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婷這才下了大決心,全處開了一次生活會。平時,羅海濤對郭宏才意見大極


    了,總在何婷麵前說三道四,會上卻一言不發。等到散了大會,回到科裏分小組繼


    續開時,卻哇啦哇啦地說個不停。


    賀家彬實在看不下去,石全清卻在一旁煽動說:“說話小心,當心有人傳閑話,


    影響團結。”


    賀家彬本來不想理他們,可石全清這一悶棍是朝他打來的。


    賀家彬能不挺身而出嗎他說:“這些話,你們剛才為什麽不當著郭宏才同誌


    的麵,拿到桌麵上說呢非得背地裏說見不得人的話。


    因為別人不願意和你們同流合汙,就甩閑話。你去打聽打聽,我在局裏工作這


    麽多年,什麽時候幹過撥弄是非的事究竟誰在鬧不團結“


    石全清接著說:“我沒有說你,我是說王夢雲。”


    “說誰也不對,何況王夢雲早就調出我們處了,和這些事情根本無關。搞什麽


    名堂!”


    羅海濤的臉,陰沉得像個判官:“我們是當著全科室的人講的,怎麽叫背地講


    人壞話。”


    這是無賴漢的詭辯。“背著當事人講,就是背後講。作為一個黨員科長,你不


    但慫恿石全清講那些誹謗和誣陷郭宏才同誌的話,自己還參與了這種活動,這是錯


    誤的。這種會議,我拒絕參加。”讜著,賀家彬就站了起來。


    羅海濤知道賀家彬是個一不做二不休的人物,於是轉了彎子,軟了下來:“你


    這麽一來,把這個會全攪亂了,還怎麽開下去”


    “這個會開不成,倒是對你的一個挽救,否則越開下去,你的錯誤就越大。”


    這種事傳得很快,不過不是賀家彬傳出去的。局黨委很快就知道了電力處處長


    和科長、科長和科長之間的不團結的情況。馮效先找幾個群眾了解情況。自然,也


    找到了賀家彬。賀家彬把處裏存在的問題,全麵地作了一次匯報。


    但是,這位主管政治、人事工作的局長,在與何婷談話時,把賀家彬幾個人反


    映的問題,一字不漏地告訴了何婷。如果說,在一個政治生活正常的單位,又有一


    個政治水平比較高的領導,這樣做,也不會導致什麽不好的後果。但客觀上是,賀


    家彬幾乎就要拿到支部大會上討論的組織問題,被無限期地拖延下去了。理由是他


    還有許多非無產階級意識,有待進一步改造。而多年不抓政治學習的何婷,把幾位


    向馮局長反映過問題的同誌組織起來,學習了一周毛主席關於反對自由主義的論述。


    人們不得不對永遠關閉著的213房間懷著一種神秘感和敬畏感。因為,人們的


    命運常常是由這裏決定的。從這扇門裏,不斷發布出這樣或那樣的命令:某某人提


    拔處長、科長職務;某某人長工資、提級;某某人發展入黨;給某某人處分;調動


    某某人的工作……


    在去213房間的路上,賀家彬把這些方麵的情況都思量了一遍,除了調動工作,


    其他方麵的事情,似乎都不和他沾邊兒。調動工作!現在他還能幹什麽呢快五十


    歲的人了,在這個崗位上消磨了二十多年,什麽成績也投幹出來。他原是學物理的,


    如果大學畢業時,就分配到一個專業對口的單位,也許會做出點兒什麽。


    唉,還提當初幹什麽。這裏當然也用得上一點物理學方麵的常識,不過,再照


    現在這個辦法組織基本建設工作,就是一個中專畢業生幹起來也富富有餘。二十多


    年就這麽混過去了,別說世界上,就連國內物理學的研究已經達到了什麽水平,他


    也不甚了了。學過的那點東西,也差不多全都忘光了。他懷著虛度年華的無限感慨,


    走進了213房問——馮效先的辦公室。


    “馮局長,您找我有事”


    馮效先從一大摞文件上抬起他那思想家才有的、碩大的頭顱。


    也許他的思緒還停留在眼前的文件上,他的眼睛視而不見地把賀家彬看了很久


    :“啊我找你誰通知你的老何”他有些想起來了.“哦.對了.我想找你


    談談,請坐,坐。”


    馮效先在椅子上坐得更舒服一點,摘下自己那副從地攤上買來的花鏡,拿在手


    裏把玩著。


    從穿著打扮來看,馮效先似乎和剛進城時差不多。沒有穿過皮鞋,腳上老是一


    雙小圓口的千層底布鞋。一套中山裝,原先是灰布的,而後是藍卡嘰的,再後是藍


    滌卡的,當然,也有藍色毛嘩嘰的。


    夏天,他喜歡敞開襯衣扣子,把裏麵的背心一直卷到胳肢窩底下。一雙手掌,


    像洗澡時往身上搓肥皂,在毛絨絨的胸脯上搓來搓去,於是,便有細細的泥卷掉落


    下來。如果不搓胸脯,那就把褲腿兒捋到不能再高的地方,搓那雙毛絨絨的腿。到


    了冬天,這一切活動都變得不大方便的時候,他就脫了鞋子——所以他不穿皮鞋,


    有帶子的鞋他不喜歡,穿脫起來都很麻煩——搓腳趾頭縫,好在天冷,他才沒脫襪


    子。這些習慣,在開會的時候,尤其顯得突出。好像小學生做不出算術題就咬鉛筆


    杆。


    賀家彬猜不透他究竟在考慮措詞,還是壓根兒忘記了為什麽把他找來。


    不,馮效先不過正在記憶裏搜索,把與賀家彬有關的印象連綴起來,然後決定


    用什麽分寸和賀家彬談話。這個人不是學大慶的標兵,也不是先進工作者,喜歡提


    意見,而且提得很尖刻。愛發奇談怪論,愛吵架抬杠。有點理論水平,張口馬克思,


    閉口恩格斯。


    他還到方文煊那裏反映過家鄉為感謝自己對當地興建電站的支援,送來過“土


    特產”。幸虧我讓何婷去處理了那些東西,並且一再聲明我什麽也不要。核桃和竹


    葉青酒是何婷給送到家裏去的,我付了錢。雖然那是個象征性的價錢。這是何婷的


    不慎,這種事怎麽搞了個滿城風雨什麽事要給人留下把柄,就是頂大的笨蛋。


    老方不是抓住了這一點嘛,在黨委會上提出什麽不能把國家計劃內的物資,分


    配給計劃外的建設單位呀,不能徇私情要注意影響呀,等等。哼,大驚小怪,裝模


    作樣。馮效先當即作了一個文不對題的、調子很高的發言:“是啊,我們應該保持


    黨的優良傳統和作風。過去我們經曆過多少困難!比現在難不難抗日戰爭、解放


    戰爭、土改、抗美援朝,還有三年困難時期,天災人禍都抗過去了。


    那是為什麽黨的威信高啊。黨的威信是通過黨的各級幹部和黨員群眾來體現


    的。現在,有些幹部把黨的優良傳統和作風丟掉了,脫離群眾,違法亂紀。這樣下


    去,會影響我們的事業。“


    這叫你打你的,我打我的。與會的人誰也搞不清楚他要說的是什麽問題。


    他犯不著當麵和老方頂撞,逢到他們的矛盾趨向表麵化的當兒,馮效先總是顯


    出一副“大智若愚”的樣子。暗地裏,他早已利用自己掌握的權力,在方文煊周圍


    安排了自己的人。方文煊的一言一行不但會有人及時匯報給他,就連方文煊還在腦


    子裏想著的事情,也會有人加以分析,然後具體化、形象化地反映給他。


    這個方文煊,有什麽能力又有多少資曆四一年參加革命,比自己還晚兩年,


    竟然當了正局長。憑什麽無非肚子裏有那麽點文化水。有點文化水也許是壞事,


    淨愛想點邪門歪道的事兒。


    不知為什麽,他覺得眼前這個賀家彬和方文煊有很大的相似之處。想到這一點,


    他好像有了譜,便開始了迂回的包圍:“你最近怎麽樣啊”


    這種問題讓人怎麽回答“什麽怎麽樣”


    馮效先皺了一下眉頭。這叫什麽答複跟領導談話,怎麽能用這種態度呢太


    不尊重領導了。不過他並不表現出來,還是耐心地解釋著:“哦,這個,比如說,


    思想、工作、生活……”


    賀家彬明白,沒有哪個政工幹部是因為沒事好幹,忽然會關心起一個無聲無息


    的人物。他猜錯了,根本不是什麽調動工作的問題。從剛才何婷的話茬兒分析,這


    場談話也許和他既不做個人學大慶的規劃、又不寫年終學大慶的總結有關。馮效先


    既然不先提,他又何必自作聰明呢所以,他也用含混的回答去對付馮效先含混的


    問話:“沒什麽,一般還過得去。”


    得,還是讓他逮著了。


    “過得去可不行啊,按照我們局的規劃,兩年達到大慶式的單位嘛,這就要求


    我們每一個人,都要按大慶的標準來指導我們的工作……”


    賀家彬心裏想:來了,就是這麽回事。


    “你學大慶的個人規劃執行得怎麽樣啊‘’賀家彬想,他明明知道自己沒有


    寫學大慶的規劃,也沒有寫學大慶的總結,何婷早就向他匯報過了,何必還這麽假


    模假式地繞彎子呢要是方局長,絕不這麽幹,他一定張口就說:”賀家彬同誌,


    你怎麽不做學大慶的規劃,也不寫學大慶的總結呢“


    而這,就是他的思想政治工作。


    “我沒有做過學大慶規劃。”


    “為什麽不做呢,這可是個原則性的問題。”


    “我並不認為這是什麽原則性的問題。”賀家彬心中暗笑,要是他告訴馮效先,


    處裏有些人學大慶的規劃,是以某同誌的規劃為藍本,互相傳抄的,他會怎樣呢


    馮效先把花鏡戴上,對著賀家彬直愣愣地看了好一陣子,好像賀家彬頃刻之間變成


    了動物園裏的四不像,需要認真地看個仔細。


    他一時找不出合適的話來對付賀家彬。扣個帽子不行,那玩意兒現在已不大


    時興,而且人們對扣帽子已司空見慣,習以為常,誰也不再拿它當回事兒了,對賀


    家彬這種人,就尤其不管事兒。再說,一時也找不到一預合適的,過去用過的那些


    帽子,規格品種還不齊全。


    那麽,批評他一時還搞不清他真正的意思,如何批評但是,他對學大慶這


    種不以為然的態度,至少可以說是一個值得警惕的苗頭。他既然是分工管人事、政


    工的副局長,就更加感到這個問題的分量。大慶,是老人家樹的旗幟,從沒見過有


    人持不同意見,怎麽這個天字第一號的人物就出在他主管的單位這還了得而且


    這個人不分場合,到處都敢亂放炮。張揚出去,對他本人怎樣暫且不說,對他這個


    主管政工、人事的副局長卻極為不利。怎麽辦呢首先,他想到的是立刻表明自己


    的態度。


    “你這種觀點,我是不能同意的,發展下去是危險的。”


    “我還沒有說過我是什麽觀點呢。”


    知識分子就是這樣善於詭辯。但是,老弟,搞政治,你那兩下子不行,還差著


    點兒呢。


    “那麽你不妨說說你的觀點嘛,不做規劃,不寫總結,總得說出個道理來嘛。”


    “我沒有什麽觀點。隻是有個朋友的妹妹在大慶的一個女子采油隊工作,那年


    她回家探親.我碰到她。隨便閑聊的時候,我問過她:‘你們平時下班以後,都幹


    點什麽’”‘不幹什麽。’“‘不幹什麽比如說,不看看小說嗎’…不看。


    ‘”’不看看電視嗎‘“’…不看。‘”’不看看報紙嗎‘“’不看。‘”’


    那你們怎麽打發業餘時間‘“’沒什麽業餘時間,除了星期六晚上,每天晚上就


    是政治學習。學習完了洗洗涮涮也該睡覺了。洗澡堂子也是最近才有的……‘”您


    聽聽,是她們不關心時事,沒有提高文化、技術的要求嗎不是。她們是累得直不


    起腰來,沒那個精力了。再說洗澡,也許是小事一樁,可人家是采油工啊。總算不


    錯,到底還是修了一個洗澡堂子。


    “還說什麽趕美超修!人家采油工的工作量比我們輕多了,靠什麽趕超靠拚


    體力那是不行的,隻有靠機械化、現代化。當然,我們的工人階級有覺悟,能吃


    苦、能耐勞,我們的老百姓又何嚐不是如此,可我們應該愛惜他們,不能這樣揮霍


    他們的積極性。他們早晚要做現代化企業的工人,不給他們時間學習技術,提高文


    化,將來怎麽掌握、操縱先進的設備”此外,想過沒有他們還要戀愛、結婚、


    生孩子……他們是人,不是機器,機器還有個膏油、大修的時候呢……


    “還搞什麽蒙上眼睛摸零件,一個人要不要熟悉自己的業務要。作為個人,


    這種精神也是可嘉的,可對主管人來說,卻是思想上的一種倒退。世界已經進入了


    電子化時代,我們卻還要倒退到連眼睛也不必用的地步。都這樣閉著眼睛去摸,又


    何必搞什麽現代化還有人對此津津樂道,這就好像讓人回到用四肢在地上爬的時


    代,然後還要警告那些用兩條腿走路的人:‘人們,你們讓兩隻手閑起來是錯誤的,


    這樣下去,你們會變成遊手好閑、好逸惡勞的二流子,還是像我們這樣勤勤懇懇、


    兢兢業業、忠誠地在地上爬吧!’”他們那套模式我們就非得遵循嗎那套企業管


    理辦法很值得研究,隻要用一點經濟手段,哪怕是一小點,完全可以達到他們那種


    強製性的手段達不到的效果。共產黨人不是要講辯證法嗎不能一個模式互相抄襲,


    年年老一套,十年如一日。應該根據本單位的實際情況,製定適合本單位的管理辦


    法。並且不斷發展,不斷完善,使之適合現代化的需要。“


    哼,他倒給我上起政治課來了,馮效先不滿意地想。要是連賀家彬這樣的人,


    也敢在他麵前試巴、試巴,他馮效先又往哪兒放呢他必須敲打敲打賀家彬:“大


    慶這麵紅旗可是毛主席親自樹的,你不要犯糊塗!”


    “我沒有說大慶不好。三年困難時期,我們沒有油,大慶人為我們摘掉了貧油


    的帽子,做出了卓越的貢獻。特別是‘文化大革命’期間,‘四人幫’把國民經濟


    弄到幾乎崩潰的邊緣,大慶硬是頂住了,抓住了生產。可是,沒有什麽事物是一成


    不變的,先進就永遠先進再沒有可以改進的了為什麽不提超大慶我們幹什麽


    都喜歡劃個杠杠,不許超過,不許發展。發展就是砍旗,就是修正。


    這叫形而上學,唯心主義。您看著吧,將來準會超過,限製是限製不住的,因


    為生活本身是前進的,豐富多采的……“賀家彬越說越興奮,而對馮效先來說,什


    麽企業管理、形而上學、唯心主義……聽起來實在吃力。他犯困了,想打哈欠,但


    他極力克製住自己。他把賀家彬說過的話很快地過了一遍篩子,決定別的都不記,


    隻記住他反對大慶紅旗這條最根本的就行了。別看他天花亂墜地說了一大堆,實質


    性的問題,就在這裏。


    現在,拿眼前這個人怎麽辦呢一切事情要看形勢,看氣候。


    時間、條件、地點,這是馬克思主義的三要素。馮效先暗暗地讚賞著自己:幾


    十年的革命,不是白幹的,馬列主義水平,還是有一套的。比方,以個人的名義,


    對某人或某個事件表什麽態,搞什麽名堂,都是冒險的。政治風雲,變幻莫測啊!


    今天挨整,明天也許就變成了英雄好漢。《紅樓夢》裏的“好了歌”怎麽說的“


    好便是了,了便是好”很有點辯證法嘛。孫中山在《總理遺囑》裏又怎麽說的啊,


    “積四十年革命之經驗”嘛。對,凡事總得留個後路。他那碩大的腦袋,活像擺滿


    油、鹽、醬、醋的雜貨鋪,裝著七零八碎、五花an的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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