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清婉並沒有晨起跑步的習慣,可今日一早,卻從位於中山門旁的住處,一口氣跑到了位於紫金山東南邊的音樂台。


    清晨的音樂台,薄霧繚繞,猶如披著一襲輕紗的睡美人,溫柔婉約,清新柔情。巨型的扇形坡麵,呈半圓形環繞分布,氣勢宏大開闊。三條約兩米寬的拾級小徑,呈放射狀,自上而下,匯集至舞台前的月牙形蓮花曲池。三道半圓的同心弧線台階,與其相互交叉,將偌大的斜坡草地,清晰地分割成十二塊大小相近的翠綠方格,猶如上古時期的三路圍棋的棋盤一般。


    據考證,圍棋最早發明於公元前2356年,乃上古聖帝堯在其九十歲那年,為了教化其愚笨的兒子丹朱,而特地創造的,初始之圍棋路數,為縱橫三路,源自於“萬物之數,從一而起,一生二,二生三,三為一爻”之易學思想。棋盤上的棋子,縱橫三路,中間正好留有了一個“眼位”,稱之為天元,這樣棋子才有生存立命之“氣”。


    範清婉站在弧形大照壁前的平台前,看著眼前坡麵上那縱橫交錯形成的經緯之格,好似圍棋中的眼位,不禁又想起了前日的那場圍棋決賽。


    那是一場由前衛體協主辦的全國公安係統圍棋精英賽。作為國安部門代表的她,之所以被推薦出征參賽,除了本身具有極好的圍棋水平和大賽經驗外,可能與她的祖上也有某種意義上的關係。清朝康乾年間,其祖上曾出過一個赫赫有名的圍棋大家範西屏,與當時的梁魏今、程蘭如、施襄夏等國手,被並稱為圍棋“四大家”。


    也許天生就受家族遺傳基因影響,抑或是範氏門風的潛移默化熏陶,範清婉自幼蕙質蘭心,思維縝密,對圍棋有一種異乎尋常的天賦,稍加點撥,就能心領神會,高深遠計,從小到大,參加過無數次重大的比賽,都取得了令人驚歎的輝煌戰績,大學期間,就獲得了中國圍棋協會頒發的四段證書,正因為此,剛一畢業,就被國安部門收至麾下。


    比賽是在鎮江市舉行的,整個賽程為三日,采取七輪製的賽製,前兩日在鎮江京城飯店三樓舉行,最後一日,進入決賽的六名選手,移師至鎮江南郊的南山公園聽鸝山房,進行最後的總決賽。據說,這是大賽的舉辦方,為了紀念一千四百多年前著有《圍棋賦》的南朝皇帝梁武帝簫衍。


    據《南史?柳元景傳》中記載,當年,梁武帝對圍棋十分癡迷,經常與左右人對弈手談,在位期間,曾在都城建康,舉辦了中國曆史上第一次全國性的圍棋大賽,並對參賽棋手優劣進行評定等級,確立了影響後世的九品“棋品製”。特別是有一次,他回老家鎮江丹陽祭祖省親,在返程路過鶴林門外,太子簫統在峴山古道上的接官亭,奏請聖躬駕臨山中的聽鸝山房,檢閱正在編撰的《昭明文選》。間歇之時,梁武帝見南山之地,花香鳥語,曲徑通幽,實乃坐禪論道,對弈歸隱的好處所,頓時決定駐蹕止行,擺下重金擂台,派出專史車馬,急召沈約、柳惲、朱異、王瞻、陸雲公等一批圍棋高手前來,在聽鸝山房,大賽了七日七夜。


    聽鸝山房,是一座幽靜的庭院,占地千餘平方,位於南山公園的東南。山坡前有一座高大的古石牌坊,上額篆刻“宋戴顒高隱處”,下鐫“招隱”二字,兩旁石柱上內外有楹聯兩副,外聯為:“煙雨鶴林開畫本,春詠鸝唱憶高蹤”,內聯為:“讀書人去留蕭寺,招隱山空憶戴公”,頌揚的是南朝時期的(宋代)音樂大師戴顒和(梁代)昭明太子蕭統兩位隱居高士。


    當範清婉與眾選手拾級而上,步入院落時,隻見院落之中,古柏參天,幽靜超然,蝶飛飄香,尤其是院落右側的那座假山,更是玲瓏別致,青苔蔭靄,其間設一拱形小橋,溪水潺潺而過。頓時令她不禁想起唐代大詩人孟郊的那首《爛柯山石橋》詩句:


    “仙界一日內,人間千載窮。


    雙棋未遍局,萬物皆為空。


    樵客返歸路,斧柯爛從風。


    唯餘石橋在,猶自淩丹虹。”


    庭院深處,為山房的正屋,闊別三間,門額上刻有“鸝聲一起宮商羽”字樣。客廳之中,較為寬敞,裝飾古樸,高雅精致,迎麵的牆上掛著一副水墨卷軸畫,畫中是戴顒父女撫琴時的場景:戴顒席地盤膝,深情撫琴,戴女,婀娜飄逸,手托琴書,垂首聆聽,蒼鬆翠柏下,兩隻仙鶴,展翅欲飛,深遠處,峰巒起伏,隱約迷離,栩栩如生。畫軸兩旁,配有一副對聯,左聯為:“泉韻每清心,自由山林招隱逸”,右聯是;“鶯聲猶在耳,好攜柑酒話興亡”。


    在參與決賽的六名選手之中,範清婉是唯一的女性,她的對手,看上去年齡要大她一輪,聽說是圍棋大家施襄夏的後人,也是一位四段的棋手,曾獲得過全國智運會等大獎。


    正是天賜機緣,無巧不成書。據清代棋書《海昌二妙集》中記載,清乾隆四年(1739年),兩位的祖上範西屏與施襄夏,曾應浙江當湖張永年之邀,坐隱對弈過十局,最後不分勝負,成就了中國棋壇上《當湖十局》之佳話。而今,誰也沒想到,三百年後的今天,他們的後人卻機緣巧合,推枰對弈。


    當大賽主持人宣布決賽開始時,頓時引來了眾人的圍觀。


    比賽一開始,範清婉執黑,首先以星位開局,但沒想到,對方一出手,就鋒芒咄咄,第二手棋就拍在了高目上,下棋之風格,極似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風靡一時的日本棋手依田紀基,這令她暗暗吃驚。


    她斂眉沉思了片刻,采取了小目位掛,謹慎地應對,緊接著,對方在星位之下,跳了一手,漸漸地,行至黑七粘,白八飛,竟下出了一個大斜定式的布局。進入中盤後,她發現自己的優勢已然明顯,隻要簡明走厚,步步為營,然後揮師向上,將對方的那隻孤棋,輕輕撚去,即可江山初定,皇權在握,可就在這時,她發現對方稍作沉思之後,突然以“死豬不怕開水燙”之勢,飛蛾撲火般地衝入她的黑棋大陣,下了一手看似十分草率的閑棋,頓時令她暗暗竊喜,於是就不假思索地在右下方點了一手刺,開始與對方糾纏鬥耍,打起劫來。經過幾番你來我往、你儂我儂之後,棋局似乎忽然變得陰險詭譎,寒意瑟瑟,隻見對方突然抓住一個時機,猛地掐斷了她的黑龍大陣,令她頓時花容失色、斂眉釵落、香汗淋漓。棋局進入後盤,對方越戰越勇,殺法更加精準毒辣,她雖治孤騰挪,竭力反擊,但終因心散意亂,氣喘籲籲,深感回天乏術,最後以一目半惜敗於對方,真是欲哭無淚,悔恨不已,正如梁武帝簫衍所雲:“若局勢已勝不宜過輕,禍起於所忽,功墜於垂成”。


    昨日下午,在回南京的車上,心中一直在複盤著那場棋局,懊惱之時,不由想起了小時候爺爺講的那個“三十三著鎮神頭”故事,竟然與眼前的這場比賽,是何等的相似。唐代大中年間,日本國王子高嶽親王在長安與國手顧師言對弈,自以為是日本國第一高手,還拿出禦賜的“楸玉棋盤”和“冷暖玉”棋子來炫耀,當棋局下到第三十二手,出現雙征局麵時,其自以為已穩操勝券了,但沒想到,卻被顧師言一個妙招給突然破解了,最後隻好推枰認輸。她至今仍記得爺爺教自己誦讀的那段傳奇的棋語:


    “至三十三下,勝負未決。師言懼辱君命,而汗手凝思,方敢落指,則謂之鎮神頭,乃是解兩征勢也。王子瞪目縮臂,已伏不勝”。


    今日一早醒來,她簡單洗漱之後,便一口氣跑了十多裏,來到這鳴春穀中風景如畫的音樂台。本想舒心散肺,將這幾天心中積鬱之氣發泄出來,哪曾想,卻又被這眼前坡麵上的經緯之格,給無情地刺激到了。


    隻見她,猛地伸展雙臂,仰麵蒼穹,拚盡嗓子,大聲喊了起來:


    “啊……”


    “啊…“


    刹那間,音樂台四周,山穀間,聲浪如潮,回音不絕。


    就在餘音行將消弭之際,一陣清脆的手機鈴聲忽然劃破了天際。範清婉連忙掏出手機,一看是處裏電話,便連忙接聽,臉色漸漸變得嚴肅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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