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穿越團客人,現在您已經有點兒熟悉唐朝文官的日常生活了,那麽您知道在唐朝做一個文官,職業成就感的頂峰是什麽嗎?


    當宰相?做帝師?這些當然都對,但是在古代帝製社會的所有朝代都差不多是這樣。而特別具有唐朝特色的文官奮鬥目標,您聽好了,分三大類:“以進士擢第”“娶五姓女”“修國史”[注39]。


    “以進士及第”是指參加科舉考試,考中“進士”進而當官,這是當時最受人稱道的途徑。“娶五姓女”則是給那時候天下名望最重的五家門閥(隴西、趙郡李氏;清河、博陵崔氏;太原王氏;滎陽鄭氏;範陽盧氏)當女婿。“修國史”呢,就是當個史官,參與編著本朝史書。


    科舉考試和結婚的事,我們之前都已經講過了。今天給您說說“修國史”吧。什麽?您說這有什麽好講的?不就是皇帝一張嘴,史官忙著記,記完了分個目次做成一本書,完事。如果什麽人什麽事惹得皇帝不高興了,一聲令下“把某某從史書裏永遠抹去”,此人就能在“官方正史”裏消失,專待後世有良心的青年曆史學者耐心考證發掘出來昭雪天下?


    我看您是受胡適的偽名言“曆史就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注40]毒害太深了吧?真以為寫史、改史是這麽容易的事?不信您就穿越到某個次元位麵的唐朝去看看,自己親身實踐一把,體驗一下在唐朝當個信筆塗改的史官有多輕鬆。


    說穿就穿,某天散朝以後,皇帝老兒把您找去私下談話,表示有意委任您當“史館修撰”,也就是史館裏有編製的正式工,而且還“判史館事”,負責主管史館裏的一切日常活動。一番親熱客氣感激涕零後,話歸正題,這位天子對您提出了具體要求:“我觀國初史書,多有謬誤,冀卿為我塗正之。”


    就是說皇帝覺得現有的記載他們老李家開國時期活動的史書裏,有些內容他不滿意,要求你來修改。您當然得滿口答應,順便詢問,具體哪些內容要改啊?這皇帝招手示意你湊近些,壓低了聲音問,你知道“玄武門之變”吧。


    還好還好,唐史別的內容您可能不知道,但平時在網上看過一些文章,關於唐太宗李世民當秦王時,殺了大哥李建成和弟弟奪取皇位的經曆,倒還有印象,而且很為那位“史上最仁厚的隱太子(李建成死後又被追封為太子,諡‘隱’)”打抱不平。不過這種傾向您可別在麵前這位皇帝跟前流露出來,畢竟這位是李世民的直係後人,人家的皇位繼承權就來源於血統,您要是說大唐皇位應該是李建成的,不是當著和尚罵賊禿嗎?


    一拍書案,天子開罵。


    您嚇了一跳,仔細聽來,才明白皇帝不是在罵您,而是罵武德貞觀朝的史官胡說八道,他偉大光明正確功蓋天下德藝雙馨的祖先太宗皇帝,怎麽可能做出殺兄弟逼皇父這種大逆不道的事呢?


    據他所知,太宗李世民就是高祖李淵的嫡長子,才不是什麽秦王,一開始就封了太子,繼承皇位名正言順,根本沒有隱太子李建成這個人!至於“玄武門之變”,曆史的真相是,當弟弟的齊王李元吉嫉妒哥哥功高望重,密謀造反要入宮劫持高祖李淵,逼迫父親廢掉哥哥立自己為太子並立刻傳位!皇太子李世民得知消息,帶兵入宮,挫敗了李元吉的陰謀,交戰中再三忍讓,在自己生命受威脅的時候不得已才殺掉了弟弟。經此一役,高祖李淵心灰意冷,堅決退位,自願讓太宗李世民登基接任為大唐第二位皇帝。


    您跪坐在殿內,默然無語地望著這位不知道是在哪個時空哪個位麵的唐朝天子,心內十萬頭神獸奔騰。但是沒辦法,吃人嘴短,拿人手短,為了生計,這違心的事不幹也不行啊。領會了領導意圖,奮筆記下皇帝給出的“標準版本”,您這位新上任的史官頭目來到辦公室,準備完成任務。


    唐朝專門負責編撰史書的“史館”,位於皇城甚至宮城內,離皇帝上朝、宰相辦公的地方都非常近,是一處院落寬敞、藏書豐富、棗樹成蔭、辦公硬件條件很不錯的官方機構。在這裏上班的史官們,理論上都是學識淵博、文采斐然、有見識、有思想的高級知識分子,他們所持的證件門卡在皇宮管理處有登記,可以持證出入皇宮大門,當時叫“通籍禁門”,說出去也是很有身份的象征。


    近幾年,朝廷沒組織大規模的修史活動,所以史官的人數不太多,像您這樣的“史館修撰”也就兩三名。不過還有幾位叫“直史館”,類似於臨時工,是一些有才華但是品級低的年輕文官,招進來幹活,待遇不固定,也算是史官。


    您這位史官頭目進館、召集員工、點名數人頭,領導和下屬們相互認認臉,常規程序走完,大家解散。您摸出皇帝口授的“史書標準版”,叫今天值班的史官過來,要求他給您“拿史書來”。


    隻見這位史官瞪大眼睛看您,再問一次您要什麽。


    “史書啊!二十四史裏的唐朝這部分,哦我記得是有兩本對吧,一本叫《舊唐書》,一本叫《新唐書》……哎不對……”


    在您那一團糨糊的腦袋裏,隱隱約約想起來,《舊唐書》好像是唐朝滅亡以後的五代時期才編撰的,《新唐書》的成書時間則更要推遲到宋朝了。那麽唐朝還好端端活蹦亂跳的時候,這些史官寫的都是什麽?


    值班史官好心地為您解了圍:“明公是欲觀看國史?”


    鬆一口氣,雖然您不明白“國史”到底是啥,還是先點頭再說。值班史官進一步詢問:“現在已經修成的國史超過一百卷了,明公您是要看哪一卷?還是從頭到尾發奮通讀一遍?”


    這時候您靈機一動,堅定地回答,隻要看武德、貞觀(也就是高祖李淵和太宗李世民兩朝)的國史——估計有“隱太子李建成”相關記載的也就集中在這兩朝吧。


    值班史官點點頭,把您帶到一間屋子裏,推開門,隻見滿架滿櫃都堆疊著大量卷軸書啊……“國史前八十卷,起自義寧(唐開國時期),盡貞觀末,皆在此處。明公請自便。”


    國史一百多卷,前兩朝的就占了八十卷?這是成心玩您呢?您鬱悶地望著這十幾袋子紙書,想到要自己一卷卷抽出來,依次查找有“隱太子”“秦王”及相關字樣的詞句並一一改掉,這工作量一個人完成也太為難了些。沒辦法,把值班史官拉到一邊,悄聲向他敘述了皇帝交給自己的私密任務,要求協助。


    一聽說您奉命來改史,這史官臉上頓時現出鄙夷神色。不過您的運氣還不錯,今天值班的這位史官甲,是性格比較隨和、原則性不那麽強的一位,如果換了剛烈正直的史官乙,當場給您摔臉子辭職不幹出門大肆宣揚,連皇帝都一起鬧得灰頭土臉也大有可能。


    “恕某直言,”史官甲盡量語氣委婉地說,“明公所奉詔敕,所涉事務過於繁雜,履職回報無望。”


    這意思是說您接受的任務根本不可能完成。你才不信呢。不就是八十卷書嘛,皇帝又沒規定完成年限,一卷一卷慢慢看慢慢改唄。這史官甲就是想偷懶不幹活吧!


    是,史官甲說,西京長安皇宮的史館裏,武德、貞觀兩朝國史是隻有八十卷書,再加上可能還有一些抄本轉送到東都洛陽的機構裏收藏,這些都好說,慢慢改。可是我大唐風氣開放,“國史”修成以後不禁人抄閱,這麽多年下來,哪個皇親貴戚重臣世家書香門第裏沒幾本國朝史書,您打算把家裏有書的都翻查個遍,一一塗改過來?就算您上奏天子,發動了大規模的收書改書運動,那什麽,我大唐聲威播散四方,那些新羅、日本、渤海、南詔、吐蕃及西域諸國的使臣到長安時,也往往要帶走很多史書回國去學習借鑒,難不成要下國際通牒勒令那些國家也把唐史書全改掉······


    先不管這麽多了。您一咬牙一跺腳,老子先著手把這座史館裏的史書改完行嗎?至少先給皇帝一個交代,表示臣我有決心、有行動,而不是光拿錢不幹事的廢柴。


    值班史官甲還是沒動,狐疑地看著您,問:“這麽大的事,明公是否應先知會‘監修國史’的相公?”


    “監修國史”?這又是個啥?


    哼哼,您以為您這個史館修撰頭上加個“判史館事”的銜,整個編修國史活動就由您一個人說了算?我大唐的光榮傳統,修本朝史書要由至少一名宰相來統領其事,這位宰相就在自己的原職務上加一個“監修國史”的銜,算是一項兼職。平時他並不到史館來上班,大概每個月才來一次,但是人家管著組建委任修史的人員班子、確定史書的體例規製、審閱已經寫好的史書章節、指揮整個修史工作。您這個史官頭目,隻負責“常務”工作,大主意要宰相同誌定了才算數。


    好吧好吧,顯然您指揮不動宰相,那麽隻能請皇帝出麵來打招呼了。萬一碰上現在監修國史的宰相像魏征那樣“剛直不阿”,君臣爆吵的大戲肯定會上演。所以後來皇帝們也學精了,基本上指定“監修國史”的宰相,都選擇房玄齡那樣聽話的老實人。魏征型宰相想修史,也行,去修前麵別的朝代史書,晉宋梁陳隋,對著別家皇帝跳腳罵街砸磚過癮。


    話雖然這麽說,皇帝打了招呼,宰相裝聾作啞不幹預,一般的史官裏,肯定也有若幹正直君子。無論是正式工“史館修撰”,還是臨時工“直史館”,甚至包括在您手下幹活的那些技術工人和勤雜人員:“楷書手”(負責抄寫謄稿,當時印刷術未普及,大部分書籍都靠人手抄寫)、“典書”(圖書資料管理員)、“亭長”(門衛)、“掌固”(雜役)、“裝潢匠”(負責整理包裝書籍)、“熟紙匠”(負責處理紙卷書籍以使之保存長久),他們當中哪天出幾個忠直敢諫的指著您鼻子罵一頓,您都別驚詫哦。


    為什麽呢?唐朝的社會跟我們熟悉的後世社會不同,因為印刷術不普及,紙張也貴,普通平民人家讀書是比較困難的,能閱覽大量圖書、躋身高級知識分子行列的,大都是世家貴族出身,本身就有家業有財產,就算辭官回家不幹了,也不至於貧困凍餓。官場風氣又較開明豪放,頂撞吵架天天有,因言入罪殺你全家可不多見,所以敢說話的人多。


    就唐朝史官而論,因為要堅持“董狐直筆”原則,而跟皇帝、宰相、寵臣、貴戚們吵架吵到青史留名的,哪一朝都有,隨便撥拉出來的如朱子奢、褚遂良、劉洎、宋璟、張廷珪、劉知幾、吳兢等。所以別指望您接的這個“改史”任務能在史館裏順利推行,怎麽也得斥退更換幾個不聽話的下屬,背地裏挨好些嘲諷抨擊,在朝野上下把自己名聲弄得很臭,很可能還會被當代文人寫進筆記小說裏釘在恥辱柱上當反麵教材。


    這些先不管了。總之經過一番折騰,您終於把長安皇宮史館裏存有的八十卷前兩朝國史改完了。所有“隱太子”字樣全抹掉,“秦王”也全抹,改成自立國起李世民就被封為“皇太子”,相關事件記錄也相應塗改完,剛剛長噓一口氣,當天值班的史官丙淡定地提醒您:“明公是否亦應修改實錄?”


    “實錄”?這又是什麽?


    實錄嘛,就是史官們撰寫“國史”依據的主要材料呀。


    您那是什麽表情?難不成您以為史官們寫的“國史”內容都是自己拍腦袋瞎編出來的?又不是在網絡書站更新狗血玄幻種馬小說,動不動幾十萬上百萬字的,人家史官也要依據材料取舍修撰呀。


    唐朝製度,“修國史”是不定期的,過個幾十年時間,朝廷有錢有閑有群眾呼聲了,才臨時給史館加派人手,根據材料續修這段時期的“國史”。而“修實錄”是基本固定的,一個皇帝掛掉,一段朝政結束,史館就自動準備修撰已死皇帝的“實錄”了;或者當朝皇帝很上心,想在活著的時候就看到史書上對自己的評價,於是下令史官們編修自己在位這些年的“實錄”,作為將來“修國史”的主要材料。


    值班史官丙施施然把您領到放“實錄”的房間,門一開,一股子陳年書蠹黴爛味直衝出來。這也難怪,終唐一世,“國史”也就修了一百多卷,而“實錄”呢?


    高祖實錄,二十卷,貞觀十七年七月撰畢奏上入庫存;


    太宗實錄,二部各二十卷,上部貞觀十七年七月撰畢奏上入庫存;下部永徽五年閏五月撰畢奏上入庫存;


    高宗實錄,四部共一百六十卷……


    中宗實錄,二十卷……


    睿宗實錄,二部共十五卷……


    武後實錄,三部共六十八卷……


    玄宗實錄,三部共一百六十七卷……


    您已經塗改過的“國史”,基本上是紀傳體的史書,跟後世我們能看到的《舊唐書》《新唐書》比較像。而您現在抽一本“實錄”翻開看,會發現它以編年體為主,主要按時間順序,羅列一個皇帝在位時發生的各種大事,更像是後來的《資治通鑒》那樣子。


    您說既然“國史”都修成了,這些材料為什麽還留著?幹脆一把火全燒掉算了?得,您這是打算“焚書”了?下一步是不是接著就要“坑儒”,鼓動全天下的讀書人全起來造反?先朝基業,煌煌著錄,幾代人的心血,說燒掉就燒掉?別做夢了吧,還是老老實實一卷一卷查改“隱太子”“秦王”得了。


    當然了,值班史官丙耐心地提醒您,我大唐風氣開放,“實錄”修成以後不禁人抄閱,這麽多年下來,哪個皇親貴戚重臣世家書香門第裏沒幾本國朝實錄,您打算把家裏有書的都翻查個遍,一一塗改過來?就算您上奏天子,發動了大規模的收書改書運動,那什麽,我大唐聲威播散四方,那些新羅、日本、渤海、南詔、吐蕃及西域諸國的使臣到長安時,也往往要帶走很多實錄回國去學習借鑒,難不成要下國際通牒勒令那些國家也把唐實錄全改掉……


    閉嘴吧,給我改實錄去。


    又經過不知幾年幾月幾日的揮汗奮戰,高祖實錄二十卷和太宗實錄四十卷改完。剛剛長噓一口氣,當天值班的史官丁淡定地提醒您:“明公是否亦應修改起居注?”


    “起居注”?這又是什麽?


    起居注嘛,就是史官們撰寫“實錄”依據的主要材料呀。


    您那是什麽表情?難不成您以為史官們寫的“實錄”內容都是自己拍腦袋瞎編出來的? “修實錄”這活動隔十幾年幾十年才搞一回,誰的大腦能把這十幾年間大事的時間、地點、人物、情節全記清楚?人家也要從即時記錄的原始材料裏找素材呀。“起居注”就是這些原始素材裏最重要的一種。


    籠統地說,“起居注”是逐日記載皇帝言行的一種文字記錄,由皇帝的秘書“起居舍人”或“起居郎”每次朝會的時候拿筆現場記錄,除了記皇帝當天說啥、做啥,還廣泛記錄一切與國家大政有關的人和事。這玩意兒存在時間很久,由漢朝到清朝代代延續,很好地保證了我國曆史的係統性和嚴肅性。


    起居注記滿三個月就送史館一次,所以數量比國史、實錄更加驚人。值班史官丁帶您進了存放起居注的倉庫,您看著這滿屋子紙張欲哭無淚,問到底有多少,回答:“到‘安史之亂’時,至少已經有了三千六百多卷……”


    好吧,一咬牙,您揪著值班史官丁的脖子惡狠狠問:“類似這種原始材料還有多少類?”“呃,還真有不少,放手放手,讓人家一邊帶您查看,一邊娓娓道來。 ”


    這一架子是“時政記”,一般是由宰相記錄的與皇帝小範圍談工作的要點,每天送史館一次。


    這些紙卷是各種祥瑞,由禮部記錄,每三個月報送一次;這些是天文祥異,由太史局記錄並占卜吉凶,每三個月送報一次。


    這上麵寫的是外國使節來朝貢的情況,每來一次,由鴻臚寺負責勘問那個國家的土地、風俗、衣服、貢獻方物、距離遠近、國王名號,報送史館。


    這裏記錄著蕃夷入寇及來遞降表,由中書省記錄並送報。打了勝仗,寫報捷文書掛在一根杆子上一路宣揚入京(這文書叫“露布”),由兵部抄報捷文書,報送史館。出征軍隊回朝以後,由統軍將領詳細記錄陷破城堡、傷殺吏人、掠擄畜產,並報送史館。


    這些是變改音律,新造曲調的記錄,由太常寺記錄原因來源和音樂歌詞報送。


    這些是改變州縣設置的記錄,以及哪裏出了孝義道德榜樣得到官府旌表了,隻要有,就由戶部報送。


    這些是法令變改和審案新思路的記錄,隻要有,刑部就報送。


    這一大堆是農業豐收、歉收、饑荒、水、旱、蟲、霜、風、雹、地震、洪災各種災害記錄,一旦出現這種事,戶部和州縣詳細記錄時間地點,以及官府采取的賑貸存恤措施,一起報送。


    這些裝幀豪華的文書是封王、封國公、給封地、封高官顯貴相關的繼承事宜,主管的部門司府報送。


    這些是京城各部門主管,及外地刺史、都督、護、行軍大總管和副總管的授職和去職,連命令文書的內容一起報送,文官由吏部送,武官由兵部送。


    這裏記錄著各地刺史、縣令的善施效果口碑,由本州整理,去考核的使臣帶回京城報送。


    這裏寫著各色碩學異能、高人逸士、義夫節婦,州縣裏如果有這種人,要勘察確實,每年記錄下來給考核使臣帶回京城送史館。


    這些是京城各部門主管的死亡記錄,由本司記錄詳細情況報送。刺史、都督、都護,及行軍副大總管以下官員死亡,由本州、本軍負責報送。


    這些是公主和百官定諡號、總結一生事跡,在外的王來朝,由宗正寺勘報。


    除此之外,如果還有什麽事是史官聽說了、比較感興趣、認為可以寫進史書裏的,還可以向負責部門下公文,要求該部門寫詳細情況報送。公文下到一個月之內必須報上來。


    您還沒聽完,就已經兩腿發軟了?這都怪您不學無術,穿越前就沒好好讀過什麽史書,看了兩本什麽笑侃、什麽秘聞、什麽真相、什麽一本書輕鬆讀完xx史就敢穿越。您隨手翻開一本您看不起的“官方正史”瞅瞅,除了所謂的帝王將相腹黑陰謀故事以外,哪本不是記載了大量天文五行、地理人口、官職兵製、衣服車馬、農業工商、社會經濟信息?這些才是史官們平時下功夫最多、最見學問之處。您想想,換一個皇帝修一次實錄,換幾個皇帝修一次國史,那皇帝不換的時候,史館還是常設機構,史官就白拿工資吃飯不幹活?


    您說有些跟人物政事關係不大的材料,可能沒多少會涉及“隱太子”“秦王”啥的,用不著改吧?才怪,比如您隨手翻一篇報上來的地名改置記錄,一看:“晉安,本晉城,武德中避隱太子(建成)名,改今稱……”


    再翻一篇音樂方麵的材料,您赫然發現居然有一支樂舞叫《秦王破陣樂》!“太宗之平劉武周,河東士庶歌舞於道,軍人相與為《秦王破陣樂》之曲……”而且這曲子在唐朝相當於國歌的地位,耳熟能詳人盡皆知,還由玄奘大和尚傳到了印度,跟天竺國王探討談論過——您說您怎麽改?


    好吧,總結一下您需要對付的、這些存放在史館裏的文字材料。


    首先是最原始的一手材料:起居注、時政記、官府各部門按要求報送的各種記錄表章等。


    然後是由這些原始一手材料和“一些從民間采集的筆記、碑文、個人著作”綜合編撰成的“實錄”。


    再然後是由“實錄”和原始一手材料再加上“一些從民間采集的筆記、碑文、個人著作”綜合編撰成的“國史”。


    順便再說句,等唐朝滅亡以後,下個朝代(五代和宋)會再根據“國史”和“實錄”和原始一手材料再加上“一些從民間采集的筆記、碑文、個人著作”綜合編撰成前朝正史,也就是現代人容易看到的《舊唐書》《新唐書》《資治通鑒》,以及《冊府元龜》《唐會要》等。所以您別以為唐朝的官方曆史都是“唐朝的史官”寫的,其實裏麵有大量內容是後代史官在沒有政治壓力的環境下,自主辨析選擇材料再加上自由心證的結論。當然這些就不是您要操心的事了。


    麵對汗牛充棟的各種資料,您打算怎麽辦呢?全部塗改掉是根本不可能的,那幹脆破罐子破摔,一條道走到黑?您入宮去跟皇帝咬咬耳朵,鼓動他下定決心,甘冒奇險,然後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叫人把一百多卷已經改好的國史偷偷搬到自己家裏,隨後就在史館的資料庫裏放把火······


    一把大火,無數先人心血焚燒殆盡化灰化煙,真是文化史上的大災難啊。不過隻有塗改過的國史謬種流傳,您的任務倒是暫時完成得差不多了。


    暫時。


    沒過幾天,又有值班史官來報告:“某大姓世家裏有以前抄錄的國朝實錄,家主自願捐獻給朝廷以恢複……”


    您頭也不抬地下令:“抄了他家,燒了那些書!誰叫他亂傳國史,不自覺跟官方口徑保持一致的!”


    “某著名文人學者有家傳私著,裏麵提及太宗曾有一兄長······”


    “抄家!燒書!”


    轟轟烈烈的文字獄運動提前一千多年興起,正折騰得雞飛狗跳,更多消息來了。


    “報——長安城內永和坊東南角有隱太子廟,是太宗時下令設立的,至今享祭不絕,祭祀用歌詞還被太常定式,什麽‘蒼震有位,黃離蔽明。江充禍結,戾據災成’……”


    “拆廟!禁歌!”


    “報——登封少林寺內發現一塊石碑,上麵刊寫著太宗平洛陽後對少林寺眾僧的封賞表彰,碑頭署名為‘太尉尚書令陝東道益州道行台雍州牧左右武侯大將軍使持節涼州總管上柱國秦王世民’······”


    “派人去把碑砸碎!把少林和尚們打走!”(等等,少林和尚?)


    “報——隱太子正妻及女兒貞觀以後都以皇親國戚身份榮養,死後葬墳刻碑敘述其出身婚姻……”


    “砸碑平墳!”


    “報——太宗陛下的昭陵陵園內陪葬著二百多位貞觀功臣,其中不少人都曾在隱太子屬下為官,還把這經曆刻到了墓碑上,比如······魏征魏文貞公······還有不少人曾參與玄武門之變,殺隱太子等,也刻到了碑文裏······這些功臣的子孫後代如今仍在朝為官聲望隆重······”


    “······派人趁夜偷偷去把碑文鑿掉!”


    “按我大唐葬製,重臣高官死後,除在墳前立墓碑以外,還要刻石為墓誌銘,埋入墳內。明公要不要再派盜墓賊,去把二百多位建國功臣的墳墓一一掘開,逐個檢查墓誌銘上有無犯禁文字?”


    “······”


    “還有,親手殺兄這事的細節本來就是太宗陛下自己看過史書後,堅持寫入實錄的,萬一昭陵主墓穴裏,太宗遺骸身邊亦有文書提及此事······明公要不要連昭陵一起開掘了······”


    “······”


    怎麽樣,改史這活兒好幹嗎?


    本篇主要參考資料&深度了解推薦:


    牛潤珍.漢至唐初史官製度的演變.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


    嶽純之.唐代官方史學研究.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


    何錫光.唐代史館的史料來源的常例和別例.重慶三峽學院學報,2007(2)


    <sub>注39:此為初唐名相薜元超語錄,見《隋唐嘉話》。


    <sub>注40:胡適此“名言”為後世批判者斷章取義歪曲原意的產物,後來流傳甚廣,被曆史虛無論者奉為圭臬。謝泳教授曾在《新民周刊》第51期撰文考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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