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風雪夜趕車還人情,觀世情冷暖在人間


    此時已經宵禁了,街道禁止閑雜人等通行,西城兵馬司的人上街巡視,遇到違反宵禁的人會抓起來審問。


    馬車打著張家的燈籠,行駛在大街上,無人敢攔,就這麽順利到了西府的後排倒座房,如意和鵝姐下了馬車,步行回四泉巷,鵝姐夫繼續駕著馬車前行,把馬車交還給馬房。


    馬車是西府官中的,鵝姐夫隻是拿來用一用。


    馬車停在車棚下,鵝姐夫正要卸下車駕,把馬牽到馬廊裏喂食休息,就聽見裏頭兩個車夫埋怨聲。


    “……這花家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個,梅香拜把子,大家都是奴兒呢,這大冷天的,都這麽晚了,她還好意思要我們趕車送回去,花家自己有馬車,她就是喜歡占西府便宜,不想自家馬受累。”


    “花大嫂小氣,上次送她回去,給的打賞還不夠打酒吃。”


    鵝姐夫一聽,就曉得是花姨娘的大嫂要家去,府裏的車夫都不想送她。


    上回鬧水痘的時候,花大哥還送了好些個孩子們玩的洋玩意,堅決不肯收錢,鵝姐夫欠了花家人情,一直找機會還呢。


    鵝姐夫輕咳一聲,說道:“你們都歇著吧,我去送花大嫂,反正我剛回來,順手的事兒——你們幫忙換兩匹馬,馬跑了一趟,都累了。”


    鵝姐夫比牛馬還能幹活,馬都累了,他還能撐一會。


    車夫都不想大雪的夜裏出車,樂的清閑,立刻牽了兩匹休息好的駿馬,套在車上。


    換了馬,鵝姐夫趕著車,回到西角門,花大嫂和女兒花椒抱著手爐,正在廊下等著哩!


    花家一共四個兒子,一個閨女,花椒是花家的寶貝,比如意大一歲,雖說也是家生子,但家裏也有伺候她的丫鬟奶娘,嬌養著長大。


    花大嫂沒好氣的說道:“怎麽現在才來?怎地?想要冷死我們啊!”


    “娘,是鵝姐夫。”旁邊的花椒是個機靈的姑娘,一下子就看出戴著羊皮帽的車夫是誰。


    “是我,我來送你們回去。”鵝姐夫出了名的好脾氣,被罵了還嗬嗬笑著從車轅子上跳下來,把登車的凳子擺好。


    花大嫂有些不好意思,“原來是鵝姐夫啊,沒看到是你。”


    “沒事。”鵝姐夫說道:“今兒天太冷了,換成是我站在雪地裏等,早就罵人了——快上車吧,車裏有爐子,暖和。”


    母女兩個上了車,裏頭果然溫暖舒適,花大嫂皺起來的眉頭都舒展開了。


    聽到裏頭坐定,鵝姐夫揮鞭趕車。


    夾棉坐墊還有餘溫,馬車一定剛剛還有人,花大嫂猜測是鵝姐剛下車,就問道:“聽說鵝姐最近在為如意那孩子去頤園的事情四處找人,現在定下來了嗎?”


    其實花大嫂帶著女兒花椒來找花姨娘,也是為了此事——誰都想把姑娘安排到鬆鶴堂裏當差!多體麵的差事啊!


    鵝姐夫守口如瓶,說道:“這我不知道啊。”


    花大嫂想打聽鵝姐到底走了誰的關係,問道:“你這個車方才去了那裏?”


    鵝姐夫用最憨厚的語氣說著謊言:“西四牌樓的雲想樓,鵝姐和如意去那裏量身做了一套好衣服,預備著過年的時候穿。”


    雲想衣裳花想容,雲想樓的衣料齊全,師傅們的手藝好,是京城有錢人家女眷們光顧的裁縫鋪。


    其實如意她們前兩天就去過雲想樓了,鵝姐還拉著如意娘三人一起呢。


    花大嫂不再疑心,笑道:“原來是雲想樓啊,他家的裁縫前些日子去過我家,給我和花椒量身定做。”


    這明顯是在炫耀。


    鵝姐夫樂意說奉承話,“你們花家財大氣粗,開著偌大的洋貨鋪子,雲想樓的裁縫都上門了。”


    花大嫂得意又強作謙虛的笑道:“唉,都是為了這些虛麵子,開門做生意嘛,咱們的衣服釵環都是有講究的,沒得讓人覺得咱們穿戴不起似的……”


    說著話,就到了花記洋貨鋪,也在西四牌樓那裏,臨街的商鋪,門麵三間,一共兩層。


    後麵是個二進的院子,花家人,奴仆,店夥計在這裏生活。


    已經宵禁,花記洋貨鋪也早就關門打烊了,隻是門前的燈籠依然是亮的。


    有個人守在燈籠下,身形有些瘦弱,他披著大氅,大氅上麵已經積了一層雪,顯然等候已久。


    鵝姐夫認出此人,他揮了揮鞭子,說道:“花卷!我把你母親和妹妹送來了!”


    花卷是花家長子,一直在店裏幫忙,其餘三個兒子花生、花朵和花海,都在給三少爺當書童。


    花卷今年十五歲,正是竄個的年齡,骨頭長的比肉還快,因而看起來很瘦,幾乎要被身上厚實的大氅壓彎了。


    花卷扶著花大嫂和花椒下了馬車,對鵝姐夫說道:“您進去喝杯酒,吃個宵夜吧。您要不肯賞臉啊,我爹會怪我不懂事的。”


    鵝姐夫把花卷身上大氅上的積雪拍開,笑道:“我也想啊,可是回去太晚,鵝姐會罰我在北風裏頭跪搓衣板的,你就跟你爹說,下次一定和他喝頓痛快的。”


    花卷聽了,便不再強留,送母親妹妹回家。


    經過這麽一波折,鵝姐夫回家晚了,鵝姐難得在家裏過夜,見丈夫回來這麽遲,擰著鵝姐夫的耳朵,就要他去雪地裏跪著,“……交個馬車交半天!是不是又和什麽人灌黃湯去了!”


    “老婆!你聽我解釋啊!”鵝姐夫捂著耳朵,把送花大嫂和花椒的事情說了。


    鵝姐這才鬆了手,“泡了腳再上炕!我今晚在家裏睡,可不想聞到你的腳臭!”


    “吉祥!燒點洗腳水!”使喚了兒子,鵝姐夫對鵝姐說道:“我今天扯了個慌,說你和如意去雲想樓量身買衣服去了,可別說漏嘴。”


    鵝姐諷刺一笑,道:“花大嫂是在打探咱們走了誰的門路呢,我早就知道她想走花姨娘的門路,把女兒花椒塞進鬆鶴堂,所以我從未動過求花姨娘的念頭——三少爺三個書童都讓她占盡了,這吃相太難看,你吃肉也得讓人喝口湯不是?我不和這種人爭,沒意思。”


    鵝姐夫說道:“花大嫂為人確實有些讓人看不上


    我今天送她們母女回家,大雪的夜裏,她那個養子花卷站在外頭等,她下了車,眼睛都沒有看花卷一眼,就這麽家去了。”


    花卷是花家抱來養的兒子。


    當年花大哥和花大嫂成親三年,花大嫂肚子都沒有動靜,請大夫看,又說兩人身體都很康健,隻需等待機緣。


    後來請了家廟懷恩觀張道士算命,張道士說,你們夫妻缺親情緣,不如先行善積德,去棄嬰堂抱養一個,把緣續上。


    花家夫妻照做,抱養了一個男嬰,取名花卷。


    果然,抱養不到半年,花大嫂就有孕了,陸續生了三子一女。


    抱來的孩子最忌諱遺棄,“用完就扔”,會遭天譴報應的,所以花家一直把花卷當長子養著。


    雖明麵上說四個兒子都一樣,但實際上,花卷在花記洋貨鋪打雜,和小夥計差不多,三個弟弟給三少爺當書童,將來前途無量。


    不過,按照宗法倫理,長幼有序,身為長子,不僅地位在眾兄弟之上,將來分家產、乃至香火供奉,都是長房占據優勢。


    所以,花家夫妻對花卷漸漸有了提防之心。


    鵝姐對花家的事情了如指掌,說道:“不是自己生的,不心疼嘛。依我看,這個花卷比他三個弟弟都強些,好好拉攏,別寒了孩子的心,將來花家保不齊要靠花卷呢,可見花家短視。”


    鵝姐夫點頭說道:“就是,自打這洋貨鋪子開起來,花卷忙得跟陀螺似的,什麽佛郎機、英吉利的洋商人,他都能連說帶比劃的談買賣,我可半句話都聽不懂啊。”


    這時,吉祥提著半桶熱水進來,“爹,水燒好了,泡腳吧。”


    鵝姐夫開始脫靴子,吉祥半蹲著,把埋在炭裏的芋頭扒拉出來,吹了吹外頭的黑灰,“烤熟了,我給如意她們送去。”


    鵝姐貼在窗戶紙上看著對麵如意家,“她家燈都熄了,估摸已經睡下,你別去打擾。”


    吉祥把芋頭給了鵝姐,“娘,吃。”


    鵝姐說道:“我不要,我最近又胖了,都說千金難買老來瘦,我還想多活幾年。”


    吉祥又把芋頭給了鵝姐夫。“爹,給你吃。”


    鵝姐夫接過了芋頭。


    伴隨著鵝姐“吃吃吃,就知道吃”的數落聲,鵝姐夫一邊泡腳一邊和兒子一起吃芋頭,其樂融融。


    與此同時,如意和如意娘躺在炕上正說體己話呢,根本沒有睡。


    娘倆一人一床被,並排躺著,如意把腳伸進如意娘的被子裏,撒嬌道:“娘,給我暖暖。”


    如意娘熟練的把如意的腳夾在腿間,“這不挺熱乎的嗎,還需要我暖?”


    如意得寸進尺,把手伸進如意娘懷裏,“我就喜歡挨著娘睡嘛。”


    如意娘笑道:“一日大兩日小的,都要分房當差,成了大姑娘了,還要挨著娘睡。”


    雖如此說著,如意娘卻握住了女兒的手。


    “我就要挨著!我偏要挨著!”如意像一隻泥鰍似的,一揪一揪伸頭擺尾,鑽進了如意娘的被窩,貼著親娘睡。


    如意娘就像抱著小時候的如意,黑夜裏都能看出她滿臉的不舍,“你就要去頤園的那個什麽承——”


    “承恩閣。”如意補充說道。


    如意娘輕輕撫摸著女兒的脊背,“承恩閣在山上,冷,娘給你準備一床十斤的厚被帶過去。”


    如意說道:“鵝姨說了,那裏什麽都有,都會發新的,不用帶被褥,十斤的大棉被,死沉死沉的,再說那裏炭管夠,燒的暖暖的,用不著蓋那麽厚的被子。”


    如意娘說道:“多帶一床被,你就是不蓋,墊在下麵也軟和啊。”


    如意嗯了一聲,頭埋在如意娘脖間,“娘,我的差事就是看房子,很清閑的。雖不能隨意出入,但吉祥在東門該班,可以給我們捎個話……”


    雪足足下了一夜,天寒地凍,親情在寒夜裏卻越發溫暖,暖著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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