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早晨的霧很濃,朝陽也還沒有翻過塬頭,它從塬背後散放出來的光影也很懵懂。


    半個多世紀前的霧不但很濃、很純粹,連太陽也和現在很不相同,一副清純的樣子,不像現在這樣勉為其難,愁眉苦臉,憂心忡忡。


    那時的太陽、霧們、鳥兒們……天地間萬物和吳為的關係也比現在深刻。不像現在,不知是她拋棄了它們還是它們拋棄了她,總之是兩不相關。沒有充分燃燒的秫秸稈的濕氣,從每個黢黑的窯洞口澀澀地冒出,與濃稠的霧氣勾兌在一起,聚散在農家長滿衰草的窯頂上。


    聚散在每孔窯口差不多都長著的那棵因為缺水,幾十年也長不大,因而就長得風姿綽約的鬆樹上。


    聚散在不明白為什麽,老是長得委委屈屈的各種樹梢上。聚散在殘掛枝頭,卻為寒素的山坳勾勒出點點彩頭的柿子上……那時候的秋天也很冷,吳為的鼻頭和指尖讓寒氣夾得緊疼。莊稼茬兒上、樹上、灌木上、茅草上,已經掛霜,霜氣倒是很薄,毛乎乎的,哈口氣就融了。她一路走,一路惹是生非地對著路邊那掛霜的茅草哈氣。茅草上的霜氣,又順著她的嗓子湧進她的腔子,她的腔子裏也就掛上一層爽冽的霜氣。她仰起頭,亮著滿是霜氣的嗓子,對著四周的塬一聲聲喊唱。她的喊唱穿雲破霧,不知天高地厚地在天地間悠遊,然後仰著臉兒,靜待著塬返給她一個回響。來了,來了,去了,去了……


    四周的塬,卻沒有返給她一個清亮亮的回。向,而是一疊更遠一疊地把她的喊唱遞向無際,一任它漾開,消散。她停下腳步,辨析著這個越離越遠的回答。


    不要說她那個隻有十年資曆的腦子,就是一個聖明的腦子,恐怕也不能參悟塬的這個回答。


    她正是揣著那個越走越遠的回答,來到粗約六人抱的老槐樹下,並在那棵老槐樹下,生發出寫一本書韻癡願。


    然後一抬頭,看到老槐樹上貼著一張黃表紙,上麵用清揚俊逸、淩鋒力骨的柳體楷書寫著: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過路君子念三遍,一覺睡到大天光。


    在閉塞的關中,倒有的是好寫家。自古以來那本就是藏龍臥虎的地方,傳說黃帝的史官、漢文字的創造者倉頡,就累死在離零孤村十五公裏的岐山縣。可惜她那時還不知道岐山縣有個倉頡廟,不曾到那裏頂禮膜拜。


    吳為的眼睛,像所有固執而又容易癡迷的人那樣,一把抓住那些柳公權體,把那陌生的囑托朗朗地念了三遍,相信那夜哭的孩子就此會有安靜的睡眠。


    以後的以後,就像那個早上一樣,她確信自己的認真真能給他人一些什麽,也相信隨便哪一個人經過這裏,都會像她這樣認真地念上三遍。


    這陌生的信賴,實實在在感動了她。一個不曾謀麵、被困頓煩擾的陌生人,竟把這等解救的重任,委托給不相識的她以及其他不相識的人,並相信可以得到人們熱誠的幫助。


    此外,還有一點惟恐不能勝任的不安,因為這張黃表紙,如此輕易、因而就無比沉重地把信賴交給了如她這樣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年。於是她的臉上便顯出一副無遮無攔而又心事重重的樣子,這種臉相就此留在她的臉上,風吹雨打也不曾蝕損。


    這就是那天早上她經過老槐樹的時候發生的兩件事。


    雖然她一生沒有皈依過任何宗教,然而她離開那棵老槐樹的時候,就像對什麽許下了諾言,知道從此以後是不可背叛的了。但不可背叛什麽,卻不很清楚。在她沒有發瘋之前,就常常似真似幻地懸浮在那棵華冠如蓋的老槐樹四周,特別是她深感困頓的時節。


    她的記憶,取向確實有些特別。不像很多孩子的記憶,隻包羅著兒時的童真,她卻操勞地記住一些不該由她記住的事物。許多對於一個孩子來說當初看似無可領會意義的場景,偏偏搶占了她自兩歲到十歲的那個年齡段,甚至以後的生命空間。後來驗證,那些場景,樁樁件件,很有輕重。


    好比說天津河南地(如今那個地段早巳埋葬在某棟高樓大廈的下麵),那個窄長低窪的院子,她甚至能畫出那個院子的形狀和幾間小屋的布局。


    二太太家的樓梯;


    夜半,水的呼嘯,風的嗚咽,乘風乘水斷續而至的哭聲;


    葉蓮子的血;


    柳州的橋;


    陷入彌天大火;


    一個兩歲的孩子,怎麽能懂得把對爾後一生最具本質意義的沉澱物,從生活的雜湯裏撈出?


    2


    自吳為在一九四八年這個秋天的早晨寫下那個句子後,發生了很多事。


    也許她等的就是這些事情的發生。那時候,吳為還不認識這個“霾”字,把它念做“狸”。


    可能她在一本不知該看還是不該看,更不知看懂還是沒看懂的書裏看到了這個字,並不知為什麽為這個字所動,錯以為那是一個和濕漉漉、冷颼颼、不清不楚的陰暗天氣,或一種她暫時還不明白,但已能感知、深不能測的朕兆有關。那一年,她十歲,小學四年級。


    十歲的孩子還在讀四年級,應該算是超齡生。但不是因為留級,而是葉蓮子交不起學費,有一陣子,吳為不得不陪著失業的葉蓮子失學在家。吳為後來果然成為一名作家,但她決定要寫一部書的時候,根本不知道什麽是作家,她隻是想寫一本書而已。


    也不知道有一天她會成功,會從這個土坳坳走向世界的很多地方。


    更不知道日後有一天她會陷在這個想法裏不能自拔,上帝給我們的本是一個全新的人;我們還給他的卻是一個殘缺不全、破爛不堪的皮囊和靈魂。而她這一生失去的何止是健康的體魄,結實的牙齒,烏黑的頭發,沒有一絲褶皺的青春,潭水般的明澄心境,沒有啟過封也投有揭下過保護膜的靈魂……最慘痛的是她不得不麵對“竟是東風喚不回”的葉蓮子。人們總是說,你還得到了許多。


    她著三不著兩地回答:“什麽是人生最大的痛苦?既不是失戀,也不是失業、失敗、失學、窮困、饑餓、災荒、病痛……而是眼睜睜地看著生命一點點離開你摯愛的人,而你束手無策,回天無力。”


    有多少次她對著蒼天發誓,她寧願放棄一切所謂的成功,換回她失去的葉蓮子以及當初這個朝陽冉冉升起的早晨。


    可世間哪有那樣便宜的事?


    不過她寫下的那個句子,確有很多可以探討的關節。


    她寫的是:“在一個陰霾的早晨,那女人坐在窗前向路上望著……”


    那是一個女人。為什麽不是一個男人?


    那是一個翹首以待的女人,而不是無牽無掛的閑適女人。


    她企盼的是什麽?


    她能如願以償抑或是不?


    她將如何麵對那不論如何的結果?


    隻有十歲的吳為,怎麽就知道這樣開篇?


    她從小就是個沒心沒肺的孩子,渾然一片,隨心所欲,心神恍惚,不求上進……並且一生沒有長足的改進,直到住進精神病院之前,也還是這樣的一個老人。


    也許正因為如此,十歲的她才不知深淺地想要寫一本書,並先行寫出這個句子。


    3


    也許還有一件事,值得一提。


    發生這兩件事的前一天,辛老師在音樂課上教唱了一首關於母親的歌。下課之前他叫起吳為,讓她重唱一遍。歌詞是——


    母親的光輝,


    好比燦爛的旭日,


    永遠地、永遠地照著我的身。母親的慈愛,


    好比和煦的陽光,


    永遠地、永遠地溫暖我的心。誰關心你的饑寒?


    誰督促你的學業?


    隻有你偉大慈祥的母親。她永不感到疲勞,


    她始終打起精神,


    殷勤地期望你上進,


    為你嚐盡了人世的苦辛。


    她太疲勞了,


    你不見她的額上,


    已刻上一條條的皺紋?


    世界上惟有有母親者,


    是最幸福的人,


    可是你怎樣報答母親的深思?


    “唱得很好。”辛老師說。


    吳為從小就顯出唱歌的天分,在所有的課程中她隻喜歡音樂課,也就難怪她後來曾嫁給一個會唱兩句歌的人,並覺得自己是嫁給了音樂。教音樂的辛老師因此很喜歡她。


    可是唱著,唱著,她突然號啕大哭起來,怎麽止也止不住,直哭到手腳冰涼,渾身抽搐。同學們和辛老師都嚇得不輕。大家以為是惡鬼附體,連香山慈幼院畢業的辛老師也無計可施。


    對吳為這種沒心沒肺、喜歡曲譜的孩子來說,她那天在音樂課上的表現卻很離譜。


    下課以後,辛老師把吳為在音樂課上發生的事告訴了葉蓮子。葉蓮子並沒有多想,那時人們對歇斯底裏還沒有什麽認識,據說歇斯底裏是後現代病。隻是在吃晚飯的時候,葉蓮子問吳為:“今天上音樂課的時候,你怎麽了?”


    吳為回答不出,她不知道她怎麽了,但聽了母親的問話之後,又大哭起來。


    能不能說她後來的發瘋早有根基?


    4


    離開那棵粗約六人抱的老槐樹後,她遇到了同班同學於田,那個距零狐村不遠的火車站站長的兒子,發色棕黃的英俊少年。很難揣度他為什麽要對吳為說,“你準備好了嗎?今天考地理。”


    吳為說:“沒有。我就怕地理……”她沒有說下去,除了音樂,哪門功課她不怕?包括語文,作為一個未來的作家那必不可少的鋪墊。


    於田說:“別怕,我知道考試題。”於田對吳為有沒有一點朦朧的感情,也就是所謂的初戀?不得而知。即便他對吳為有所愛戀,也僅限於這一次對地理考試題的泄露。


    “你知道考題?”


    “嘿嘿。趙老師對我爸爸說的,我爸爸又告訴了我。”英俊少年於田,就這樣交代出了地理趙老師。“哼!”剛剛念了三遍“天皇皇,地皇皇”的吳為,一身正氣。盡管害怕地理考試,也沒有向於田探問地理考題的細目。


    除了一聲不滿意“哼!”吳為沒有更多的想法。問題出在考試前那課間休息十分鍾。偏偏那個課間休息,她沒有去跳繩,而是待在教室裏臨時抱佛腳地翻看地理教科書,翻著翻著,突然心血來潮地對同學說:”趙老師不公平,他把考題告訴了一個人。”絲毫沒有領導同學造反的遠大誌向,隻不過對這件不公正的事發泄一下她的不滿。


    可是她的心血來潮,煽動了所有用功或是不用功的同學。


    十歲的吳為,哪裏是趙老師的對手?趙老師臨場改了考題,吳為不可避免地因造謠惑眾受到懲罰。


    趙老師既不厲聲斥責也不吹胡子瞪眼,隻是讓她伸出手來。剛才還是義正嚴詞的吳為,頓失氣貫長虹的精氣神兒,看著那三尺長、一寸半寬、半寸厚的板子,傻了,連趙老師說的“伸手”是什麽意思都不明白了。每曆兩害相夾,她總盤算不清孰輕孰重,無法取舍。對著那樣一條板子,她的心智更加迷離,盤算不出伸手讓趙老師打還是不伸手讓趙老師打哪樣更好,最後算計著躲過伸手就是上上。


    怕歸怕,卻沒有交代出於田,也許那時她就把“好漢做事好漢當”視為一種崇高的品德,聯係到日後死活不肯出賣胡秉宸,總算一脈相承。既然她不乖乖地伸出手,也就怪不得趙老師掄起板子,往她身上抽。三尺長、一寸半寬、半寸厚的板子,一下下就抽在了吳為的身上。


    而一個十歲女孩的身體又過於綿軟柔弱,趙老師的板子抽上去隻能引起微弱的反彈。照她對趙老師的冒犯,如此微弱的回響,太不飽滿、太不熱烈、太不足以消平心頭之恨,於是趙老師把板子揮舞得越來越急。


    風華正茂的趙老師,正當其時地把一個年富力強的男人使不完的力氣,盡情傾瀉在那個隻不過長了十年的小身子骨兒上。頭幾下板子抽下去的時候,吳為還能感到似一條條火焰躥過肋骨的灼痛,但她沒有喊疼電沒有呼救,雖然她的母親葉蓮子,作為這個學校的教師就在隔壁教室裏教課。起始她甚至聽見葉蓮子的聲音:“打開你們的筆記本,照著我念的聽寫下麵的句子……”


    她不喊不叫,隻是因為葉家女人不喊不叫的傳統,並非因為勇敢。而且她的膽子太小,幾下狠抽就讓她失去了神誌,什麽也看不見;聽不見、感覺不到了。


    幹脆說,那一會兒她瘋了,無知無覺了。她越是疼痛,雙臂越是違反常情地向上大張,讓她的兩肋更無遮攔地暴露在板子之下。隨著板子的抽打,又如暴風雪中的雪花,無聲無息地飄揚、旋轉,看上去很像後來流行一時的相當輕浮的舞姿。她的腦子是不是早有問題,這算不算後來發瘋的序曲?


    同學們被這從未見識過的抽打驚呆了,即便最淘氣的男生也未曾領教過這樣的抽打。教室裏鴉雀無聲,隻有板子一下下落在吳為軀體上那肅穆的聲響。


    始作俑者於田更是坐立不安。沒有想到他一句賣弄或是討好的話,竟換來這樣一個結果,可他一時又不知怎樣才能阻止這緩慢的、與殘殺差不多的過程。最後他不得不尖聲喊了出來:“趙老師,你,你不能再打啦——”


    趙老師這才驚愕地罷手。


    火車站站長是校長麻將桌上的牌友,也是至交。可憐趙老師堂堂須眉,為了每學期的那張聘書,不得不低三下四地漏題,又惱羞成怒地從一個隻成長了十年的小身子骨兒上,找回自己的尊嚴,也算一種填平補齊。


    千真萬確,這是吳為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從男性那裏得到的嗬護和關愛。


    爾後每每想起這一點,吳為總覺得麵子上很不好看,因為這嗬護和關愛,不過采自一個沒有長大成人的“準男人”。她從小崇拜“騎土”,認為“騎士”最優良的品格就是保護自己的女人。可是除了這個小男孩的嗬護和關愛,她再未有過如此的幸運。.由於這種“騎土”情結,日後在與男人的關係中,她隻好自己出麵;反串“騎士”這個角色。


    這就是她有時為什麽會懷念那個叫做於田的男孩,特別在和她以血愛戀的胡秉宸結婚以後。


    更猜想著,當於田長大成人、升格為男人之後,當他的女人受難時,還會不會挺身而出?


    5


    這場毒打的醜陋和早上在老槐樹下的經曆,天地懸殊。不過那不也是吳為的“自找’?


    “自找”這一類事不但沒有從此杜絕,還會在吳為身上屢屢發生,就像胡秉宸後來常說的那樣:“活該,你所有的麻煩都是自找的。”的確如此。綜觀世上不斷被麻煩纏身的人,哪個不是自找?就連把吳為分析得頭頭是道的胡秉宸,他和吳為的一段姻緣不也是一個自找的大麻煩?可見趙老師的板子抽得還是不夠狠毒,還不足以將吳為那“自找”的惡習徹底摧毀。


    淘氣的吳為,終於安靜下來,難得一動不能動、雙頰通紅地躺在了床上。


    如果不是這樣,葉蓮子平時很難找到她,她總是從學校後的高坡翻出牆外,不知一天到晚從不停歇地在山野裏跑來跑去忙些什麽。逢到考試葉蓮子就發愁,為吳為的學習不好、考試不及格而哭泣。秦老師就勸慰道:“她還小呢,大了就好了。”


    從塬上婉約穿過的珍珠泉,正是從這二處高坡進入丹陽觀,又從高坡下惟一的古柏足下繞過,再款款地流向荒觀之外。它不經意的流向,與這荒觀的正殿,還有觀後那和吳為重逢後即遭雷殛的老歪槐,恰好在一條中軸線上。


    丹陽觀後這棵僅存的古柏,居然蔭翳出一片樹林的森然,更有巨蛇盤桓出沒於樹幹之間。上下課敲打的銅鍾,就懸掛在這棵古柏的一處枝椏上。


    觀內早就斷絕了香火,如今已變做隻配流難人用來苟且棲身的“野店”。當初定然不是這般這樣,它閎達偉闊的氣勢還在,正殿、側殿、山門,樣樣俱全,可它為什麽被人拋棄?


    從古柏足下繞過的泉水,斷續吟唱著,似丹陽觀鼎盛時期道士們隨水而去的誦經聲,如今又隨這潺潺的泉水,一聲聲從遙遠閃回。葉蓮子又在無數個不眠的長夜,將它們一句句默記於心。


    及至冬天,西北風從那古柏的樹梢中穿過,呼嘯出沁人魂魄的,隱喻著、敘述著萬世之劫的樂聲。


    從那時起,吳為就喜歡上了刮風的日子。那冬日的、從丹陽觀古柏中穿過的西北風,把她還不會述說也永遠述說不出的她和葉蓮子的淒苦,替她們說了出來。那風,就是她們的語言,她們的哀歌,那風就是她。每當那泉水、那風之樂響起來的時候,小小的吳為,就感到若有所思、若有所悟、若有所依、若有所歸。她就在那泉聲、風聲中,慢慢長大……


    逢到雨季,負載著萬千意緒的大雨,一旦撲落塬上,都會被塬化作泥濘,那化解的過程可不就暗示著一種慷慨的撫慰……也就難怪吳為以為水聲、雨聲、風聲,就是最美的樂聲。


    葉蓮子把吳為肋骨上的板痕數了又數,就是數不清楚。它們黑紫、黑紫,一條摞一條地錯疊在吳為細瘦的前胸後背,讓她何從辨數?她也一遍又一遍於事無補地問道:“還疼不疼?”


    此外,葉蓮子還有什麽可說?


    再不就舉著一雙淚眼,向側立一旁的泥塑神胎默默祈禱:保佑我們這對流浪天涯的母女,保佑、保佑吳為平安無事吧!


    她們剛剛流落丹陽觀並住進這間側殿的時候,半夜裏,常有勁風平地而起,長驅直人地推開插著門閂的兩扇殿門,不是推開一條窄縫,而是向左右兩邊徹底攤平。


    天光隨之劈門而人,照亮一座座側立一旁的泥塑神胎,點亮他們凶神惡煞的雙目,一個個目光如炬地逼視著她和吳為,讓她們逃也無處逃、呼也呼不出地定在那一處安身立命的側殿裏。


    那插著門閂的殿門何以自動開啟?讓她們好生驚懼;門扇在風中發出哐哐的聲響,似有許多人來來往往,出出人人。


    更有塬的低嘯長吟,陰幽幽地傳送過來。


    直到很久以後,他們才能兩不相關地各行其是。等到他們可以兩不相關、各行其是的時候,那平地而起的勁風也不再光顧,似與她們母女,已成莫逆。


    吳為很疼,可是她搖搖頭,對守著自己的媽媽深情地笑了笑。


    “不疼,就是喘氣的時候裏麵不舒服。”她把眼睛垂下,瞟了瞟自己的小胸脯。這個從小就營養不良的肋骨上,本就沒有多少皮肉,就連那點不多的皮肉,似乎也讓趙老師的板子抽飛了。似乎被板子刮得一幹二淨的肋骨,就沒有一點遮擋、血糊拉拉地暴露在任人隨意蹂躪的狀態下。她本就細瘦的身坯,自趙老師抽打之後也好像變得更窄更瘦,腔子裏的每一個髒器,卻好像變得很大、很大,擠得裏麵一點空隙不剩,隻要輕輕一喘,肺部一個極輕微的收縮、起伏,就擠壓、脹迫得兩肋徹疼。葉蓮子脫去吳為身上的衣物,讓她一絲不掛地躺在床上。現在,再輕、再薄的衣物也會讓吳為感到壓痛。


    吳為覺得暢快多了,她小心翼翼,一小口、一小口地喘息著。


    葉蓮子說:“乖,你哭吧,哭吧,哭了就不疼了。”


    雖則有“哭天天不應,哭地地不靈”那句老話,可是對一無所有、走投無路的人來說,哭泣還是他們惟一不需代價、老本兒就能得到的一點安慰。


    可是幼年以及青少年時期的吳為不愛哭,不像後來,動不動就涕淚交流。


    就是被人打成這個樣子,她也不哭不鬧,隻是瞪著眼睛熬。就像每次得了重症,無醫無藥,靠的也是一個熬,從不像別的孩子那樣又哭又鬧,倒讓葉蓮子分外心疼。


    她隻是握住葉蓮子放在她身旁的手,眼睛裏滿是與十歲年齡極不相稱的悲涼和疑惑。


    與父親的眉眼相去很遠的趙老師,讓她想起遠在香港和桂林的日子,還有父親砸在她身上的烙鐵。烙鐵呼嘯、夾裹著鐵鏽味的風,砸在她的小肚子上,小肚子立刻鼓起一個又紫又紅的包,等到那些鼓包退色的時候,就有一種仁慈的癢覺。她伸出小手指,輕輕地撓著它,尤其坐在吹著風的樹陰下,真是一種消消停停的享受。


    或是捉住她的兩條腿,像掄起一隻車輪,往地板上咚、咚地摔去。摔得她眼冒金星,不知道頭長在腳上,還是腳長在頭上。她不解的是她做錯了什麽。在父親麵前,她絕對是個守規矩的模範兒童。不像她揭發趙老師漏題,總還有個挨打的理由。父親為什麽那樣恨她,打她?


    如果說從父親那裏得到的有關男性暴力的體驗,還隻是一個男人的問題,那麽趙老師的毒打,就可以使她對男性的暴力做一個總體的總結了。


    葉蓮子誤以為吳為的悲涼和疑惑是創傷過重造成的癡呆。她自譴自責,怨恨自己沒有能力保護自己的孩子,揪心地對吳為說:“媽對不起你,媽對不起你……”


    吳為搖搖頭,說:“媽——”她實在不明白,葉蓮子的這個“對不起”,和她出生十年來也許算不得離奇的遭際,有什麽關係。


    在這個十歲的悲涼和疑惑之後,她認定這個世界上,惟有葉蓮子身後,於她才是一個絕對安全的去處,並躲進這個隻會哭泣的葉蓮子身後,從此再沒有,也不肯從葉蓮子的身後走出來了。


    6


    她們的困境,可從吳為六七歲時寫給顧秋水的一封信中,略見一二。


    吳為用來寫信的那張紙,顯然不是從小學生的筆記本上撕下來的,不是。她算是失學在家,從墨荷的父親,那個地主兼業餘獵人就傳下來的對知識的熱愛,到了葉蓮子這裏,是連一個小學生的學費也交不起了。吳為自然也就沒有一個小學生必備的筆記本。


    那是從葉蓮子用來糊窗的紙上裁下來的一小塊黃麻紙。’抗戰勝利後的那個冬天就要來臨,葉蓮子不得不破費一點錢,把後牆上那漏風的窗戶糊上。後牆外,曾是張學良將軍衛隊營十分荒闊的操場。


    從“工合”遣散出來的葉蓮子,又變成童年那個寄存在他人家裏的包裹,因為轉手又轉手,誰也不記得那包裹的主人了。可是為了一口飯吃,她隻得拉下麵皮,輾轉於關係中的關係,最後來到西安,投靠張學良將軍的姐姐張冠英老夫人。


    建國巷裏,張學良將軍衛隊營的幾十間房子,自西安事變後已是人去樓空。


    張老夫人想,空著也是空著。就把葉蓮子母女安排在大院盡西北角的一間營房裏。


    除了張老夫人自己帶著孩子住在大院套著的小院裏,大院裏還住著近二十家隨張學良將軍一同來到西安的東北軍舊人。房租不收。那一間不交租金的房子,是張老夫人對她們最大的援助。


    起始,張老夫人還在大院中辦有一個印染廠,畢業於立信會計學校的葉蓮子,還在那個印染廠勝任過會計的職務。


    可是生長在遼闊的黑土地上,並跟隨家人過慣戎馬倥傯生活的張老夫人,卻無法在這方寸之地上輾轉騰挪,印染廠隻好關張。葉蓮子在那個印染廠的工齡,以日而計。


    一九四五年的張冠英老夫人,處境已經相當困難。


    和葉蓮子可以說是同病相憐,丈夫有了別的女人,把她和孩子們拋棄了。


    她不愧是張作霖的女兒,抄起一杆槍就瞄準了她的丈夫,她孩子們的爹。


    那個腦後挽了個髻兒,身穿一件沒有腰身的直筒黑布旗袍,持著一杆長槍而不是手槍站在硬風地裏的女人,真是頂天立地。不過到底夫妻一場,還是給丈夫留了條後路,“我是一槍撂倒你還是你就此滾出家門,從此不再照麵?”


    丈夫決定從此不再照麵。


    幸虧娘家有錢,她把幾個孩子拉巴出來了。


    東北軍自九一八事變進關後,不論職位高低,過的都是坐吃山空的典當日子。張學良將軍被蔣介石軟禁之後,連張冠英老夫人,也不得不靠變賣首飾度日。


    當時西安泰豐煙草公司經理、西安大華紗廠廠長,沒少低價收購她的翡翠、珍珠,最後她剩下的可能就是一個琥珀煙嘴。


    二小姐、三小姐用粗呢子做兩件大衣就算是好衣服了,整天吃的也是大醬拌茄子。


    張冠英老夫人隻能冬天是身黑布棉袍,夏天是件黑綢大褂。吳為那時經常出人張老夫人家,為張老夫人的幾個兒女唱歌跳舞,或跟著留聲機一起唱《鬆花江上》《漁光曲》,特別是葉蓮子最愛唱的《秋水伊人》,那歌詞和顧秋水的名字、葉蓮子的遭際不謀而合。有時,聽著聽著吳為咿咿呀呀、童聲童氣不著調的唱詞,她會澀澀地啞然一笑,這首歌可不就是為她而寫的?難怪一開始就對它情有獨鍾。吳為經常出入張家,還藏著一個對葉蓮子也不肯承認的目的,如果碰上開飯的時候,他們會賞她一頓飯吃,一頓可以吃飽的飯。更特別地為著“演出”後,那幾個姐妹兄弟獎勵她的幾個沙果或一個石榴。


    好事的吳為,在張老夫人家還煽動了一次“革命”。


    丫頭翠環是河南逃難過來的難民,家裏生活無著,她媽不得不給她插個草棍兒,打算把她賣了。


    張老夫人雖則到了靠變賣首飾度日的地步,倒常讓廚子蒸一大堆饅頭,拿到大門外施舍逃難的人。翠環她媽在門外排隊領饅頭,一眼就看出張家的慈善,抽冷子鑽進大門,進門就下跪,央告張老夫人把翠環買下。翠環來到後,什麽也不多、什麽也不少地和大家一起吃著大醬拌茄子。


    可是翠環的心很大。幾十年後,她用這個關係,讓女兒上了大學,又在女兒大學畢業後,用這個關係分配在張學良紀念館工作。可她根本不提“丫頭”這段事。


    三小姐走的時候甚至還給翠環找了婆家,聘姑娘一樣把她聘了出去。


    可是她太懶,二小姐隻說了句讓她以後幹事勤快點,她就不樂意了。


    然後就出了吳為鼓動她造反出逃的事。


    翠環沒有出逃,她上哪兒逃?哪兒有這裏的日子好?她一不出逃,就把吳為鼓動她造反出逃的事稟報了張老夫人。張老夫人隻問了吳為一句:“是你給翠環出的主意,讓她逃跑呀?”


    吳為從小就愛幹這種“沒有抓住偷牛的,倒抓住了拔橛的”事。


    即便葉蓮子再舍不得,顧秋水離開寶雞時不便帶走的皮鞋、西服等等,也隻好一一進了當鋪。


    那一件件衣物,都是她的所愛,她的一個念想,好像押著顧秋水的這些衣物,就押著一份團聚的希望,押著一份顧秋水回心轉意的可能。


    當她不得不典當自己營造的這份前途、希望時,和自殺有什麽兩樣?


    她站在當鋪高高的櫃台下,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等有錢的時候再把它們贖回來。可是直到一九四九年全國解放,她也沒能把顧秋水的衣物贖回一件。


    不過三小姐在西京招待所(相當於西安彼時的五星級飯店)舉行婚禮時,葉蓮子還是參加了那個婚禮。參加婚禮的差不多都是東北軍裏的舊人,盡管顧秋水已經不認她這個妻子,她也不能給顧秋水丟人。她體麵地要了一輛人力車,夾著一隻裏麵除了那筆車費,一分錢也不多、一分錢也不少的手袋,特地換上那件留待求職或應付“場麵”的、鑲有深灰窄邊的淺灰旗袍,大襟上還別了一條雪白的手帕,到婚禮上去了。未來的女人吳為仰望著葉蓮子,開始了如何做一個優雅女人的基礎課。離開顧秋水以後,吳為一直跟著葉蓮子為一口飯而掙紮,從來沒有機會看到一個正式的葉蓮子。長大以後,她多次對葉蓮子說:“我真不明白,您怎麽會嫁給了老顧?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等到她們母女在那一間營房落下腳的時候,營房後的操場,已在日機轟炸下變成彈坑累累的荒地,零亂地注解著一個戰亂的時代,與沒膝的荒草,相輔相依成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景象。


    據說夜深人靜的時刻,還有東北軍人的遊魂出沒其間。


    荒地四周,散漫地長著一片片楊樹林。


    楊樹是一種模棱兩可的樹,是看人眼色行事的樹,或是說善解人意的樹。人們歡樂的時候,它就在風中歡唱,一片片樹葉,拍著手兒似的嘩嘩響;人們憂傷的時候,它就在風中蕭瑟地唱起“梧桐夜雨”。


    特別是晚秋,滿院秋蟲唧唧的時節,除了蕭瑟的“梧桐夜雨”,楊樹葉子還一陣陣刷刷落下,伴著吳為無憂無慮的酣聲,讓葉蓮子更難入睡。她又愁生活無著,又愁吳為還沒有冬天禦寒的棉衣,又愁沒錢讓吳為上學……一個人有那麽多的事情可愁悶。


    其實不論哪個時代,人人都有很多可愁的事,但身邊至少還有幾個或一個商討主意的人。


    她把吳為摟了又摟;把那床小薄被往吳為身上更緊地掖了掖。唉,吳為,吳為,你什麽時候才能長大呢?


    長大又怎麽樣?長大後的吳為帶給葉蓮子的災難,比被顧秋水拋棄後的饑寒交迫、無依無靠,更加深重。所以葉蓮子在冬天到來之際,不得不破費一點錢,買些黃麻紙來糊後牆上那漏風的窗,吳為也才有可能從那糊窗紙上裁下一小塊,開始她平生的第一篇創作。


    7


    不知道吳為給她父親那封信,算不算她的第一篇創作?但那無疑是她課外作業之外的第一次作業。


    她用一本書代替尺子比著,先用鉛筆在那一小塊不規格的黃麻紙上畫出一條條橫格,如果沒有那些橫格為依據,她不可能在一張無依無靠的紙上,寫出一行行整齊的字。她希望她的爸爸覺得她字寫得不錯,信也寫得不錯,那麽他也許會寄給她們一點錢,作為對她的獎勵,也許她就可以用那筆錢交學費。


    她讀書很不用功,但是真到沒書可讀的時候,她就知道事情不妙,可能因為失學總是和沒飯吃聯係在一起的緣故。


    就算如今中學的繪圖課上,有了丁字尺的幫助,也不一定能把一條橫線畫得盡善盡美,何況一個隻有幾歲、心浮氣躁的吳為?任憑她如何努力,也很難在一本書的比照下,將那些橫格畫得勻稱。而吳為那時的幾歲和現在孩子們的幾歲無法相比,那是貧瘠、沒有見識的幾歲。


    那些橫格,大多一頭寬、一頭窄,還有一條橫線,因為她的鉛筆一滑,從她期望的走向上出溜出來,分出一個小岔兒。


    不過她的確寫得非常整齊。


    她拿起毛筆,用幼稚的筆跡寫著——爸爸:一年不見了,現在很是想念您,您現在好嗎?現在西安很冷,我還沒有棉衣穿,現在方阿姨給我一件衣服,媽媽現在正在給我改小。媽媽現在也找不到工作,我們現在沒有錢,所以我還沒有上學。您那裏冷嗎?您現在穿上棉衣了嗎?請常常來信。現在您的身體好嗎?請您寫信言明。我很好,媽媽問您現在好。女兒


    民國三十三年


    十一月十九日晚


    她在信裏無的放矢地用了很多個“現在”,從這封信裏,實在看不出她有當作家的天分。


    對於吳為這封精雕細刻的信,顧秋水的回信是——親愛的孩子:


    你的信我收到了,鄒伯伯又回重慶去了,叫你媽給他去信,讓他給你們一點幫助。


    爸爸


    十二月二十七日


    不多不少,連日期、標點符號在內,一共五十一個宇塊。吳為也沒有得到她預想中的獎勵。這樣比起來,胡秉宸和白帆的離婚,可以說是相當負責,相當有良心。對於白帆提出的任何要求,二話不講,簽字畫押。


    由白帆起草的第一號文件是——


    一、現有住房在沒有更妥善的安排辦法之前,由白帆同誌全部占有,胡秉宸同誌隻可用樓下朝北一個小間。子女原住室不變,客廳、飯廳為公用。待住房問題有了妥善的安排,經雙方協商後另行解決。二、家中所有用具,除子女已有的外,無論何時分用,均由白帆同誌首先選擇,所餘部分由胡秉宸同誌使用。


    三、白帆同誌的保姆費,由胡秉宸同誌永久負擔,並從他月工資收入中抽出百分之二十,補貼白帆同誌的生活。在住房尚未妥善解決之前,房租水電等一應費用,也由胡秉宸同誌負擔。


    以上所有費用,由胡秉宸同誌的秘書代領,後交白帆同誌安排使用。


    此外附有信件一封——親愛的同誌,我珍愛的丈夫:可能以後就該稱呼“前”丈夫了?至少允許我現在,再從心底發出一次這樣的呼叫吧。往日的愛情,已經永遠消逝,幸福的回憶,像夢一樣留在我心頭。你的笑容和美麗的眼睛,帶給我幸福並照亮我青春的生命。但是幸福不長久,歡樂變憂愁,那甜蜜的愛情從此就永遠離開我,在我心裏隻留下痛苦,啊,我獨自悲傷地歎息。


    上麵是一首小夜曲,也唱出了我的心情,錄以獻你。


    我為什麽失去了愛情,失去了你?那是一個複雜而又曲折的故事。


    回憶過去四十年,解放前我們相處得不好,原因和責任雙方都有,明人何須細說。當然你不曾虐待我,正如西方紳士還總是為婦女讓座那樣蠻有教養。


    然而解放後,我們的感情卻是好的。所以我仍然相信,既失去,又沒有完全失去你。眼下近在咫尺,卻如隔關山萬重;日後誰又知道呢?電許萬重關山從頭越,一切從零又開始。


    誰說時光不能倒轉?不,冬去春來、周而複始本是規律,而決定的因素是:你不是那樣忘情的、無情的人。而你,留給我那麽多美好的回憶……


    當然,也許這隻是囈語,那就博你一粲。


    白帆


    他們二人在處理離婚案的務實精神以及浪漫情懷的表述方麵,那種一刀下去,既保持了切割麵光潔度的高係數,又使務實和浪漫精神兩相得彰的行為方式,不但在他們那一代人中間,即便在現代人中間也算思想超前。退一萬步說,即便沒有這份文件,白帆還有婦女兒童權益保障委員會的保護,強製胡秉宸執行他應負的責任。即便沒有婦女兒童權益保障委員會,白帆自己還有老革命的資格,那資格也會使她有一份豐厚的生活保障。


    顧秋水既沒有胡秉宸的責任和良心,葉蓮子也沒有能力寫這樣一份旱澇保收的文件,更沒有一個婦女權益保障委員會來保障葉蓮子最基本的生存。


    她隻好兩眼一抹黑地闖日子,直到一九四九年全國解放以後才算翻了身。


    誠如白帆預言的那樣,胡秉宸果然和她萬重關山從頭越,一切從零又開始。


    到底是時光倒流,還是白帆對胡秉宸的了解終究比以研究人為職業的作家吳為深刻?不得而知。他們是否知道,世界上從沒有過一個重新開始的零,與原來的那個零分毫不差。


    在處理這些問題上,比他們年輕二十多歲,對創作的細節無比重視、珍愛的吳為,卻對生活中的一應細節。缺乏感覺。她終究不得不同意離婚之後,在給胡秉宸的信中這樣寫到——親愛的秉宸:


    你好,七月九號來信早巳收到,事到如今,我同意你離婚的決定。


    因種種原因,我近期不可能回國,所以你我離婚的一應手續、辦理時間,勞你運作,如果需要我做什麽,請來信。


    我們之間不存在財產糾紛,已在你處的東西完全歸你所有。千萬,千萬!我隻希望得到幾件有關我母親的紀念品:


    一、她過去經常躺在上麵睡覺的長沙發(在我們的臥室裏放著);


    二、三十年前她親手買的一個兩層小書櫃,咖啡色帶玻璃拉門的,在保姆的房間裏放著。還有保姆房間裏那個放衣服的木櫃和放在你書房裏的白色矮方桌,是我和母親生活由難時期的紀念。


    至於我寫的書,如果你願意留就留下,如果不需要就給我。


    我的照片和國外的評論資料請還給我。對別人沒什麽用,對我還有些用。


    就是這些。


    吳為


    盡管胡秉宸立過遺囑,各存一份在秘書和吳為手中,吳為也永遠不可能為一根雞毛與他討論如許——


    我長期身為國家公務人員,每月工資作為日常生活費用,並無積蓄。量人為出,也無債務。過去家中一些家具雜物,在八五年離婚時,已全部留給前妻,隻身出走,現時的所有家具等物,全都是我妻吳為用她的稿費買的。我死後,其全部所有權屬於我妻,任何人不得異議。按製度應由配偶繼續居住的房屋,也由我妻吳為繼續居住。


    胡秉宸


    8


    抗戰勝利的那一天,葉蓮子像萬眾一樣歡騰,以為國家有了救,她也有了救。以抗日為己任的顧秋水,自然也就沒有什麽可抗,他們夫妻終於可以團聚,便準備著到天津再次上演一出(千裏尋夫》,就像那年貿然到香港,上演那出《千裏尋夫》一樣。一般來說,男人比女人較多理智,也更善於總結經驗,顧秋水從來沒有忘記過葉蓮子到香港上演的那一出《千裏尋夫》。寶雞一別,音信全無的顧秋水,於抗戰勝利不久搶先來了一封信,並在寶雞之別後,第一次給葉蓮子寄了五塊錢。這區區五塊錢,使顧秋水在葉蓮子心中樹立起更加美好的形象,尋夫熱情也更加高漲。


    低頭接著再看顧秋水的信,滿紙千難萬苦——蓮子:


    鄒可仁已由北平來津,見麵以後,對我非常冷淡,他說從未給你寄過錢,至於今後怎樣辦,是否會寄些錢給你,他也沒有表示。總之,仰人鼻息,誠屬沒出息的事。


    我們的“事”也非常地渺茫,更沒有什麽把握,看來也沒有什麽好辦法,不過是往前瞎摸。我是隨著人家幹“事”,人家要是不愛幹,我也就完了。我現在很灰心,最後恐怕白扯一回。而且我愛幹不幹,人家又何必一定給咱們錢用呢?這完全是個人情願的事,我們也沒有向人家要錢的權利。


    至於你失業在家,沒錢吃飯的事,我也沒有辦法。我們到處要飯吃,到處丟人丟臉,我常覺得活著已是多餘了。早先同你再三講,你總不開竅,等到走上死路的時候,就晚了。


    誰讓你死心眼兒,死死地纏住我!把我纏死你也好不了。你不想另求活路,隻好兩人一齊死。咱們就泡吧,你也許解恨,我也不想好了!


    你的思想太舊,太頑固不化,讓你自逃生路你偏不幹,現在我可顧不了你了,過幾天看看不行,我隻好同要飯花子一起要飯吃了。


    為了養大孩子並給她以教育,你應當犧牲自己,就當我死了。托你那個姓方的女朋友或其他什麽人,給你介紹個男人,最好是小有資產的商人結婚,不但你可以得救,孩子也會有個較好的環境。她剛剛到這個世界上來,該得到一份她應有的幸福,為什麽叫她和我們一起受苦,和我們-樣一輩子做個窮苦的人?


    你不要再盼著我們還會相逢,我要遠走高飛了,哪兒死哪兒埋。你趕快帶著孩子找生路要緊,以後我不會再寫信給你了。永別了。


    顧秋水


    身陷洪荒才有的那種天地倒換的大傾斜、大裂變,陡然降臨,不論望不到邊的茅地,還是望不到邊的森林,頃刻間就被這裂變吞沒,再也看不到一絲生命的顏色。


    迷亂中,葉蓮子伸出手在腿上抓撓著,本能地想要抓住一些什麽,可她想抓住的那些東西,反倒從她的指縫中間滑瀉而去,她甚至感到它們在指間的流動。


    那麽吳為出生以來的不幸呢?從顧秋水的信來看,也全是葉蓮子不開竅,不肯再嫁一個“小有資產的商人”造成的。


    隨著生活的有著有落,葉蓮子已經不再抓撓她的腿。可在玩笑的尷尬中,這種已經隱退得很深的毛病,還會不覺地重現。


    禪月一看葉蓮子開始抓撓腿,就說:“得,姥姥又沒轍了。”卻不知葉蓮子這種毛病從何而來。


    她難道沒有自食其力、自謀生路嗎?顧秋水北平一別,一個大子兒也沒留下,四年光陰是怎麽過來的?為了省錢,一個冬季她連白菜也沒有吃過一棵——白菜呀,又不是雞鴨魚肉!後來更是到包家當了女傭。


    寶雞一別,“工合”遣散。在不論怎樣向顧秋水求救、呼籲,他都置之不理的日子裏,吳為記得一次又一次跟著葉蓮子到有錢有勢的人家,乞討一份工作的自輕自賤。


    其中一次,更是此生難再——


    當她們毫無防範、推開那扇詩書人家的大門時,連定神的瞬間也不曾舍給她們,一團毛茸茸的東西,塌了一扇牆似的,帶著噬血動物的腥氣,撲壓上來。


    那隻揚著前爪站立起來的狼狗,比葉蓮子還高出半個頭。葉蓮子轉身把吳為摟在懷裏,用她的身體和手裏那隻棕色木提手、赭石色嗶嘰布料、沒有肩帶的手袋,杯水車薪、無濟於事地左擋右攔。


    那隻為她們立過如此功勞的手袋,也就這樣活靈活現、一絲不走樣地,不隻烙在吳為的眼睛上,也烙在了她的心上。


    主人雖然喝退了那隻狼狗,但葉蓮子的臉還是被它的爪子抓破了,她那件深藍夾紫紅細條的棉布旗袍下擺,也被撕裂了。


    愛哭的葉蓮子,卻沒敢在主人眼前掉淚,嗓子嚇得像是劈了岔,嘴裏還不停地讚美著主人的狗:“真是——真是隻好狗,好狗!”


    等她們進了闊大的客廳,葉蓮子側身在椅子上坐下,吳為也依在葉蓮子的膝頭之後,她才發觀,對主人的狗讚不絕口的葉蓮子出了問題。她胸口裏的氣兒,像是卡在了什麽地方。或好不容易衝了出來,“咕湧”一下頂在吳為的後背上;或憋在那裏,猶猶豫豫析出一縷蕩蕩悠悠的煙魂,隨風化去……總而言之,她呼出來的氣像是拐了幾遭彎,才從嚇得擰了個兒的氣管裏,頗費周折、頗為艱難地掙紮出來。可是主人並沒有因為葉蓮子臉上的傷、撕裂的旗袍或是對狗的讚美,給她一份工作。雖然被狗這樣咬過,吳為卻並不記恨狗們。她長大之後,更覺得那不是狗的過錯。難道不正是人把一個個遺世獨立、桀驁不馴、茹毛啖血的狼,馴化為依附於人的狗?


    它們一旦被人馴化,就成為人們最忠實的奴仆,或像有些人說的“奴才”。也許在實際意義上,奴仆和奴才沒有什麽本質上的區別,但吳為寧願說是奴仆,她不知道這是不是她的虛榮。哪怕是一隻毫無戰鬥能力的哈巴狗,在不速之客造訪或闖入時,也要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地一麵汪汪不已,一麵膽怯地後退著。可真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刻,它們會忠心耿耿地為主人獻出它們的一切,乃至生命,正所謂“誓死捍衛”。


    如若一時走了眼,錯把主人的朋友當成居心不良的入侵者,還會受到主人的申斥,或更有甚之地被踢上一腳,根本不考慮它們的自尊,讓它們在人前丟盡臉麵。可它們並不記恨也不計較或是說沒臉沒皮,下次照舊恪盡職守。可是狗們反倒不如做狼的時候那樣受到人的敬畏了。


    而它要求於人的,不過一杯殘羹剩飯,一根讓人剔盡精華的骨頭……


    對狗的惡意可能古已有之,她時常在國人的言談話語中,聽到對狗的攻詰,如“狗娘養的”,“狗雜種”,“狗咬呂洞賓,不識好心人”,“惶惶然如喪家之犬”,“狗仗人勢”,“瘋狗”,“夾尾巴狗”,“狼心狗肺”,“狗日的”等等,等等。


    這是否因為它們已經淪為奴才的緣故?


    吳為一生都對“奴才”特別敏感,也拒絕再做一個“奴才”,可事實上,奴性已滲入她的骨髓——慘就慘在這裏。


    所幸狗是不懂人話的,如果懂得人話,它們該有多麽傷心。


    它們也許會想,還不如當初做條人見人怕的狼——這不過是她的,也就是自以為比狗高尚的人的猜想。狗們是不會生出這等陰暗心理的。


    後來她甚至養過一隻狗,從此知道隻有狗才是她最忠實的朋友。


    在她強顏歡笑不肯言說自己淒慘的孤獨時況,一回頭,那狗卻在巴巴地望著她,潮濕的眼睛裏含著一汪比人的眼淚更值得珍惜的狗淚。


    -隻有它才能看出,她不過是勉力地讓他人,更讓自己相信她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她喜歡在晚間,在昏暗的街燈下遊走,像一隻無家可歸的野狗,在這一棵樹下嗅嗅,又在那一處牆角嗅嗅那樣,沒有必要,電沒有目的地東遛遛,更沒有必要,也更沒有目的地西看看。那時誰也認不出她就是那名揚四海,或臭名昭著的吳為。


    隻有那隻狗跟在她的後麵,憂心地守護著她……


    不過這時她還怕什麽呢?根本不看十字路口的紅綠燈,橫衝直撞地走過去,巴不得一輛汽車把她軋死才好。


    當她困難到了極點,知道事實上沒有——個人可以幫助她的時候,隻有它會走過來,對她搖搖尾巴,默默守著她坐下。那真是一份最不必說“謝謝”、最不用回報的慰藉。


    她不再光輝燦爛,人們也都漸漸地忘記了她——這和世態炎涼無關,隻不過因為她不再閃光並隱人黑暗,而過眼的事物又多得讓人眼花繚亂,哪雙眼睛還會在黑暗中流連?而她差不多吃光當盡……惟有一隻狗,寧肯和她守著一缽清水也絕不改換門庭。她就是它的家,它也是她的家,對不對?


    相信在她彌留之際,也隻有一隻狗才會守在她身旁,固執地以為或是盼望她還有活的希望。等到她化為灰燼而又沒有人會保留她的骨灰時,它隻好滿世界跑著,去尋找她已無處可尋的氣息,甚至窮盡它的餘生。


    隻有一隻狗才會覺得,失去了她也就失去了它的家。除它,還有誰會覺得因她化作飛灰,他們失去了丁點的什麽?


    她以生命愛過的胡秉宸,能為她掉一滴淚嗎?


    9


    葉蓮子隻能憋著一肚子委屈自責自譴,怨恨自己沒有能力保護自己的孩子,揪心地對吳為說:“媽對不起你,媽對不起你廠也不敢找趙老師問一句:“你怎麽能這樣打一個小孩子?”她不能,也不敢。她本來就是這個學校的“黑人”,就像現在那些沒有戶口的人。就連這個“黑人”的位置也朝不保夕。教師名冊上並沒有她的名字,而是另一個已經遠走高飛的教師的名字。


    這份工作是廖瑞鴻幫她找的。


    朱校長請她出示畢業文憑。


    她根本就沒念過中學,除了一張立信會計學校的畢業證書,哪兒來一張中學畢業文憑?


    她的教學本領,全是從香港撤退到柳州以後逼出來的。連她那張立信會計學校的畢業證書也是逼出來的,為此她還得感謝那個香港女人阿蘇和她的丈夫顧秋水。


    老實本分的廖瑞鴻,卻能為她說出一番滴水不漏的話:“這麽多年的顛沛流離,中國人丟失的何止是一張畢業證書,就是金銀細軟還不是照樣散失殆盡?”


    葉蓮子不笨,對這句話心領神會,但是要她撒謊說自己中學畢業,於她是太難、太難了。想到失業已久,不要說吳為的學費交不起,馬上還要麵臨乞討……她隻好狠下心來,丟掉廉恥,硬著頭皮對朱校長說,“我所有的東西,都在逃難中丟失了。”


    說是南京大學經濟係畢業的朱校長,他那個畢業證書也不過是花錢買的。


    對於葉蓮子的回答,朱校長自然心領神會,便說:“既然我們不能證明什麽,也不能否認什麽,那就隻好委屈你頂替那位教師的名字,做一名代課教師。代課教師的工資嘛,按正式教師的一半兒付發。”


    葉蓮子在心裏快速地盤算著:一袋麵,兩塊錢;一百個雞蛋,一塊錢;一斤香油五毛錢……且不說雞蛋和香油,十塊錢可以買五袋麵,有這五袋麵,就不用發愁她們娘兒倆可能挨餓或是討乞了。


    至於另一半工資的下落,非朱校長不能回答。作為一個“黑人”,不但葉蓮子不能享受其他教師應有的待遇,連吳為也變成了“黑孩子”,不能像其他教師的孩子那樣和父母一起吃教師的夥食,隻能和學生一起,天天吃鹽水青菜。


    其實教師的夥食有什麽好?不過是豆腐或是黃豆芽。可是葉蓮子那母親的心,在豆腐和黃豆芽一上桌的時候,就開始碎了。她的胃不好,可能和老是就著眼淚,吃那不好消化的豆腐和黃豆芽有關。經過西安的饑餓,吳為不覺得鹽水青菜有什麽不好,至少她可以吃飽飯了,而且想吃幾碗就吃幾碗,她實在太滿足了。所以在從幼女向少女的轉型時期,吳為吃了一個大肚子,她的身材從來沒有苗條過,可能和那時的渾吃有關。就是這樣,李老師還在不斷找葉蓮子的岔子。


    昨天她在常識課上對學生講:“土豆是茄科植物。”


    卻被李老師當做笑柄,在教師辦公室對眾人說:“你們聽聽,葉老師對學生說土豆是茄科植物,哈——哈——哈哈——”


    土豆難道不是茄科植物而是薔薇科,或是據說可以令人忘憂解愁的萱草百合科植物?李老師一哈哈,葉蓮子就發毛,連非常肯定的土豆是茄科植物也變得不那麽肯定了。李老師畢業於香山慈幼院,背景也很牢靠,不像她,既沒有背景也沒有一張中學畢業文憑。


    而且她還沒有接到下學期的聘書;那間除了架在凳子上的一副木板什麽也沒有的小屋,本來就不熱鬧。


    而那獨一無二的木板上,再躺上一個如此年幼就ob不聲不響忍著一頓毒打之痛的吳為,一旁再坐著一個隻會握著吳為的手,可憐巴巴空熬一份愁苦、焦慮的葉蓮子,那屋子就安靜得簡直能聽見葉蓮子的心,被孤苦無助揪了一把又一把的聲響。


    這時有人敲門。葉蓮子以為是秦老師,她現在多麽需要一句即便什麽實惠也帶不來的同情話。


    但不是。


    秦老師正行走在朱校長和趙老師之間。他對朱校長說:“你用誰不是用?你要是解聘葉老師,她們母女就得上街討飯去。”


    對秦老師,朱校長總是懼著三分。


    這可能因為秦老師有過-個空軍土官生的資曆。可是沒等他從那個空軍土官生成為一名正式空軍,就因在一次籃球賽上折斷腿而退役。


    不過這個資曆,在那個時代還是很受人仰慕。特別秦老師為人方正,在同仁中很有威望。


    他又對趙老師說:“她們母女二人本來就那麽可憐,我們雖然不能給她們什麽幫助,可也不能殘害她們。那孩於是淘氣,不過也不能這麽打。她才幾歲,禁得起這樣打嗎?有什麽問題可以和她母親說,不要這樣打孩子。這個社會本來就不公平,我們作為一個男子漢,總不能做這個社會的幫凶吧?”敲門的是校工馬文忠,他來向葉蓮子借錢。他常常向這個教師中最為窮困的葉蓮子借錢,葉蓮子也從不指望馬文忠借去的錢能有回來的那一天。


    就像吳為將“犯有男女關係的錯誤”自行坦白後,特別在“文化大革命”中,一位貧農出身的革命派,總是向沒錢的吳為借錢而且從來不還的情況一樣。真是“曆史的經驗值得注意”。


    已近期末,葉蓮子不得不傾盡一學期來從牙縫裏摳下的錢,給校長的太太買了幾瓶蝶霜,希望這幾瓶蝶霜能讓校長太太影響校長,給她一份下學期的聘書。蝶霜在化妝品中算是國產名牌,地位相當於現在的大寶。


    更加一貧如洗的葉蓮子,這次無論如何拿不出錢“借”給馬文忠了。


    可她知道,這個所謂的校工,是萬萬得罪不起的。不然她那幾瓶蝶霜,也就等於白送。


    馬文忠肩負著校長的重任,每天下塬給學生和教師夥房采購,順便為校長太太效勞。校長太太的菜金也好,油鹽醬醋茶也好,順理成章地就在在校師生的夥食費裏開銷。至於馬文忠自己,也會從中得到不少實惠,使學生和教師的夥食壞上加壞。


    她可以被解雇,馬文忠卻是不可以解雇的。馬文忠是“二校長”。


    她不得不把於思萬縷的牽掛,從吳為的傷痛上拉出,挖空腦袋搜索,還有哪些東西可以拿出來頂替馬文忠的這筆借款,讓他滿意而去。


    想來想去,隻有顧秋水在珍珠港事件後冒死潛回香港,替鄒可仁取回丟失在香港的財物時,順便從鄒太太箱子裏給她留下的一件大衣。顧秋水雖已離開舊軍隊多年,終究難改兵痞積習。顧秋水想,他不能白白給鄒家賣命,這件大衣就算他們對他應有的回報。那件大衣顏色深藍,領子似荷葉淺曲,鑲有同色細皮窄邊,腰處收身,長及腳踝。雖然舊得深藍裏泛出了紫光,但風韻猶存,是她冬天惟一的禦寒衣服。


    她不好意思地揉搓著那件大衣,好像借錢的是她而不是馬文忠,囁嚅著說:“真對不起,一時拿不出錢……真是再也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了,這件大衣還可以當點兒錢,等我以後有了錢肯定給你。”馬文忠提出借錢時還有點惡笑的臉,馬上拉了下來,他覺得這個看起來老實的葉蓮子生生不給他麵子。可他也不能掀開她的箱子搜查,隻好扯過那件大衣,說:“我要不是急著等錢用,也不會張這個口,好吧,大衣我先拿去,錢的事兒以後再說。”


    這件大衣像馬文忠向葉蓮子“借”過的錢一樣,從此銷聲匿跡。


    這裏不得不對,也就是豎笛,也叫做單簧管或是黑管那個樂器,作一點贅述。


    與其他木管樂器的發音完全不同,它能使八度上的泛音不隻在八度上,而是在十二度上發生,是木管樂器中性能最高的樂器,即便比它音域廣闊的樂器,也不能比它發出更好的效果,尤其在控製漸強或是漸弱的時候。


    而降b調的移調單簧管——也許稱它為“黑管”更符合以下行文的聽覺效果——它的音域可以從低音譜表第三線的d音開始,吹奏三個半的音程。


    特別是它的低音部分,音色消沉、悠遠、遼闊而神秘,中部音色優美而灑脫,高音部分尖銳而狂野。所以在管弦樂器中,它的表現力最為自由豐富。當葉蓮子如蕭蕭落木在塬上飄零的時候,當零孤村的日子,於葉蓮子不過是一陣又一陣黃風,掀起一層黃土掩蓋另一層黃土的無窮反複,她就是這樣一支在低音區徘徊不已的黑管。像一支配置失衡的交響樂,這支循規蹈矩的黑管,在低音區實在敘述得太多、太久,為什麽它就不能從各路樂器慢板沉滯的敘述、鋪墊中,突兀而錐心地掙紮出來,給它們來一個finalt,飛揚、飛升、縈繞,最後不是消散而是凝固在蒼穹,隻留下定音鼓,在那個廣下麵,為她的堅忍一下下叩擊出行文的重點?


    有什麽能像那個的不甘、籲求和尖嘯那樣,為不會呼救的葉蓮子,喊出她的無助?!


    這件窮葉蓮子所有的大衣,卻使馬文忠感到深受愚弄。而秦老師的義正詞嚴,對趙老師如風過耳,對吳為的那頓毒打,仍然不足以消解他的心頭之恨。這兩個小男人,雙管齊下到朱校長那裏連告狀都算不得,而是說了不少這個女人的“小話”。自然是“寡婦門前是非多”的小話。


    他們的小話,不能說事出無因。


    顧秋水把葉蓮子扔在寶雞“工合”以後,陸先生的確給了葉蓮子母女一口飯吃,可是生活上的很多瑣碎,還得靠葉蓮子自己解決,比如說挑水。東北女人似乎,都沒有受過肩挑的訓練,還有劈柴,諸如此類。住在隔壁單身宿舍的廖瑞鴻,身強力壯、為人和善,在吳為還沒有足夠的力量擔負起這些任務之前,常常幫助葉蓮子買糧、買柴、擔水。


    對於葉蓮子,廖瑞鴻知道的並不很多,隻聽說她的丈夫把她們扔了。


    “工合”的待遇本來就差,可以說是寶雞所有機關中待遇最差的一個。他一個人生活就很難維持,一個女人帶著個孩子就更難了。


    她看上去總是鬱鬱不樂,永遠穿著一件陰丹士林布的旗袍,雖衣著樸素,但莊重大方,容貌氣度雍容不俗,看得出很有教養。多年以後,“工合”舊人也許忘記了葉蓮子這個名字,卻依稀記得那個穿著陰丹士林布旗袍的女人和她的音容笑貌。


    “工合”的活動,葉蓮子參加是參加的,看上去卻很勉強。她也可以不去,可能又擔心不去會讓賞了她一口飯吃的陸先生不高興。


    偶爾可在閱覽室見到她,翻翻書籍或雜誌,廖瑞鴻瞟過她手裏的讀物,不過是《工合月刊》《工合通訊》,或是小說《安娜·卡列尼娜》。


    有時開晚會、舞會,葉蓮子也帶著孩子在旁邊站站或是坐坐,自己卻從不唱不跳。廖瑞鴻對這個不言不語的女人,充滿莫名的同情,寶雞又隻有一條街,就是不想碰見,也會在街上常常碰見。有次到西城關的飯鋪下小館,在那小館的樓上,他看見葉蓮子帶著吳為“下館子”。她們要了一碗羊肉泡饃,就擺在吳為的麵前。吳為吃得鼻涕交流,看得出那孩子久已不食肉味,可一旦在碗裏看到一塊肉,總是大呼小叫地說:“媽媽,媽媽,肉,肉。你吃,你吃呀廠夾著那塊肉就往葉蓮子的嘴裏塞。


    葉蓮子一邊躲閃,一邊靜靜地說:“小心,別掉在地上……你吃吧,媽媽吃飽了。”


    他站在她們背後看了很久,最後忍不住走過去說:“我可以坐在這裏嗎?”


    葉蓮子這才看見他,溫婉地笑著說:“您請。”


    她笑是笑著,可是她的笑裏全是拒絕。


    誰見了這拒絕也會明白,這個女人到了山窮水盡、難以活下去的地步。


    她自己可能也知道人人都明白她的山窮水盡,又懂得不能向任何人求救,於是不管見了誰,就先硬硬地隔離起一道退避三舍的警戒和絕不求援的樊籬。


    又因這山窮水盡,有一份自慚形穢的畏縮。由於自尊自愛,這份畏縮又被千辛萬苦地包裹著。


    廖瑞鴻要了一碗紅燒肉和一盤雪裏蕻炒肉絲,這對窮困的他也是不小的破費,對吳為說:“吃吧。”


    葉蓮子推謝著:“您自己用吧,她吃飽了。”


    吳為卻不懂事地分辯著:“我沒吃飽。我能吃二點兒嗎,媽媽?”


    還沒等葉蓮子回答,廖瑞鴻就代她說道:“當然,媽媽同意你再吃一點兒。”看著吳為狼吞虎咽的吃相,葉蓮子調過臉去。


    好在油燈很暗。


    可是吳為偏偏還嚷著:“媽媽,你吃呀,你快吃,你怎麽不吃呢?這肉可好吃了——哎喲,可好吃啦——”她一邊說,一邊在凳子上扭來扭去,不知怎樣才能表達她的驚喜。


    出生伊始,除了苦難,吳為幾乎沒有經曆過如此的鋪張:那窄小的、沒有上過油漆的鬆木樓梯,那懸在一根梁木上的暗色油燈,那張小八仙桌,那碗羊肉泡饃,還有那碗紅燒肉和點綴著幾根鮮紅辣椒絲的雪裏蕻炒肉絲,特別是那幾根鮮紅、醒目的辣椒絲,如此旗幟鮮明地安慰著她饑餓的肚子和心靈。噢——還有那個小飯館的氣味……在她並不久遠的生命之旅中,簡直具有開篇的意義。


    不過回到家裏,她就開始胃疼,並拉起了肚子。


    何況廖瑞鴻和她們還是鄰居。日本飛機場就在不算很遠的運城,說來就來,每當警報響起來的時候,他還常常陪著她們一起跑防空洞。


    於是他的同情就有些變質。如果他在籃球場上投進一個球,而恰好葉蓮子就站在球場邊的話,他就會得意地朝葉蓮子望望。


    但她多半沒有注意他的投球,她之所以站在球場邊,不過是因為無著無落、心緒彷徨,又不知怎樣才能消受那份淒惶,便試著尋找一個可以暫時分散的地方。


    這個拿文明棍、穿西裝,全副裝備非常西化卻土得不得了的廖瑞鴻,從未人過葉蓮子的眼。就是他不土,她也不可能和他設計什麽前程。


    但不論葉蓮子與他距離如何渺茫,他總會在她困頓時伸出援助的手。自“工合”相識起,從未停止,好比這個代課教師的位置。


    葉蓮子怎能不知道廖瑞鴻企盼著什麽?


    她在最艱難的日子也舍不得典當的顧秋水那個英國煙鬥,最後給了秦老師,而不是廖瑞鴻。


    她既不能還報廖瑞鴻,也就不能接受秦老師的愛慕,否則她就同時對不起兩個男人。


    除此,為秦老師縫縫補補之外,她就再不能多做些什麽。


    秦老師明白個中艱澀,隻在看到她眼淚汪汪的時候才會問一句:“你怎麽了?想開點兒,什麽難事都會過去,再說,還有大家呢。”他說的那個“大家”,就是“我”。


    葉蓮子也不回答,隻是含淚淒然一笑。


    秦老師就想,唉,她又想起了以往的事。


    零孤村於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七日解放,一夜之間,葉蓮子從“黑人”變成了光榮的人民教師,從此不再流落天涯。朱校長不知何處去了,校長一職由秦老師遞補。


    李老師也好,還是什麽老師也好,再不敢欺壓她。


    葉蓮子的臉上,終於有了那種真正可以叫做笑的玩意兒,既不是顧秋水賞給她的,也不是為求一口飯吃強做出來的,而是完完全全屬於自己的私人財產。


    她在那位女軍代表身上,看到了如她一樣無依無靠的窮人的希望,認定那寬大的灰軍裝就是她的護翼,以至每每看到那種寬大的灰軍裝,就想跑過去抓住它,放在臉上貼一貼。


    特別是吳為得了風濕性心髒病,而且病情發展很快,軍代表馬上和醫院聯係,讓吳為住進醫院,病情很快得到了控製。直到治愈出院,葉蓮子沒有為一分錢操過心。她老是說:“要是不解放,吳為早就沒命啦!”葉蓮子對共產黨感恩戴德,也以葉家翻身的事實教育著吳為。在她退休前的幾十年裏,孜孜不,懈地追求著進步,以成為共產黨中的一員為至上的榮幸。


    她拚卻全力奔向那個目標,也確實接近了那個目標,但在最後的衝刺中被攔在界外,並且永遠不知道她被罰“出局”的真相。


    零菰村解放的第二天,馬文忠就報名參加了中國人民解放軍。


    兩年後回到學校,向全體師生作了題為《英雄平叛四川殘匪》的報告。那時候葉蓮子還沒離開零菰村,回想當年馬文忠“借”錢的往事,隻能是一片迷茫。


    二十多年後,還有一場叫做“文化大革命”的政治運動。據地理趙老師揭發,秦老師曾在國民黨空軍服役並計劃劫機飛往台灣,秦老師因此被革命小將打斷了腿。按說折斷一條腿本不是大不了的大事,秦老師又不是沒有這方麵的經驗?當他還是一名國民黨空軍士官生的時候,就在籃球場上斷過一條腿。但在革命風暴中折斷的這條腿,卻未能得到及時的修複,於是偉岸的秦老師變成了一個侏儒。“文化大革命”後期,一度被廢黜的政治力量回歸原位,地理趙老師從革命變成反革命,妻子與他離婚,又禍不單行地得了癌症。秦老師雖然拖著一條未能修複的斷腿,照顧病床前親情空缺的趙老師,卻無法使他免去疼痛的折磨。趙老師離世前時那些日子,疼痛至極的慘厲哀號響徹整個病房,聽者無不為之動容。


    10


    漏題事件之後,吳為害怕了人。


    她那獨來獨往的行徑便始於此。


    就連鄉裏人忌諱和厭惡的烏鴉,也比人更讓她感到可親可近。


    冬日的黃昏,她常常站在丹陽觀下的寒風中,對著遠處的水坑以及水坑那邊越來越朦朧的景物發呆。隻有烏鴉的黑翅在天空中掠過時,她的思緒才隨之流動起來。一陣寒風把另一陣寒風逼進烏鴉的喉嚨,又在它們的喉嚨裏化作一種叫做“寒”的氣味飛出。吳為正是在零孤村冬日黃昏的烏鴉喉嚨裏,嗅到了那種叫做“寒”的滋味。除此,她再無從領略那種叫做“寒”的東西。


    那時候的烏鴉也多,一陣陣烏鴉,黑壓壓地一片過來了,又黑壓壓地一片過去了,很成陣勢。


    特別在傍晚,烏鴉的聒噪給暮色添上多少淒迷,而不是鄉裏人所說的黴晦。


    可她不明白,為什麽一到傍晚它們就沒有了主意,到處找而又老也找不到落腳的地方。它們在黃昏的暗影裏彷徨著,黑潮般地刷——過來了,刷——又過去了。


    它們一次又一次投向那些磚窯、樹林、廢塌的廟寺——其中必有一處是它們晚來可以棲息,類似家園的地方——卻好像一次又一次發現自己的失誤,便越來越失控、越來越心慌意亂地聒噪著,從那些磚窯、樹林、塌廢的廟寺上一再驚掠而起。


    烏鴉們在尋覓的呼喚中嘶啞了喉嚨。那嘶啞的聲音,在向晚越來越緊的寒風裏,是那樣有苦無處訴地讓她心有靈犀一點通……


    烏鴉們肯定不知道,正是它們,在吳為的心裏早早留下了對黃昏的依戀和傷情。


    特別在漫天漫地雨水橫流的日子,烏雲和雨水擠迫著它們,重壓著它們,刁難、戲弄著它們,逼著它們在茫茫的天際不停地飛,飛,飛……它們不得不更力d倉皇地撲閃著翅膀,以抖落雨水的重荷……不過一眨眼的工夫,就不得不再次撲閃著翅膀。而那翅膀的抖動,是越來越無力了。除了累死,還有什麽希望?她傷情地想,不知道自己能為人人討厭的烏鴉做一點什麽。她也曾在風雨晦暝的天氣,獨自跑到渭河邊上,偷吃農民種在河灘的花生。雖不是農家的孩子,卻通熟農家孩子一切偷食莊稼的辦法。


    她在花生秧上跳躍著。把小身子的重量,一次又一次跺在花生秧上,不一會兒,衣著單薄的她,鼻子上就冒出了密密的汗珠。等到腳下的沙土漸漸鬆動,就拔起那花生秧。那時的土地比現在慷慨,花生秧下長著一串串豐滿的花生。她顧不得抖淨花生秧上的沙土,就坐在潮濕的河灘上,急不可待地把剝出的花生粒塞進嘴裏。滿口立時是新花生的鮮美微甘,還有沙土深層的濕潤氣味。這,氣味從口裏直貫全身,她似乎也變做了沙土下的花生。她嚼得是那樣努力和激動。忽然從地下傳來一陣滾滾的悶響,這悶響帶著沉穩的振動穿過她的全身,衝百會而出。她像是被定住,不知所措地停止了咀嚼,半張著嘴巴,帶著滿腮的沙土,大睜著眼睛四外張望。


    這才感到四野是如此荒蠻、空曠。


    渭河兩岸,那似乎比空曠更不能窮盡、比荒蠻更不能追溯的塬,威迫地逼視著下方,使她不得不悚然回頭……除了眼前飽經滄海桑田、已然委頓的渭河,再沒有什麽值得塬如此這般地逼視。


    渭水陡然黑森起來,在快速層疊起來的陰雲下,翻滾著、絞擰著、洶湧著,徒勞地想要張揚出它們初始的闊大氣象……無奈,它們掙脫不了既是它們馳騁的天地,又是緊鎖它們的鐐銬的河道了。


    南北兩岸的塬和橫貫東西的渭河,吸引而又抗拒、仇恨而又癡愛、期許而又絕望地互相擠壓著,揉搓著,廝殺著……幾乎搓碎偶然來到這裏,並偶然看到這惟有上天才能知曉其隱秘的吳為。


    在塬和渭河的對峙中,原本遼闊的天地被擠壓得越來越窄,直至糾纏為一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分不清哪兒是塬,哪兒是渭河,更不要說夾在當中,如一粒塵埃的小姑娘吳為。她像一枚化石那樣,摸進了分不清是塬還是渭河之中。從此她獨具一種感動,一種強烈到讓她恐怖的感動。


    夜晚,當葉蓮子批改學生作業的時候,吳為就坐在丹陽觀山門的門檻上,向著黑暗凝望。


    夜氣凝重而遲緩地在塬上遊移著,如無伴奏合唱的尾聲,將熬過一天安危終於安息下來的蒼生,浸漫在它的溫厚中。在她的記憶中,星光和月色並不常常照耀在塬上。想起塬上的夜,總是分不出天地的一脈沉黑,間或在塬的斷層上現出一點暗紅,該是哪家窯洞裏的油燈,尖銳地鑲嵌在厚重而沉甸甸的黑暗之中,滿懷無辜,羞澀地傳遞著浮躁的外部世界不可理喻的矜持,倒顯出無以呼應的孤零。


    十歲的她,不明不白地歎出一口氣,又歎出一口氣。


    有什麽能把這一脈荒原的哀傷撫乎?


    她從黃土的疊層或裸露的斷層上,漸漸閱讀出而不是塬對她敘述出的,無從裝飾、無從營造、無垠無際,比史前更久遠的蒼涼以及那攝人魂魄的神秘和宿命。她老是想,沉默的塬,最終會和人類算一筆總賬,不過她是看不到了。但每一次閱讀,又毫不留情地讓她明白了何為永不可知,又因這永不可知而生出永不可及,因這永不可及而生出無望,在無望的沉落中,在沉落的鈍痛中,一種大悲大憫向她襲來。


    自那時起,她就對古老、不屑、威嚴的塬,有了神秘的認同。


    沒有退身之地的她,因這認同而了然,而蒼然……終於認可了塬是她們最後的停泊地。


    她的背景可不就是塬!


    有這樣的塬在下麵托舉著她們,難道不是最厚實的鋪墊?


    零孤村周際的塬,更是在吳為一個十幾歲的黑夜和葉蓮子融為一體。這並不是說她不知天高地厚地拿葉蓮子的苦難和塬作比,但說葉蓮子是這塬下的一粒泥土、一個細部、一個道具,恐怕還是合適的。那個深夜,她突然對零孤村周際的塬和葉蓮子,想念得不能自己,便獨自一人,半夜搭乘火車從西安返回零孤村。雖然她在零孤村的停留不過幾個小時,還必須在第二天清晨上課之前返回西安。


    夜色濃密、結實得可以實實在在把握在手裏。


    眼前什麽也看不見,可是她的塬,帶著她上坡、下坡,越過低窪,折過老樹……使她無誤地邁出左腳、右腳,右腳、左腳……


    黑暗中,她的塬以一塵不染的純淨包裹著她、護衛著她,並從另一個世界招回許多遠走的靈魂,陪伴、翻飛在她的周圍,使她自小在光明世界中受到的驚嚇消散得無蹤無影。隻剩下她對塬、對母親的深刻依戀,這兩件最為簡約不過的情感。如此,她怎能期待與那個對零狐村周際的塬根本不曾人眼的胡秉宸相知又相守?


    11


    一切似乎恢複了原狀。


    在於田的懇求下,由於站長出麵說項,還有秦老師的相助,葉蓮子終於得到了下學期的聘書。趙老師繼續教他的地理,吳為也繼續上她的地理課,與過去稍微不同的隻有一件事——海上一次趙老師的地理課,吳為就尿一次褲子。


    乎心而論,她這個毛病,不能全算在趙老師的賬上。離開顧秋水以後,吳為尿褲子尿床的毛病已漸好轉,可是趙老師的一頓毒打,又把這個毛病打回來了。


    如果人們在一九四四年的冬季,從寶雞西城關走過,總能看到一個幾歲的小女孩,蹲在寶雞“工合”辦事處的灰磚牆外,什麽也不做,就是把凍得淌個不停的鼻涕吸回鼻腔裏去。


    集體宿舍的門鎖著;葉蓮子不能懇求大家:別鎖門啦,天寒地凍,讓小吳為有個避風的地方吧,一個幾歲的小孩子,獨自待在宿舍裏,來了強盜小偷,出了事情算誰的?


    她又沒有錢送吳為進幼稚園,隻能任吳為像隻小野狗,在街上東遊西蕩。


    吳為無處可去,隻好蹲在“工合”牆外,和在門房裏當差的媽媽,隻隔一扇牆。離媽媽很近了是不是?


    每天,每天,她就蹲在那裏,苦等媽媽下班的時刻。那個時刻,因暫別嚴寒、晚飯的可待,可使僵冷的四肢、身體和臉頰在媽媽的揉搓下暖和過來,一個大概叫做家的地方可以歸去,而變得非常具體。那種苦等,才真該叫做渴望,非常具體的饑寒交迫中的渴望。長大以後她學會了一首歌,第一句歌詞就是“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每當唱起這句歌詞,這些景象和饑寒交迫之感就會重現,更不要說她從兩歲起就當了奴才。於是她愈發唱得投入,莊嚴神聖、滿腔熱血、耳根發熱,可不知為什麽總還是被人歸人資產階級。大學畢業的品行鑒定中,她獨享七個資產階級頭銜,什麽資產階級人生觀、資產階級戀愛觀、資產階級價值觀、資產階級人道主義、資產階級人性論、資產階級文藝觀、資產階級審美觀,將所有資產階級搜羅殆盡,可謂集資產階級之大成,一條條從上到下鋪排過來,整齊對仗,和諧華麗,壯觀浩蕩,一派漢魏之風。


    想來不足為怪,不要忘記,吳為還有那樣一位外祖母,血液的顏色可能會遺傳。


    四十年代初,寶雞城裏隻有一條貫通東西的小街,幾乎沒有樓房。


    可是愛好樓房的居民,總是在他們房子臨街的前簷上,砌上幾米高的磚塊,偽裝樓房,以求壯觀。


    西北的風很大,有一天大風刮倒了一扇偽樓,一個“工合”同仁的兒子,就被那扇偽樓砸死。


    寶雞城實際建在坡上,北城牆便依塬而建,是個牆塬一體的山城。出南城門就是下坡,往坡下走三百多米就是渭河。山上有狼,不僅晚上,也不僅城外鬧狼,狼們有時還會進城,肆無忌憚地在大街上跑來跑去。


    葉蓮子親眼見過被狼咬傷的難民孩子,耳部、腮部血肉模糊,他們一般住在城外無門、無窗、無遮擋的廢窯洞裏。


    一九四四年日本人攻陷鄭州、洛陽後,關中告急,日本飛機說來就來,隨時都會開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在寶雞城裏扔個炸彈。


    葉蓮子無時不在擔心,在街上東遊西蕩的吳為會不會遇見狼?西北的風又多,誰知道哪一扇偽樓會倒塌?她冷不冷?日本飛機會不會來空襲?……’小孩子既沒有耐心也沒有耐力,不過在街上凍了一會兒,吳為就感到冷得難熬,忍不住在牆外叫媽媽。


    葉蓮子聽到吳為的喊叫,心就亂了,連忙跑出去,給蹲在牆角的吳為搓一搓凍得黢紫的臉蛋,擦擦她的鼻涕,暖暖她的小手,吳為就覺得她的等待變得非常美好。


    住慣了英國的陸太太,“揚”著英國式的臉子(這種臉子,尤其在早年的英國黑白片裏常常看到),說:“顧太太,你該知道,對你我們是沒有義務的,如果你再在工作時間裏做其他的事,我們恐怕就更無法忍受了。”


    葉蓮子無地自容。其實她大可不必如此,在英國住了很久的陸太太,除了對在英國生活過的人,誰也看不起。


    陸太太進步歸進步,抗戰歸抗戰,就像宋美齡也抗戰一樣,這不等於她有共產意識或平民意識。


    盡管陸太太很英國地表示了對葉蓮子的不滿、輕蔑,根本不知道英國為何物的吳為,還是看出了藏在英國教養後的冷酷。她不明白,她的玩伴陸虎、陸豹和陸燕的媽媽,怎麽能這樣對待自己的媽媽?


    再看看媽媽的臉,知道媽媽受辱是因為自己,決定此後再不讓媽媽受這樣的侮辱,也從此不再到陸燕家去玩耍,雖則他們有時還會給她一塊極其罕見的巧克力。


    當陸先生對鄒可仁和顧秋水承諾,找到工作更好,找不到工作也會有葉蓮子和吳為一口飯吃的時候,並沒有一個法律上的契約或是合同。


    習慣於西方企業管理機製的陸太太,深惡痛絕葉蓮子公私空間混雜,上班時間竟跑到外麵照顧孩子,所以“工合”遣散時,葉蓮子第一撥兒下了崗。


    她的深惡痛絕無可厚非,這種大鍋飯的弊病,日後果然是影響社會主義經濟發展的一個大礙。


    吳為再也沒有見到她的夥伴,那個在歐洲出生,總是穿著一條英格蘭呢裙,一邊搖頭晃腦、一邊唱著《杜鵑花》的陸燕——


    淡淡的三月天,


    杜鵑花開在山坡上,


    杜鵑花開在小溪旁,


    多麽美麗呀,像村家的小姑娘,


    像村家的小姑娘。


    去年村家小姑娘走到小溪旁,


    和情郎唱支山歌,


    折枝杜鵑花插在頭發上。


    今年村家小姑娘,


    走到小溪旁,


    杜鵑花謝了又開呀,


    記起了戰場上的情郎。


    摘下一枝鮮紅的杜鵑,


    遙望那烽火的天邊,


    哥哥你打勝仗回來,


    我把杜鵑花插在你的胸前,


    不再插在自己的頭發上。


    隻聽說“文化大革命”期間,陸燕一頭栽倒在地上。不知她是否從父親的遭遇上早就預見到自己的結局?反正是毫無留戀地斷了氣。當她終於逃脫“革命”對尊嚴的侮辱時,是否會像小時那樣,淘氣地跳著腳、拍著手,哈哈大笑?


    在昔日的一張照片上,陸燕頭頂一個與腦袋不相上下的大蝴蝶結,圓瞠著一雙愕然的眼睛,不知在那一瞬看見了什麽,讓她驚詫不已。


    不論上代人的過節兒還是後來的社會分類學,到底與她們何幹?吳為反正是失去了那可愛的玩伴。


    陸先生於一九四七年最後撤離“工合”,轉而在日內瓦聯合國難民局任遠東事務顧問。


    那時候周恩來和陸先生還是朋友,問他道:你辭掉了聯合國的職務嗎?


    他說:沒辭。


    周恩來說:別辭,我們還沒有參加聯合國,但上海還有聯合國的駐華辦事處,你不妨去那裏工作,將國際難民輸送出去,以減輕我們的負擔。


    一九四九年大陸解放前夕,陸先生本有機會去台灣。台灣方麵也有電報、信件,往還於日內瓦之間。


    但陸先生想來想去,還是決定返回大陸。之後,聯合國秘書長任命陸先生為聯合國上海辦事處主任。在此期間,他從天津運走兩千多名國際難民(因國際船隻不能進上海),工作告一段落後回到了北京。


    一到北京,有關方麵就派他到革命大學學習,以他的曆練,一眼就明白是讓他交代曆史問題。


    再想見見當年的朋友周恩來,難了。後來根本就見不到了。


    不過他不該那樣感歎:我不再是朋友了。


    日理萬機的周恩來,怎麽可能會見每一個曾經幫助過共產黨的朋友?不論那位朋友為中國革命的勝利做了多少工作。如果他繼續會見每一個幫助過共產黨的朋友,還如何處理比會見朋友更重要的國家大事?


    不要以為什麽黨派也沒參加過,一九二三年就人北京大學化學係,曾任北京大學學生幹事、東北同鄉會主席的陸先生,交代起曆史問題就能輕易通過。


    陸先生的複雜還在於一九二九年赴英國學習經濟學,對英格蘭、愛爾蘭、丹麥的農民合作運動頗有研究,認為用“和平過渡”的辦法解決農村問題才是最好的途徑,與毛澤東用“暴力行動”解決農村問題唱了一個反調。雖然一九四九年,共產黨正是用“暴力行動”解決了農村問題,但陸先生還是不肯接受毛澤東的暴力革命。


    他一再聲明,九一八事變後,一九三二年他放棄了在英國讀博土的獎學金,毅然回國參加了他.所謂的革命。可是在毛澤東《別了,司徒雷登》那個名篇裏,主角司徒雷登——燕京大學的教務長,卻留任陸先生為學生輔導委員會主任。


    陸先生不但動員學生到農村去幫助農民,自己也脫去英國西服,換上對襟大襖,和學生們一同奔赴河北農村,與農民辦起了棉花生產合作社。


    如果翻閱燕京大學一九三二年的校刊,還可以在校刊上查到有關此行的報道。


    至一九三七年,竟發展了二百四十多名大學生參加這一工作,聯合了北大、清華、齊魯、南開等著名大學,影響非常之大。可他一再說明的是,這是因為五四運動使知識分子認識到與工農結合是社會的大趨勢,而不是別的理論使然!


    12


    貼著地皮,順街颼颼竄來的冷風,偏偏到了吳為這裏還要猙獰地擰個旋兒,毫不留情地把她身上那一點點溫暖擰走了。


    雪花紛飛起來,她的頭發和衣服也就濕了。她真渴望一點火。可是,她連《賣火柴的小女孩》那盒可以安慰自己的火柴也沒有。不,她不能叫媽媽,不能。陸太太瞪著媽媽的眼睛,比在地皮上猙獰地擰了一個又一個旋兒的冷風還冷酷。她從牆角裏站了起來,在街上遛了一遛,鞋子很快就濕了。她跳起來,跺一跺僵冷的腳,可是這樣一跳她就更餓了。


    往手上哈點熱氣吧,從嘴裏哈出來的氣也是冷的。


    怎麽沒有人到街上來呢?要是街上多一點人,可能還不那麽冷了。她盼哪,盼哪,半天也看不到一個人影。五十多年前,中國不過“四萬萬同胞”。西北又是偏遠的,而西北的一個小山城,地界更荒涼,人口更稀少。街上本就行人寥落,更不要說在冬季。吳為在街上半天沒有看到一個人該是正常的,好比陸先生為興辦農村生產合作社,聯合北大、清華、齊魯、南開等著名大學,發動了二百四十多名大學生就成為壯舉,可在二十世紀末,哪怕一個年級的大學生也不止二百四十多。


    噢,有了,可有了,有個人打著傘過來了,吳為捂著臉兒湊上前去,希望那人能夠瞄她一眼,要是再對她說句什麽話就更好了。可是雨傘遮著那人的臉,他沒有看見這個往前湊的小女孩。


    還要等多久媽媽才下班呢?


    吳為蕩來蕩去、蕩來蕩去,不過在街上流浪了幾小時,卻感到好漫長、好漫長。那街上的嚴寒,也就一同沒了盡頭。


    冬季什麽時候才能完?


    每天早上,當她看到窗紙漸漸亮起來的時候,總想對著那個漸漸到來的白天大哭一場。可是她不能哭,她要是哭了,媽媽怎麽辦?媽媽不上班,她們就更沒有飯吃了。


    她越來越無法對付那日複一日、無盡無休而又不可抵擋的嚴寒了。她對嚴寒產生了一種與絕望相雜的恐懼,她垮了。


    她那個尿褲子、尿床的毛病,並沒有好徹底,一旦麵臨崩潰或是極度的恐懼就會複發。


    當一個比一個更嚴寒的日子來臨的時候,她就隻好尿褲子。


    她的褲襠外麵,常常結著一層細細的冰碴兒。


    下班點一到,葉蓮子就衝出“工合”大門。她總是先去摸吳為的褲子,一摸一手冰碴兒。愛哭的葉蓮子,一麵無濟於事地搓著吳為冰涼的屁股,一麵眨巴著眼睛裏的淚問道:“告訴媽媽,冷不冷?”不隻吳為的褲子外麵結了一層細細的冰碴兒,連她的嘴巴和意識也像結了一層冰碴兒。不論葉蓮子說什麽,吳為都是一副解不開凍的樣子,不予回答。


    葉蓮子趕緊拉著吳為回到宿舍,為她換下尿濕的棉褲,再忙不迭地端著茶缸,到食堂買飯。


    那隻白色的搪瓷茶缸,稱得上是非同尋常,不但不甘寒磣地在杯口為.自己點綴了一圈亮藍,還兼起飯鍋、水壺、洗漱、飲水、盛具等重任。


    每當葉蓮子端著那一茶缸顏色不明的熬菜,冰涼、摻雜著草棍兒細沙石的米飯,或一咬一嘴牙磣的雜麵饅頭回來時,總是等不及跨進門檻就對吳為說:“看看,飯來了。”那口氣就像在說“法國大菜來了!”


    然後她點起炭火爐子熱飯,烘烤吳為尿濕的棉褲,屋子裏就蒸騰起一股很怪的氣味。


    當炭火旺了起來,茶缸子又在炭火上放好之後,她們母女二人總是不約而同地對視一眼。多少說不盡的意味,就在她們母女二人那一眼對視之中溝通。一直孤軍奮戰的葉蓮子,到了此時,該是不再孤寂的了。


    吳為貼在那一眼炭火旁,幾乎。懷著一份敬仰的心情,注視著葉蓮子如何戰戰兢兢地翻動著茶缸裏的飯菜。凡與吃飽肚子有關的事,不論對葉蓮子或對吳為,都相當莊嚴而神聖。


    盡管葉蓮子小心翼翼,生怕哪一粒米掉在茶缸外麵,可總有幾粒米,還是喪盡天良地掉了出去。


    沒等葉蓮子彎腰去撿那幾粒米,吳為已經用她的小手指從爐底和地縫中摳了出來,並重新放進茶缸。


    葉蓮子一麵攪動著那填一個肚子差不多而填兩個肚子就差很多的菜飯,一麵愧怍地想,吳為跟著她這樣無能的媽媽,乎白、無辜地多受了多少委屈!


    除了盡量把飯省給吳為吃,她還能有什麽辦法?尤其是早飯,她從來沒有吃過,她得讓吳為吃得飽一點,吳為得在街上熬一天哪,在如此天寒地凍的時節!不要說對一個小小的孩子,就是對一個成年人怕也不好熬啊!


    不過她們也有一線開心的時刻。每當星期六,同事們或去看電影,或去下小館。葉蓮子既沒錢,又沒心情,還是個不善言談交往的孤苦之人,隻能在宿舍裏待著,那宿舍於是就成了她們的天下。吳為這時也像化了凍,深感滿足地圍著葉蓮子轉來轉去,對媽媽說說在街上晃蕩一天的所見所聞。


    葉蓮子給吳為洗幹淨手臉,又在炭火爐的熱灰裏埋上幾個土豆,她們便擁坐在炭火爐旁,耐心地守候著那幾個即將烤熟的土豆。


    在炭火的烘烤下,吳為那營養不良的小臉,竟也泛出些許健康的紅色——哪怕是曇花一現呢,也讓葉蓮子有那麽一會兒喜從衷來。


    13


    幼年的吳為,既不尿褲子也不尿床,為什麽長大以後,反倒尿起褲子、尿起床來?


    即便對一個已經發瘋、不懂得害臊為何物的人,議論她尿褲子或尿床的往事,也還是相當殘忍的。可在本書的下一部,卻不得不追溯她之所以尿褲子、尿床的緣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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