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高權重之時,正是身敗名裂之際。曾國藩在進京的途中,於客棧的牆壁上看到譏諷自己的詩,於是知道自己已成為天下之公敵,人人皆罵,人曰可殺,怪就怪他的人生成就太高,至少在當時已經無人可超越,你說大家不罵他罵誰?


    此後曾國藩的人生,將沿襲七見慈禧太後的進程,步步行向自己的終點,這個過程慘淡而淒楚難言,充滿了智者行至人生頂峰的無盡悲涼。五十八歲的曾國藩,在他這一年年底的日記中,不厭其煩地記述了他入京之後,連續三日覲見兩宮太後的詳情。


    同治七年十二月十四日,答皇太後問


    五更起,寅正一刻也。飯後趨朝。卯初二刻入景運門,至內務府朝房一坐。軍機大臣李蘭生鴻藻、沈經笙桂芬來一談。旋出迎候文博川祥、寶佩衡鋆,同入一談。旋出迎候恭親王。軍機會畢,又至東邊迎候禦前大臣四人及惇王、孚王等。在九卿朝房久坐,會晤卿寺甚多。巳正叫起,奕公山帶領餘入養心殿之東間。皇上向西坐,皇太後在後黃幔之內,慈安太後在南,慈禧太後在北。餘入門,跪奏稱臣曾某恭請聖安,旋免冠叩頭,奏稱臣曾某叩謝天恩。畢,起行數步,跪於墊上。太後問:汝在江南事都辦完了?


    對:辦完了。


    問:勇都撤完了?


    對:都撤完了。


    問:遣散幾多勇?


    對:撤的二萬人,留的尚有三萬。


    問:何處人多?


    對:安徽人多。湖南人也有些,不過數千。安徽人極多。


    問:撤得安靜?


    對:安靜。


    問:你一路來可安靜?


    對:路上很安靜。先恐有遊勇滋事,卻倒平安無事。


    問:你出京多少年?


    對:臣出京十七年了。


    問:你帶兵多少年?


    對:從前總是帶兵,這兩年蒙皇上恩典,在江南做官。


    問:你從前在禮部?


    對:臣從前在禮部當差。


    問:在部幾年?


    對:四年,道光二十九年到禮部侍郎任,鹹豐二年出京。


    問:曾國荃是你胞弟?


    對:是臣胞弟。


    問:你兄弟幾個?


    對:臣兄弟五個。有兩個在軍營死的,曾蒙皇上非常天恩。


    問:你從前在京,直隸的事自然知道。


    對:直隸的事,臣也曉得些。


    問:直隸甚是空虛,你須好好練兵。


    對:臣的才力怕辦不好。


    旋叩頭退出。回寓,見客,坐見者六次。是日賞紫禁城騎馬,賞克食。斟酌謝恩折件。中飯後,申初出門拜客。至恭親王、寶佩衡處久談,歸已更初矣。與仙屏等久談。二更三點睡。


    同治七年十二月十五日,入養心殿見皇太後


    黎明起。早飯後寫昨日日記。辰初三刻趨朝。在朝房晤舊友甚多。巳正叫起,六額駙帶領入養心殿。餘入東間門即叩頭,奏稱臣曾某叩謝天恩。起行數步,跪於墊上。


    皇太後問:你造了幾個輪船?


    對:造了一個,第二個現在方造,未畢。


    問:有洋匠否?


    對:洋匠不過六七個,中國匠人甚多。


    問:洋匠是哪國的?


    對:法國的,英國也有。


    問:你的病好了?


    對:好了些,前年在周家口很病,去年七、八月便好些。


    問:你吃藥不?


    對:也曾吃藥。


    退出。散朝歸寓。見客,坐見者六次,中飯後又見二次。出門,至東城拜瑞芝生、沈經笙,不遇。至東城拜黃恕皆、馬雨農,一談。拜倭艮峰相國,久談。拜文博川,不遇。燈初歸。夜與曹鏡初、許仙屏等久談。二更後略清理零事。疲乏殊甚,三點睡,不甚成寐。


    同治七年十二月十六日,答皇太後麵諭


    黎明起。早飯後,寫昨日日記。辰正趨朝。巳正叫起,僧王之子之伯王帶領入見。進門即跪墊上。


    皇太後問:你此次來,帶將官否?


    對:帶了一個。


    問:叫甚麽名字?


    對:叫王慶衍。


    問:他是什麽官?


    對:記名提督,他是鮑超的部將。


    問:你這些年見得好將多否?


    對:好將倒也不少,多隆阿就是極好的,有勇有謀,此人可惜了。鮑超也很好,勇多謀少。塔齊布甚好,死得太早。羅澤南是好的,楊嶽斌也好。目下的將材就要算劉銘傳、劉鬆山。


    每說一名,伯王在旁疊說一次。太後問水師的將。


    對:水師現在無良將。長江提督黃翼升、江蘇提督李朝斌俱尚可用,但是二等人才。


    問:楊嶽斌他是水師的將,陸路如何?


    對:楊嶽斌長於水師,陸路調度差些。


    問:鮑超的病好了不?他現在那裏?


    對:聽說病好些。他在四川夔州府住。


    問:鮑超的舊部撤了否?


    對:全撤了,本存八九千人,今年四月撤了五千,八、九月間臣調直隸時,恐怕滋事,又將此四千全行撤了。皇上要用鮑超,尚可再招得的。


    問:你幾時到任?


    對:臣離京多年,擬在京過年,朝賀元旦,正月再行到任。


    問:直隸空虛,地方是要緊的,你須好好練兵,吏治也極廢弛,你須認真整頓。


    對:臣也知直隸要緊,天津、海口尤為要緊,如今外國雖和好,也是要防備的。臣要去時總是先講練兵,吏治也該整頓,但是臣的精力現在不好,不能多說話,不能多見屬員。這兩年在江南見屬員太少,臣心甚是抱愧。


    屬員二字,太後未聽清,令伯王再問。


    餘答:見文武官員即是屬員。


    太後說:你實心實意去辦。


    伯王又幫太後說:直隸現無軍務,去辦必好。


    太後又說:有好將盡管往這裏調。


    餘對:遵旨,竭力去辦,但恐怕辦不好。


    太後說:盡心竭力,沒有辦不好的。


    又問:你此次走了多少日?


    對:十一月初四起行,走了四十日。


    退出。散朝歸寓。中飯前後共見客,坐見者七次,沈經笙坐最久。未正二刻,出城拜李蘭生,歸寓已燈初矣。飯後與仙屏諸君一談。旋寫日記。二更三點睡。


    通過這三篇冗長的日記,我們可以得出結論,曾國藩以他人不忍欺的一根筋,最終贏得了兩宮太後的絕對信任。但他一路走來,此行又是何等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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