無法掩蓋某個錯誤。


    “不去。”


    “您需要工作?”


    “是的。”


    然後我就出去了,我回到了阿方索還有其他同學身邊。過了一會兒,那位老師來到了走廊裏,走到了我跟前,跟我談了很久,關於比薩的一個學院。她說假如我參加一個像剛才那樣的考試,我就可以去上大學,不要錢。


    “假如您過兩天來這裏,我會給您說明所有要準備的資料。”


    我聽她說話,就像在聽一件永遠不可能和我真正有關的事情。兩天之後,我回到了學校,隻是因為我覺得如果不去的話,老師會生氣,會給我一個不怎麽樣的分數。讓我震驚的是,她給了我很多非常詳細的信息,還幫我填寫了一張表格。我後來再也沒見到過她,我甚至不知道她叫什麽,然而我對她滿懷感激。她一直都用“您”來稱呼我,後來還很自然、很親切地擁抱了我。


    考試結束了,我通過了考試,平均每門九分。阿方索也考得不錯,平均每門七分。在永遠離開那所中學,在毫無遺憾地離開那棟灰色的、破破爛爛的建築之前,在我的眼裏,它唯一的價值就是尼諾也在那裏上過課。我看見了加利亞尼老師,過去和她打招呼。她恭喜我得到了那麽優異的成績,但她的語氣裏沒有熱情,也沒有給我推薦夏季要讀的書,更沒有問我拿到了高中畢業證之後會幹什麽。她冷淡的語氣讓我有些生氣,我以為我們之間的誤會已經化解了呢。問題在哪裏?以前是尼諾離開了她的女兒,再也沒有出現,她就覺得我和尼諾一樣不可靠、不正經,都是不可信賴的人?我已經習慣於討得所有人的喜歡,別人對我的喜歡,對我來說是一層亮閃閃的盔甲。


    加利亞尼老師不再關注我,這讓我覺得很難過,這也促使我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我沒有和任何人談起我的決定(假如不能和加利亞尼老師說,那我還能和誰說呢?)——我申請了比薩高等師範學院。我開始努力地賺錢,因為之前我給一些有錢人家的孩子上了一年的課,他們對我的工作很滿意,說我教得很好,我的名聲便傳了出去,整個八月我每天都很忙。我收了好幾個學生,他們都要補課:拉丁語、希臘語、曆史、哲學甚至是數學。在八月結束的時候,我發現我賺了很多錢,算起來有七萬七千裏拉。我把五萬裏拉給了我母親,她的反應非常誇張,幾乎是一把把那些錢從我的手上抓了過去,藏在了文胸裏,就好像我們不是在自家廚房,而是在大街上,她擔心那些錢會被搶走。我留了兩萬裏拉給自己,我把這些錢藏了起來。


    出發去比薩的前一天,我才對我的家人說我要去比薩參加考試。“假如他們錄取我的話,”我宣布說,“那我就去上學,不用花家裏一分錢。”我是用意大利語說的,說得很堅定,就好像說方言會讓這些話變得沒有分量,就好像我的父親、母親還有弟弟妹妹不應該也不能明白我正在做什麽。實際上他們聽我說這些,顯得很不自在,我覺得在他們眼裏,我已經不是我了,是一個在不合適的時候來家裏做客的外人。最後我父親說:“你想做什麽就去做吧,但是你要記住,我們沒辦法幫助你。”然後,他就去睡覺了。我的小妹妹問能不能和我一起去。我母親什麽都沒有說,但在離開前,她在桌子上給我放了五千裏拉。我盯著那些錢,看了很長時間,我沒有碰那些錢,就好像我要拿著這些錢去揮霍,做一些任性的事情。最後,我還是突破了自己的心理屏障,我想:這是我掙的錢!我把錢收下了。


    我是第一次離開那不勒斯,離開坎帕尼亞大區。我發現我害怕所有東西:我害怕坐錯火車;害怕尿急但找不到廁所;擔心如果天黑了,我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裏會迷路,擔心會被偷。和我母親一樣,我把所有錢都放在文胸裏了,有好幾個小時,我都在惴惴不安中度過,同時我又莫名其妙地感覺到自由。


    我覺得一切都好起來了——除了考試,那位染著天藍色頭發的老師沒告訴我,這次考試要比高中畢業考試難,尤其是拉丁語,對於我來說簡直太難了,但那隻是冰山一角:每一場考試對於我的才能都是一種殘酷的考驗。我開始拖泥帶水、結結巴巴,我常常假裝我知道答案,但就是說不出來。語文老師對我的態度很糟糕,就好像我的聲音也會讓他厭煩,他說:“這位小姐,您在寫議論文的時候,根本不是在議論,而是在信口開河;我看到您非常大膽地談及了一些問題,但根本無視文章該有的結構。”我覺得很沮喪,信心盡失,那位老師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他滿臉譏諷地看著我,他讓我談一談最近我讀的書。我想象他當時說的是某個意大利作家的作品,但我當時沒有明白,我緊緊抓住了掠過我腦子的東西——隻有在琪塔拉海灘上讀的塞繆爾·貝克特的丹·魯尼,我開始談了起來,那個盲人丹·魯尼盡管已經瞎了,但他還想成為聾子和啞巴……老師嘲諷的表情,漸漸變得不安和惶惑起來,他很快就打斷了我,把我交給了曆史老師。情況並沒有好轉。曆史老師問了我一係列問題,都非常詳盡。到最後,我從來都沒有感覺到自己像那時候那樣無知,甚至在我學習最差、考試成績最糟糕的那些年,我的處境也沒有那麽窘迫。我能回答所有問題,但都是用一種非常籠統的方式。一旦他問我一個比較具體的問題,我就會回答不上來。最後他滿臉嫌棄地問我:“除了簡單的學校課本之外,你從來都沒有讀過別的書嗎?”


    我回答說:


    “我研究了民族國家的概念。”


    “你記不記得書的作者?”


    “費德裏克·查波德。”


    “我們聽聽你看懂了多少。”


    他仔細地聽我講了幾分鍾,忽然間就讓我停了下來,讓我感覺到自己說了很多蠢話。


    我哭了很長時間,覺得因為輕率,我親手丟掉了自己的前途。然後我想:我這麽絕望是很愚蠢的,我知道自己從來都不是真的出色。莉拉才是真的出色,尼諾也是真的出色。我隻是虛榮而已,現在好了,我受到了懲罰。


    但實際上,後來我通過了考試。我將會擁有一個自己的房間,一張自己的床,不用晚上搭起來,早上又拆掉,還有一張寫字台和所有我需要的書籍。我——埃萊娜·格雷科,一個門房的女兒,在十九歲的時候,終於要擺脫這個城區了,我要離開那不勒斯了,一個人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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