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皮影戲的“幕布”內。


    弦聲喑啞。


    楚硯身上一重。


    扮演丫鬟的粗布袍子消失無蹤。


    取而代之的是漢皇的黑色皇袍。


    麵前是腰肢輕折的曲裾美人,團扇掩麵,唱詞淒婉:“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正是李延年把李夫人進獻給漢武帝時的唱詞。


    那位李夫人柔弱無骨。


    就這麽向楚硯的身上靠去,眼神百轉千回。


    而在冰涼的肌膚貼上楚硯的一瞬——


    她陡然露出利爪,狠狠插向楚硯的雙眼!


    砰!


    利爪被劍身擋住。


    如同金石相接。


    玄衣朱裳的“漢皇”楚硯直接拔出佩劍,和李夫人戰成一團!


    明明是最基礎的劍招,動作也略微生澀。


    但楚硯戰意極勝。


    她一向心無旁騖。


    哪怕眼前“李夫人”的絕色容顏扭曲成厲鬼,她都波瀾不驚。


    那異詭淒厲叫道:“皇上,你莫要忘了妾身,莫要忘了妾身——”


    楚硯肅然斬去。


    天子之劍,製以五行,論以刑德,此劍直之無前,舉之無上。


    皮影幕布外。


    楚玄視線微有訝異。


    楚硯劍路大開大合,一往無前。


    ——在險境之中,她變通的極快。


    楚硯的天資並不高。


    這一點,早在一個月前立心魔誓的時候,楚玄就知道。


    但在某種方麵——


    她對敵時的天賦和機巧,幾乎稱得上才華橫溢。


    異詭本無靈智。


    因為沾染了人間煙火,才能幻化出各種光怪陸離的光景。


    一旦有人心生畏懼,就會被異詭吞噬。


    但楚硯不僅沒有畏懼。


    還利用了她在影戲裏的“身份”。


    此時,影戲裏的楚硯肅穆端方,天姿威儀。


    天子劍出,匡諸侯,定妖魔,則天下服矣。


    不知不覺。


    竟連楚玄自己都沒發現。


    他原本冷漠視線,落在楚硯身上多了些溫度。


    畢竟,哪怕在玄創之中,也鮮少有這樣奪人眼球的年輕武者。


    而戰局之中。


    那厲鬼被她氣勢所攝。


    什麽君王寵妃,千古佳談的戲碼,統統再也接不下去!轉而厲吼一聲,再次後撤。


    皮影幕布後,燭光融融。


    楚硯身上一輕。


    李夫人消失無蹤。


    眼前是蕭索的古戰場。


    垓下營帳內,西楚霸王項羽意誌消沉。


    他擊築而歌:“漢兵已略地,四方楚歌聲——”


    楚硯不知不覺被歌聲所惑,輕輕低頭。


    自己的裙擺布滿血跡。


    像是從屍山血海中走出。


    那化作“楚霸王”的異詭看著她,把佩劍遞了過去:“大王意氣盡,虞姬——”


    楚硯接劍。


    劍刃卻沒對準自己的脖子。


    而是直接對著異詭的腦袋橫砍!


    楚硯冷笑:“你投你的烏江,和我虞姬有什麽關係。”


    異詭驚懼。


    它再次變換。


    天寶之亂。


    馬嵬坡下,楊貴妃被賜了三尺白綾。


    楚硯直接抓起白布,二話不說就要縊死麵前的唐玄宗!


    異詭又變換計謀。


    這次不再金戈相向。


    而是風花雪月。


    吟詞作對。


    似是要把楚硯困死在這出皮影劇目裏。


    不料楚硯直接在那本宋詞裏挑了個辛棄疾,帶著飛虎湘軍,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


    把那異詭團團圍起!


    異詭不敵。


    柳琴、三弦,終於收了聲。


    它又回到了原來曲裾漢女的模樣。


    最後一出是昭君出塞。


    匈奴單於呼韓邪求娶漢宮最美麗的宮女。


    那異詭巧笑嫣然。


    得意洋洋。


    輕輕一瞥,便同時捕獲了單於和漢元帝的心。


    楚硯:“……”


    皮影戲裏。


    她緩緩伸手,摘了眼鏡。


    單於、漢元帝同時向楚硯看去。


    異詭:“……”


    皮影戲外。


    那幾個群眾演員還看不真切,不知道女武者做了什麽,讓那異詭暴跳如雷。


    楚玄倒是站了起來。


    “結束了。”


    他是看明白了。


    楚硯隻會對線。


    剔除異詭靈智的法決,是半點沒學。


    基礎極差。


    旁邊導演一呆。


    就隻見投資人楚總,徑直走入燈幕。


    也不知怎地,偽裝成漢宮宮女的異詭見了他,就跟見了鬼似的,大驚失色,連連後退。


    然而求生的本能超過了一切。


    異詭勉力對上他的瞳孔。


    似乎是發現了什麽。


    忽然之間,空洞的瞳仁變得莫名詭譎。


    場景再次驟變。


    也不知是先秦哪個時代。


    牆垣低矮,淇水漣漣。


    楚玄進了戲裏。


    變成了少年時的自己。


    他並不關心這是哪一出劇目。


    進來,也不過是為了斬殺異詭,給楚硯補上一課。


    然而低低的古音吟唱就在耳邊。


    【氓之蚩蚩,抱布貿絲。匪來貿絲,來即我謀。】


    楚玄:


    “——詩經。”


    詩三百。


    思無邪。


    這一段,出自《詩經·衛風·氓》。


    年輕的少年,抱著布匹來換絲。


    實則別有居心,為了來向心儀的少女商量婚事。


    他向遠處看去。


    視線有瞬間怔忪。


    淇水之畔。


    年幼的小姑娘坐在牆垣之下。


    她就這麽望了自己一眼。


    楚玄心跳幾乎驟停!


    眼前仿佛不是先秦草房。


    而是十多年前的楚家老宅。


    是她——


    竟然是她。


    楚玄下意識就闊步向她走去。


    年幼的自己剛離開應家,為她所救,心意、性命都隻係於她一人。


    【送子涉淇,至於頓丘。匪我愆期,子無良媒。將子無怒,秋以為期。】


    詩中,少女把少年送到淇水,約好以以秋天為期。


    【乘彼垝垣,以望複關。不見複關,泣涕漣漣。】


    少女登上土牆,向著複關不斷張望。


    【總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當年信誓旦旦,哪料竟反目成仇。


    既已違背盟約,不如就此恩斷義絕——


    楚玄像意識到了什麽。


    他攏起的眉目緊鎖,如寒霜浸染,威嚴凜然。


    他下意識張口,就要焦急喊出她的名字。


    不對。


    不是楚暖暖!


    眼前並不是楚暖暖。


    先前摘下眼鏡的楚硯,從牆垣上一躍而下。


    冷冷看向楚玄。


    她已經十多年沒見過楚玄這種表情。


    “怎麽,舍不得出去了?”


    “你他媽別用那種表情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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