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氏一聽說尤、薛兩家的人都跟著人走了,心內焦急,脫口問道。


    “那三人是什麽樣子?大娘您可還記得?”


    “瞅著是個富貴人家,那三個人身上的料子,看著與你後娘和兩個妹子身上穿的差不多。


    應該是個極富貴的人家,至於具體是哪家來的,老婆子我就不知道了。”


    “極為富貴的人家?”


    尤氏在心裏迅速回想起了京城裏麵極為富貴的人家,不外乎就是四王八公以及朝中的二品以上的大員了。


    朝中任職的人家一般處事都十分圓滑,不說是別人家起了衝突,即便是自家人闖了禍都要回避三分,生怕自己惹上了什麽麻煩,若是與他們沒有什麽直接利害的關係,他們是不會管的。


    能夠管這件事的,應該是與薛家或者尤家有舊的人家,縮小了範圍之後就好想了。


    尤家是個末流小吏,平時除了寧國府不認得什麽頂級的富貴人家,而薛家……


    與薛家關係好的......


    王家!


    薛家這代與王家之間走的極近,尤氏猜想大約是王家將人叫走了,想到這裏,尤氏就在這待不住了,要是真的是王家人將兩家人叫走了,那可就真的不妙了,王家是肯定會看在薛家太太的麵子上偏袒薛家的。


    這尤家雖然可恨,可是尤氏就是不能見死不救。


    “朱大娘,我這麽多年來都沒回來看過你,一回來還向您問東問西的,實在是不該,我這有個荷包您收著,全當是我對您的一點子心意了。”


    說著尤氏從袖子裏麵拿出來一個荷包,放進了朱婆子的手中。


    “不,不,不,大姐兒,大娘不能要你的錢。”


    朱婆子用力地推拒著,手勁兒之大讓尤氏感覺自己的手腕處一陣發麻。


    朱婆子不是故作姿態,而是真心不想收,她見尤家出事,雖然心裏不齒尤老娘的作為,但是並不真的希望尤老娘她們出事,畢竟都是十多年的街坊了,也沒什麽深仇大恨,非得咒人去死呢。


    朱老頭也過來勸道:“大姐兒,咱們家雖然不富貴,但是我和你大娘自己支了一個餛飩攤子,自己掙口飯吃也是沒問題的,這錢我們不能要”


    “大娘,您就收下吧。”


    “別,別,別,說了不能要,就是不能要。”


    “老頭子,去把咱家灶台上早上烙的餑餑給大姐兒包點來,現在時候不早了,我看大姐兒定然是沒吃飯,拿上幾個在路上墊吧墊吧,省得餓肚子。”


    “哎,大姐兒你等著,我這就去給你包。”


    朱老頭扔下手裏準備劈柴的柴刀,急忙轉身進了屋,朱老頭一個箭步衝到灶台邊上,就要伸手去拿餑餑,就發現自己手指縫裏麵有因為幹活積下的泥。


    急忙從一邊家裏用來裝吃的水的水缸裏用瓢舀水衝洗了一番。


    不過,陳年老泥一時半刻衝不幹淨,朱老頭又是一個猛子紮到了堂屋裏麵。


    從給小外孫女準備小肚兜剩下來的幹淨布料中拿出來一大塊來,用這塊幹淨的布墊著,給尤氏包了七八個餑餑。


    最外麵用過年買的糕點外麵來的油紙細細地裹好,這才出門交給朱婆子。


    在朱婆子讓朱老頭去給包餑餑的時候,尤氏就推說自己還有別的事情不能多留,要離開,沒想到朱婆子發揮出了剛才推拒銀錢的手勁兒,緊緊地拉著她不讓她走。


    直到朱老頭將餑餑包好,交到她手上,這才一把將一個碩大的油紙包硬塞到尤氏懷裏,並推著尤氏往外走,就這麽將尤氏推出了院門。


    “大姐兒,你有事就去忙,你得多吃飯,咱們街坊裏麵像你這樣年紀的,身子骨可都比你壯實得多,你還是太瘦了。”


    在把尤氏推出去之後,朱婆子迅速地關上了院門,身手好的不像是一個上了年紀的人。


    尤氏一晃神的功夫,不知道自己怎麽就到了院門外,再反應過來的時候,眼前就已經是緊閉的大門了。


    尤氏隻覺得心中一股不知名的情緒湧出來,堵在心口,上不去下不來,她上次有這種感覺還是在出閣那天,她爹目送她上花轎。


    尤氏看了一眼門外諸人,低聲說:“走吧,上馬車。”


    卻在背過身去對著思義小聲道:“你一會兒從巷子口轉一圈回來,把這個荷包扔到朱家院子裏去,記得別敲門,隻扔進院子就行。”


    思義點頭答應:“是,太太,小的明白。”


    然後,尤氏便上了馬車,帶著眾人走了,她要急著去王家問問,尤家的人在不在他們府上。


    雖然是關上了院門,但是朱婆子可沒走,她一直在門後麵一眼不眨地看著尤氏,眼看著她抱著一大兜餑餑上了馬車,眼中滿是不舍。


    等到馬車走出一段距離之後,朱婆子才佝僂著腰轉過身來。


    不過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轉過身去之後不久,尤氏將頭伸出了馬車的窗戶,回頭看向了朱家的小院落,眼中明滿是淚花。


    許久,直到看不見朱家的院落了,尤氏才將頭縮回到馬車裏,她含著淚水打開油紙包,發現裏麵是一塊幹淨的紅布。


    尤氏本不是什麽貴女出身,自然看得出來,這種手感極細的布料是用來給小孩子做裏衣的,小孩子皮膚嫩,但凡是愛惜孩子的人家,都用這種布料。


    而且剛才朱婆子話中也說了,她今天是去看她的小外孫女去了。


    打開紅布,裏麵是一些不是很白的餑餑在裏麵,尤氏拿了一個在手裏,放到嘴邊,輕輕地咬了一口,幹幹的,甚至這個餑餑有些剌嗓子。


    是小時候的味道!


    是許久都沒吃過的味道!


    是她深藏在記憶深處的味道!


    尤氏的臉上露出了一抹真心的、不摻雜任何利益的笑容,這一刻,她仿佛又回到了失去親生母親的那段歲月。


    朱婆子的餑餑,讓她再一次體會到了被人記掛著的,難以忘懷的溫暖。


    夕陽的光輝,順著馬車帷簾的縫隙,偷偷地照在了她的臉上,帶來一道閃耀的光輝。


    朱家的小院不能跟尤家的院子比,但是難得地齊整幹淨,一看這家人就是好好過日子的,隻有時常有人整理打掃,才能保持成這樣。


    *


    “哎呦,老頭子,快過來給我捶捶腰,剛才關門勁兒沒使好,我好像閃著了。”


    “哼,你也不看看你,一把年紀了,怎麽還這麽沒輕沒重的,你這樣,等兒子媳婦回來了,又得擔心你了。”


    朱老頭嘴上抱怨著朱婆子不知道自己注意自己的身體,手上可沒閑著,走過來將朱婆子扶到石凳旁邊,用自己的袖子擦掉了石凳上的腳印子,讓朱婆子坐下。


    朱婆子感歎道:“咱們有多少年沒看見大姐兒了,也不知道她在婆家過得好不好,唉,她婆家現在出了這麽大的事兒,讓她該怎麽辦呢!”


    朱老頭將自己的一雙手反複搓熱,然後捂到了朱婆子的後腰上,用手上的溫度給朱婆子烤著,果然朱婆子的腰疼有所改善。


    “你呀也別太擔心大姐兒了,她今天來,我在一邊仔細瞧著,她雖然臉色發白了點,身上穿的,頭上戴的,都是咱們沒見過的好東西。


    她身邊又跟著這麽多伺候的下人,這日子肯定是不難過的。”


    朱婆子聞言橫了朱老頭一眼,不讚成道。


    “你懂什麽!


    哪裏就好了,要我這個土埋半截的老婆子來看,大姐兒的日子才不算好呢。


    不愁吃穿,不缺穿戴算什麽,咱們沒有那金銀綾羅,不是照樣過日子?


    過日子,最重要的是人心,這家裏的人心在一處啊,所有人的勁兒就能往一處使。


    老頭子你忘了?


    大姐兒那個貴人夫婿,可是隔三差五地來隔壁找她這兩個後娘帶來的妹子。


    在隔壁留宿的日子,我都數不清!


    老頭子,你問問你自己,哪次大姐兒的夫婿來,你沒見過?


    這做姐夫的惦記小姨子,能是個什麽模樣的好人?


    我見了他就覺得惡心,當初大姐兒出嫁的時候,我看著迎親的隊伍那麽氣派,還以為大姐兒是苦盡甘來了,得了福報,尤嬸子在天上也該放心了。


    哪裏想到,會出這樣的事。


    這也就不是我的女婿,要是我的女婿,我不親自拿著扁擔上門把他腦袋打開花,我就不姓朱!”


    朱婆子說了一通之後,才稍稍覺得解氣,不料說話的時候一個勁兒沒使好,腰部又隱隱作痛。


    朱老頭急忙將她擺正,“你說話就說話,別亂動,你走了一天的路了,我說花五個銅板雇一輛牛車回來,你偏不聽,非得自己走回來,你當你還是二十年前那個身子骨呢?”


    “五個銅板不也是錢,得賣四個餑餑才能掙回來呢!


    我反正也不是那麽老,能走回來就走回來吧,剩下的錢,可以攢起來,下次等咱們外孫女周歲的時候,給她打一個長命百歲的銀鎖,再找清虛觀的那位道長點撥一下,好保佑咱們外孫女一輩子平安順遂。”


    聽說朱婆子是為了這個省錢,朱老頭也不再堅持,“那好,我這些時日多走幾條街,多賣些餛飩出去,再給咱們外孫女買兩塊上好的料子做衣裳,小孩子長得最快了。”


    兩個人相視一笑,已經染了風霜的鬢發在傍晚的微風中顫抖著,被紅火的落日映得通紅。


    “好了,我沒那麽嬌貴,眼看著兒子兒媳就要回家了,咱們晚上吃的還不夠呢,我再去給他們烙上幾個餅,你把幹菜泡一把來,我燒個湯,他們兩個回來之後,喝上一口湯就著餅子,身上就不冷了!”


    思義則是按照尤氏吩咐的,在巷子口待了一會兒,然後又折返回來,他原本是打算按照尤氏的吩咐做完事就走人的。


    不料,走到門邊就聽到了院子裏朱婆子和朱老頭兩個人之間的對話,他屏住呼吸,扒在門邊聽著,臉上神色逐漸動容。


    聽到朱婆子招呼朱老頭回屋,他急忙拿出荷包,放到嘴邊嗬了一口氣,然後手臂一個使力,將荷包扔進了朱家的院子。


    不巧的是,因為過於激動,思義用的勁兒大了一些,荷包呈一道弧線飛進了朱家的院子,精準地砸中了朱老頭的腳後跟。


    朱老頭“哎呦”一聲,抱起了腳,卻因為單腿站立失了平衡,就要往一邊倒去,朱婆子眼疾手快地回身將朱老頭整個身子頂住。


    朱老頭不管怎麽歲數大,他也是個成年男子,朱婆子用盡全力才頂住朱老頭,沒讓他摔倒。


    這年歲大的人,就是怕摔!


    平時看著挺硬朗的一個人,要是哪天不小心摔了一下,很可能就此就倒下了。


    “什麽東西砸我後腳跟上了!”


    思義一聽嚇了一大跳,害怕被人知道,他沒聽後續直接腳底抹油,一溜煙地跑了。


    反正尤氏交代他幹的事,他都幹完了,他可以走了。


    朱老頭痛呼出聲,然後找到了平衡,在朱婆子的幫助下扶著牆站好。


    “院子裏就你我兩個人,哪來的什麽東西,多大歲數了,走路也不當心,什麽時候能讓我省省心啊!”


    朱婆子見朱老頭沒什麽大礙,又開始數落起朱老頭來,似乎剛才兩個人之間的溫情,是不存在的一般。


    “哎呀,是真的有東西砸我腳了”,朱老頭說著就開始找剛才砸他腳的東西,然後就看見石凳下麵有一個青色的荷包。


    他腳還疼著,一時不能走路,便叫朱婆子上前去看。


    朱婆子快速地走到那從院子裏麵飛進來的荷包旁邊,定睛一看,這不就是尤氏剛才要給她,她沒收下的荷包嗎?


    朱婆子一件箭步衝到了院門邊,猛地打開門,而門後卻是空無一人,似乎這荷包是憑空飛進來,砸到朱老頭的。


    朱婆子往門外仔細看了看,確認是沒人之後,才戀戀不舍地關上院門。


    她走回來拾起荷包,用力拍打了一下上麵的灰塵,然後拿著荷包去給朱老頭看。


    “老頭子,你看,咱們都說了不要,大姐兒還是給咱們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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