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沿著一條土路走到了索卡沃的工廠,周圍全是亂七八糟的垃圾,有一道黑煙直衝向寒冷的天空。在看到工廠圍牆之前,我已經聞到了動物油脂混合著木頭燃燒的味道,讓我覺得有些反胃。看門的人用開玩笑的語氣說,工作時間不能拜訪朋友。我要求見布魯諾·索卡沃。他的語氣變了,他嘀咕說,布魯諾幾乎從來都不來工廠。“你打電話到他家裏。”我回答說。他有些尷尬,說他不能隨便打擾他,要麽您打電話給他。我回答說:“我去找一部電話,我打給他。”他斜眼看著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有一個騎自行車的人經過,他刹住車子,用方言說了些什麽下流話。看門的看到那個人,好像鬆了一口氣,然後和那人聊了起來,就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一樣。


    在院子的中間有一堆篝火,我經過那堆火,有那麽幾秒鍾熱氣驅散了寒風。我來到了一棟黃色的低矮的建築麵前,推開了一道沉重的門進去了。豬肉的氣味在外麵聞起來已經很強烈,在裏麵更讓人無法忍受。我遇到了一個明顯很氣憤的姑娘,她正在用手很激動地整理頭發。我對她說:“請問。”她低著頭走過了,走了三四步,然後停了下來。


    “什麽事兒?”她很不客氣地問。


    “我找一個叫賽魯羅的人。”


    “莉娜嗎?”


    “是的。”


    “你去灌香腸的地方看看。”


    我問她在哪兒,她沒有回答我就走了。我推開了另一道門,有一陣更加惡心的肥油氣息夾雜著熱氣迎麵撲來。這個地方很寬闊,有很多裝滿水的大盆,水很油膩,盆裏的水汽中間露出很多黑色的身影,他們彎著腰在進行操作,動作遲緩,水一直漫到了他們的腰部。


    我沒有看到莉拉,我問了一個人,他正趴在鋪著瓷片的地方,那裏有積水,他正在修理一根管子:


    “您知道莉娜在哪裏嗎?”


    “賽魯羅?”


    “賽魯羅。”


    “她在攪拌室。”


    “但是剛才有人說她在灌腸的地方。”


    “如果您知道的話,那您為什麽要問我?”“攪拌室在哪裏?”


    “向前一直走。”


    “灌腸的地方呢?”


    “在右麵,假如您在那裏沒有找到她,那在剔骨的地方找找,或者在冷藏室,她的崗位一直在變化。”


    “為什麽?”


    他笑了一下,有些欲言又止。


    “她是您的朋友?”


    “是的。”


    “那算了,我就不說了。”


    “告訴我吧。”


    “您不會生氣?”


    “不會。”


    “所有人都討厭她!”


    我按照他的指示向前走去,沒人攔我。那些男女工人都是一副非常冷漠的樣子,甚至在他們開玩笑,或者罵人的時候也是如此,他們的笑聲、說話的聲音,還有他們手上正幹的活兒,難聞的氣息,都好像距離他們自己很遠。我來到了一群穿著藍色大褂、頭戴帽子的女工人中間,她們正在處理肉。機器發出鋼鐵鏗鏘的聲音,還有絞肉沉悶的噗嗤噗嗤的聲音,但我沒有看到莉拉。在灌腸的地方,工人把肉餡和方塊肥肉塞到腸衣裏,我也沒有看到她,甚至在那些用小刀把肉剔出來的地方——工人手上的刀子很鋒利,動作很快,讓人覺得很危險,我也沒有看到她。後來我在冷藏室看到她了。她嘴裏哈著白氣,從冷凍室裏出來了。她和一個個子不高的男人一起,用肩膀抬著一大塊冰凍的紅色肉塊。他們把肉放在小車上,我看見她的一隻手上綁著繃帶,她正要進冷凍室。


    “莉拉。”我喊道。


    她很小心地轉過身來,用很不確定的目光注視著我。“你在這兒幹什麽?”她的眼睛看起來像發燒了一樣,臉頰比往常更加凹陷。盡管如此,她還是看起來比之前強壯高大。她身上也穿著一件藍色大褂,大褂外麵有一件長大衣,腳上穿著一雙軍用鞋子。我想擁抱她,但是我不敢:我害怕,我不知道為什麽我害怕她在我懷裏化為齏粉,是她過來擁抱了我,很漫長的一刻。我感覺到她身上潮濕的衣服,散發著比這個環境更糟糕的氣味。


    “來吧。”她說,“我們別在這兒待著。”她對那個和她一起幹活的人喊了一句:“就兩分鍾。”然後她把我拉到了一個角落。


    “你是怎麽找到我的?”


    “我進來了。”


    “他們讓你進來?”


    “我說我找你,我是布魯諾的一個朋友。”


    “真好呀,這樣他們就會覺得我給老板的兒子口x,他們是不會讓我安生了。”


    “你說什麽?”


    “這裏就是這樣。”


    “這裏麵?”


    “到處都一樣。你畢業了嗎?”


    “是的。發生了一件更好的事兒。莉拉,我寫了一本書,要在四月出版。”


    她臉色蠟黃,好像缺血,但她的臉還是一下子紅了。我看到一絲紅暈從她的脖子升起來,蔓延到臉上,最後到了眼睛邊上,這時候,她眯著眼睛,好像擔心火焰會燒到她的眼珠。她拉住了我的一隻手,吻了吻我的手背,然後是手心。


    “我為你感到高興。”她低聲說。


    我當時沒有太注意到她的動作,還有她的感情,我的注意力被她浮腫的手和手上的傷口吸引了,有舊傷也有新傷,有一個新傷在左手大拇指上,傷口邊上有些感染,我想象在右手的繃帶下麵,有一道更加嚴重的傷口。


    “你怎麽搞的?”


    她馬上把手抽了回去,放在衣服口袋裏。


    “沒什麽。從骨頭上剔肉會傷到手指。”


    “你要剔肉?”


    “他們想讓我幹什麽,我就得幹什麽。”


    “你和布魯諾說說吧。”


    “布魯諾比所有人都禽獸。他出現在這裏就是想看看,可以在倉庫裏上誰?”


    “莉拉!”


    “這是事實。”


    “你還好嗎?”


    “我很好。在冷凍室這裏,他們會多給我十裏拉作為冷凍補貼。”


    那個男人喊道:


    “賽魯!兩分鍾已經過去了。”


    “我馬上來。”她說。


    我小聲說:“奧利維耶羅老師死了。”


    她聳了聳肩,然後說:


    “她病得很嚴重,這是遲早的事兒。”


    我看到那個推著小車的人開始變得不耐煩了,我馬上說:


    “她讓人把《藍色仙女》寄給我了。”


    “《藍色仙女》是什麽?”


    我看著她,想明白她是不是真的想不起來了,我覺得她是真誠的。


    “是你十歲時寫的一本書。”


    “書?”


    “我們當時是這麽叫的。”


    莉拉抿了抿嘴唇,她搖了搖頭。她很緊張,擔心工作出什麽問題,我的出現真的是不合時宜。我想我該走了。她說:


    “已經過去了很長時間了。”她顫抖了一下。


    “你發燒了嗎?”


    “沒有。”


    我從包裏拿出了那幾頁紙,遞給了她。她接了過來,認出那是她寫的,但沒有表現出任何的激動。


    “我以前是一個自負的小孩。”她嘀咕了一句。


    我馬上否認了她的話。


    “這個故事。”我對她說,“現在看起來也很棒。我重新讀了一下,我發現我一直都記著它,雖然我自己沒有察覺,我的那本書就是從這裏來的。”


    “從這些蠢話裏來的?”她笑得很大聲,也很不安,“那選擇印這本書的人一定是個瘋子。”


    那個男人喊道:


    “我在等你呢,賽魯!”


    “你真他媽煩!”她回答說。


    她把那幾頁紙放在口袋,挽著我的胳膊,我們向門口走去。我想,為了她,我多麽精心地打扮,我費了那麽大力氣才到了這裏。我以為我們會哭,會說一些知心話,會辯論,我們會度過一個非常美好的早晨,相互坦白和好。但結果就這樣,我們挽著胳膊走在一起,她穿得很臃腫、肮髒,而且憔悴不堪,而我穿得像富人家的小姐。我跟她說小裏諾很漂亮,也很聰明。我說了她鄰居的好話,我問她恩佐怎麽樣。她很高興我表揚了她的孩子,她也說了女鄰居的好話,但她提到恩佐的時候,整個人都神采飛揚,變得很愛說話。


    “他人很好,”她說,“脾氣好,無所畏懼,非常聰明,晚上學習很努力,他懂很多東西。”


    我從來都沒聽她這樣說過任何人。我問:


    “他在學什麽?”


    “數學。”


    “恩佐?”


    “是的。他讀了一篇關於計算機的文章,或者是看了一個廣告,我不記得了,然後就對計算機產生了狂熱的興趣。他說計算機不像我們在電影裏看到的,上麵有很多彩燈,開關時會發出嗶嗶的聲音。他說計算機是一種語言。”


    “語言?”


    她的眼神看起來很敏銳,就好像她非常了解這種語言。


    “不是我們寫小說的語言。”她說。讓我不安的是她藐視小說語言的那種語氣,更讓我不安的是,她說了那句話之後的笑聲,“都是程序語言,晚上孩子睡了之後,恩佐會開始學習。”


    她的嘴唇很幹,因為寒冷的緣故,已經裂開了,她滿臉疲憊和憔悴。盡管如此,她還是很自豪地說:“他開始學習了。”我明白,盡管她用的是第三人稱單數,但我知道,並不是恩佐一個人對那個東西產生了興趣。


    “他學習,那你做什麽?”


    “我陪著他學習。他很累,一個人學習的話,很快就睡著了。我們一起學習會很愉快,一個人提出一個問題,另一個人接一句。你知道什麽是圖表嗎?”


    我搖了搖頭。她的眼睛眯成了一道縫,她放開了我的手臂,要把我拖入她現在著迷的那個世界。在院子裏,篝火的氣味還有動物油脂、肉和筋混合的味道,還有莉拉的厚外套和藍色大褂裏的味道,裂口的雙手,淩亂的頭發,蒼白的臉上一絲化妝的痕跡都沒有,她又重恢複了活力,充滿能量。她說任何事情都簡化為真和假的交替,她提到了布爾代數還有其他東西,都是我一無所知的事情。盡管如此,她的語言還是讓我著迷。當她說話時,我仿佛看到,晚上在那所破房子裏,孩子在一個房間裏睡覺,我看到恩佐坐在床上,在電力機車工廠忙碌了一天之後,滿臉倦容。我看到她,在煮肉盆周圍剔了一天肉,或者在零下二十度的冷藏室忙了一天之後,和他一起坐在被子上。我看到他們倆在一道強光之中,他們都犧牲了睡眠,我聽見他們的聲音,他們做圖表練習,訓練自己,把世界上所有多餘的東西都去掉,把每天的行為都進行簡化,通過兩個真實的值——0和1——來表示。在那個簡陋的房間裏,他們說著深奧的話,很小聲地交談,就是為了避免吵醒小裏諾。我意識到我滿懷傲氣地來到那裏,我信心十足,而且充滿感情,我走這一趟主要是想向她展示,她失去了什麽,而我又贏得了什麽。在我出現時,她就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現在她是冒著和工友產生衝突,還有被處罰的風險,她采取的對策是向我解釋,我並沒有贏得什麽,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可贏取的。她的生活中充滿了各種或好或壞的事情,驚心動魄的事情,和我經曆的一切相比,毫不遜色,時間隻是毫無意義地過去,偶爾見見麵很美好,隻是為了聽一下另一個人的腦子裏瘋狂的聲音,還有這種聲音在另一個人腦子裏的回響。


    “你喜歡和他生活在一起嗎?”我問。


    “是的。”


    “你們會生孩子嗎?”


    她做了一個表情,裝出一副愉快的樣子。


    “我們沒有在一起。”


    “沒有?”


    “我沒有想法。”


    “他呢?”


    “他等著我。”


    “也許,你覺得他像一個哥哥。”


    “也不是,我喜歡他。”


    “那是怎麽回事兒呢?”


    “我不知道。”


    我們在篝火跟前停下,她指著那個門衛說。


    “你要當心那個人。”她說,“你出去時,他會說你偷了香腸,找借口搜身,就是為了摸你。”


    我們擁抱了一下,親吻了臉蛋。我跟她說,我還會去找她,我不想失去她,我說得很真誠。她微笑了一下,低聲說:“是的,我也不想失去你。”我聽出她的聲音也很真誠。


    我非常激動地離開了,我內心覺得自己很難離開她,我還是像以前一樣,覺得沒有她,我生命中很難發生真正重要的事情,然而我覺得我還是要盡快逃離這裏,就是為了避免再聞到她身上油膩的味道。快步走了幾步之後,我還是忍不住回頭和她揮手。我看到她停在了那堆篝火前麵,穿著那身衣服,看不出她女性的特征,她翻了一下《藍色仙女》,忽然間就把它丟進了火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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