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麟書是很清楚的,兒子這一劫,是逃不過去的。


    洪秀全以一介鄉塾先生,轉瞬間席卷山河,這是清帝國危亡之際。這時候的士人,沒一個能逃得過去,但凡有點才幹,遲早都會卷入戰亂中。如曾國藩這般滿心驚恐、拚命逃避的大有人在,但別人或許可能逃得過去,曾國藩卻是絕無可能。


    誰讓曾國藩上疏狠罵鹹豐帝,而鹹豐帝卻又未予追究呢?


    欺君之罪可恕,為國效死難逃,這可不是曾國藩宣稱和朝廷斷絕關係就能解決得了的。


    曾國藩已經陷入了本能的逃避之中,瞪兩眼胡說書生從軍是大節有虧。他讀書多,大家瞎掰不過他,但士人墨絰從戎,這事跟大節扯不上關係,任誰都看得明明白白。


    怎麽辦呢?


    曾麟書左思右想,一狠心一咬牙,推開案頭發黃的古書,從他的書齋中走了出來,敲鑼打鼓召集人手:“鄉親們呐,集合了,我告訴你們,大禍就要臨頭了。你們聽說長毛發逆了沒有?現今發逆已經入湘,正圍攻長沙城。若然發逆打來,大家統統都是個死,所以呢,我們必須要組織起來,保護鄉裏。”


    年邁的曾麟書“突然躁動”,親率鄉人修治團練,戒弟子,講陣法,習技擊。嚇破膽的曾國藩躲在門後,看著胡子花白的老笨爹操著鋤頭教導鄉民技擊——這活曾老頭也不熟悉,完全是閉著眼睛胡來一氣。


    親爹親自出來組建團練了,曾國藩再怎麽胡扯,也不好意思說自己的父親大節有虧。實際上曾國藩心裏很清楚,父親這是為了他,在替他幹活。曾麟書不惜自己衰朽殘年,拎著鋤頭跟年輕人比狠勁,隻是為了告訴兒子,這事不難,真的不難,隻要你硬起頭皮,強趕鴨子硬上架,慢慢就會練順手的。


    曾國藩躲在屋子裏偷看了兩天,發現情形確實是這樣,雖說操持團練千頭萬緒,把個笨爹忙得顛三倒四,但如果慢慢研究起來,也不是入不了門。


    何況,人家江忠源在接到朝廷征招之後,就立即訓練了五百楚勇,上前線與太平軍廝殺,這事江忠源幹得了,年邁的笨爹幹得了,自己說不定也幹得了。


    這樣一想,曾國藩心裏的恐懼稍去,馬上伏案給朋友寫信。書信中,他嚴厲批判了某些人聲稱墨絰從戎是士人大節有虧的歪理邪說,高屋建瓴地指出,幫辦團練沒什麽為難之處,不過是訓練武藝、催收捐項兩樣活。隻不過,這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搞得不好,恐怕收不到十分之一二的成效,卻會帶來十分之八九的麻煩。


    曾國藩一生嗜寫書信,這表明他有可能是一個通過書信來進行思考的人。


    這世上,人人都認得思考二字,並深信自己懂得思考。但實際上,絕大多數人根本不會思考,一生從未進行過思考,他們隻是本能地按照習慣和個性,順應環境而隨波逐流,如同沒有意識的玩偶,全然沒有絲毫的自我意識。隻有極少數人才有思考的能力。而且在這些有思考能力的人群之中,還有占絕對比例的,必須要通過書寫的形式來思考——隻讀而不書寫,這類型的人通常會走向食古不化,成為可氣又可憐的腐儒。


    曾國藩嗜寫書信,哪怕是在戰爭最緊張的情況下,也每天要寫幾封信,信中所言多與戰事無關——這隻因為,他必須要借助寫書信的形式,刺激自己的大腦,強製自己進入思考狀態。是思考讓他獲得了智慧,戰勝了對手,並最終贏得了千秋之名。


    從聲稱是大節有虧,到他開始考慮操持團練,如果他不以書信的形式寫下來,他就無法通過思考否定以前的自己。


    正在他給朋友寫書信的時候,又收到了兩封信。


    這兩封信,是巡撫張亮基派人送來的,信中告訴曾國藩兩件事。


    頭一件,太平軍圍攻長沙未果,已經繞道北上。


    第二件,太平軍繞來繞去,竟然攻下了武漢三鎮,那位曾經為曾國藩母親吊喪的湖北巡撫常大淳,已經死難。


    當時的戰況就是這樣,太平軍攻入武昌,將武昌三十萬居民盡數裹走,武昌的男子被作為士兵推上戰場,而女人則淪為洪氏軍事集團上層人物的性奴與人質。倘男人不戰死沙場,他們的女眷就會遭受可怕的報複。洪秀全本人在攻下武昌之後,挑選了六十六名美少女,以供自己幸禦,號為王娘。


    曾國藩並不知道太平軍在武昌城中的所行所為,但得知太平軍已經放棄長沙,頓時精神一振,腦子清醒了許多。


    推究起來,曾國藩抵死不肯墨絰從戎,多半是因為感受到太平軍逼近,死亡的威脅讓他陷入恐懼,因而心神大亂,喪失了思考能力。現在得知太平軍遠走,死亡的恐懼不再,曾國藩終於可以在無人之處,偷偷地反思自己神智錯亂的根由了。


    巡撫張亮基不唯在書信上要求曾國藩快點出山幫辦團練,同時還派來了一個信使——翰林院庶吉士郭嵩燾。


    郭嵩燾這個人,是曾國藩在北京城結交的朋友,此人在智商上,比之於曾國藩隻高不低——但隻是吃盡了情商太低的虧。後來曾國藩崛起,鹹豐帝欣慰之餘,就轉手栽培郭嵩燾,想把郭嵩燾打造成北方的曾國藩,奈何郭嵩燾情商太低,死活擺弄不明白,讓鹹豐帝鬱悶已極。


    郭嵩燾此來,就是勸曾國藩終止腦殼錯亂,趕緊出山幫辦團練。


    郭嵩燾說:“小曾,你本來就有著幹大事業的野心,現在機會終於來了,你怎麽卻縮手縮腳,不敢出場了呢?還扯什麽墨絰從戎是大節有虧,你挺大個老爺們兒,就這麽滿嘴胡說八道,也不害臊……”


    參與這場交談的,還有曾國藩的笨爹曾麟書。老爺子擔綱了現場書記員的職務,他把郭嵩燾的話,書寫成了文言文:“公本有澄清天下之誌,今不乘時而出,拘守古禮,何益於君父?且墨絰從戎,古之製也。”


    曾國藩被郭嵩燾罵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就轉向笨爹:“爹,你看他罵我……”


    曾麟書說:“罵得好,你活該挨罵。你四十多歲的人了,遇到事嚇得跟龜孫子一樣躲起來,讓我替你上校場和年輕人比拚力氣,你說你還算人嗎?”


    罵畢,曾麟書把自己的話翻譯成文言文:“竹亭先生曰,‘以嵩燾之言為正’。”


    “好!”曾國藩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我豁出去了,就大幹一場……對了,先得給鹹豐皇帝寫封信,就說前麵的絕交信有錯別字,要統統收回!”


    以遵父命為由,以保桑梓為名,收回所具疏,定計赴省,成敗利鈍,付之不問!


    四十二歲的曾國藩,告別父親,踏上赴省城長沙之路,從此開始了他人生的二次創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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