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陳國瑞、劉銘傳相互指責對方的投訴,曾國藩的立場是毫無疑問的,他拿起筆來,在陳國瑞的狀紙上批複了幾千字,狠狠地批判了陳國瑞這廝的半生功罪,令其改過自新。陳國瑞不忿,繼續上告,曾國藩大怒,立即將其奏參,要追究陳國瑞隻身逃脫,陷主帥僧格林沁之死的大罪。


    朝廷聖諭,脫去陳國瑞黃馬褂,撤去幫辦軍務名號,責其戴罪立功。


    陳國瑞這才見識到曾國藩的厲害,敢情這老曾,老虎不發威,假裝是病貓,看起來斯斯文文的讀書人,一副人不忍欺的善良厚道模樣,一旦惹到了他,竟比劉銘傳更狠。陳國瑞被收拾得服帖了,再也不敢多吭一聲。而僧格林沁的舊班底也全都識趣地配合曾國藩,沒人敢再惹是生非。


    曾國藩很開心,整合這支雜牌軍,最讓他頭疼的就是僧王的人馬,如今全都擺平了,於是曾國藩發號施令,點兵布將。


    這一點兵布將,曾國藩立即發現情況不對頭,他被最心愛的弟子李鴻章給算計了。


    頭一個不聽話的是劉銘傳,曾國藩命其駐紮周口,對撞新撚子。劉銘傳接到命令,也不說反抗,隻是堅決不執行。他把曾國藩的命令千裏迢迢送李鴻章處報告,李鴻章研究過後,推翻了曾國藩的軍令並通知老師。


    當時曾國藩那個別扭呀,再下令命李鴻章的弟弟李昭慶統率馬隊。李昭慶接令,立即給哥哥寫信。李鴻章收到信,研究分析後推翻,寫信給曾國藩,讓曾國藩考慮更成熟的方案。


    曾國藩氣得七竅生煙,這都什麽事呀,他李鴻章竟然自居太上皇!可他又不能和弟子李鴻章吵翻,隻好再寫信給李鴻章,解釋諸軍令何以如此布置的因由。李鴻章對曾老師獎勉有加,鼓勵老師再接再厲,再創新高,把個曾國藩氣得哭都哭不出來。


    最後曾國藩費盡周折才把李鴻章說服,於是師徒二人達成協議,對於淮軍,除了撤掉營官之事需要和李鴻章商量外,其餘軍務李鴻章就別插手了,要不老師這邊的活真沒法兒幹。


    曾、李達成協議,劉銘傳也沒理由再鬧了,隻好統兵上馬,於四河流域之間,千裏平原之上,開始狂追新撚子,尋求決戰。可是新撚子疾奔如飛,來去無蹤,劉銘傳狂追了大半年,不見絲毫效果。


    追不上新撚子倒還罷了,新撚子還時常截長補短,狠狠地給曾國藩一個驚喜。


    同治四年年底,新撚子突然發了瘋般集結起來從河南直撲湖北麻城,麻城駐紮的是湘軍成大吉部。及至兵臨城下,成大吉部嘩變,原來這支部隊早被秘密社團哥老會控製了,遂由湘軍轉型為新撚子,諸撚合流,進逼襄陽。劉銘傳聞訊在後麵急追,卻哪裏追得上,行軍之中傳來壞消息,諸撚大破官軍於黃岡,殺總兵梁洪勝。


    朝廷聞訊大駭,急命正在家生悶氣的曾國荃曾老九速速出山,與哥哥曾國藩共赴國難。曾國藩也寫信相勸,曾國荃終於答應出任湖北巡撫,總算是穩定了局勢。


    此後的戰局無聊之至,曾國藩不停地調兵遣將,繼續追擊新撚子。新撚子則東奔西走,玩起了躲貓貓,拒絕與官軍親密接觸。這個遊戲一直玩到同治五年五月,也沒玩出個名堂。


    實際上效果是有的,而且完全按照曾國藩的設計與部署,循序漸進地向前發展。曾國藩之方略,是困新撚子於四河之間,堅壁清野,慢慢縮小新撚子的生存空間,待其疲弱不堪,一鼓而擊之。這個辦法,一如此前湘軍緩慢地擠壓天京太平軍的生存空間,有一個漫長的時間段,比拚的是堅忍。


    這個道理大家都能聽懂——但實際上根本沒人聽得懂,你說緩慢擠壓,大家忙不迭地點頭,要得要得,就是要緩慢擠壓,然後突然問你:“你曾國藩耗費民力財力,折騰了這麽長時間,怎麽還沒把新撚子擺平?”


    朝廷的耐性終於耗盡了,這麽追來追去的不好玩,遂下諭旨修理曾國藩:


    撚匪滋擾日久,蔓延愈廣,迄未大受懲創,若不力籌進剿,靡餉勞師,軍務將何日蕆事?曾國藩……著即趕緊趲程,星速馳赴陳郡,親臨各營,就近調度,以期呼應較靈。並著督飭湘淮各營,視賊所向,盡力窮擊,不得專事防守,任賊縱橫。內地賊氛一日不淨,則洋人之窺伺當日甚一日,該大臣公忠體國,為朝廷柱石,尤當統籌全局,迅將撚匪竭力剿除,以副委任。


    朝廷沉不住氣,那是因為朝臣們蠢蠢欲動了。最先出場的是監察禦史朱學篤,他妙語連珠,談笑風生地嘲弄曾國藩,曰:“夫防剿不能偏廢,若舉能戰之兵悉力以防,則又誰與之戰?不戰而防之,豈有窮期乎!且以難籌之餉,供此不戰之兵,其何能濟乎?”


    把朱學篤的彈劾奏章翻譯成白話文,意思就是:曾國藩,大笨蛋,不會打仗白吃飯,朝廷喂你有何用?隻知防守不敢戰。


    朝廷覺得朱學篤說得極是在理,就把朱學篤的奏折批給曾國藩看,請曾國藩認真學習領會。


    朱學篤這個彈劾來得正是時候,新撚子在流竄之中,始終在尋找機會打破曾國藩依托四河布防的戰略。曾國藩就抓住新撚子這個急於逃竄的心理,考慮將新撚子向周家口擠壓。周家口三河交匯,是個兵家絕地,倘新撚子竄到此處,必可一戰而殲。但要達成這個目標,就必須先行開浚河工,將沙河和賈魯河的水灌至周家口,讓新撚子渡河不得。


    新撚子真的鑽進了曾國藩布下的口袋——隻不過,時候有點早。當新撚子突然衝過來時,官軍這邊的河工還未完成,三河流域的水流極淺。這就好比口袋仍然是口袋,隻是底部破了個大洞,新撚子呼嘯一聲,呼啦啦就從破洞中擠了出去。


    諸撚突破防線,衝出重圍,向著山東遼闊大地縱馬疾奔。曾國藩完美的戰略布局,至此宣告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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