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決定隻就眼前的事情講幾句:“你不搞學大慶的規劃和總結,會影響你們處


    成為大慶式的處,你們處又會影響我們局嘛。工作了這麽多年,這點道理還是應該


    知道的。不能因為個人影響全局嘛。你如果這樣堅持下去,我們局成不了大慶式的


    單位,你要不要負責”


    “我才不負這個責呢。我幹嗎非得學大慶,不學大慶我就搞不好工作啦咱們


    單位年年搞這一套,總結呀,評比呀,傳經送寶呀,有多少貨真價實的玩藝兒有


    這時間,幹點踏踏實實、正兒八經的事好不好比方說,認真解決一下我們處的團


    結問題,幹部問題。‘’馮效先被將了一軍,感到不能再和賀家彬糾纏下去,誰知


    道他還會說出什麽更讓他尷尬的事情。”文化大革命“以後,似乎再也投有什麽”


    機密“可言了。上至中央文件,下至領導的私人生活。


    甚至連誰找誰吃過飯,誰不花錢讓公家的木工打了一套家具,諸如此類的瑣事,


    一下子就鬧得滿城風雨。風氣大不如前了,誰也不再把維護領導的威信當回事,堂


    堂一個單位的領導竟還不如眼前這個一般幹部氣兒粗。人們動不動就向上級機關反


    映你,或是紛紛揚揚地給你擴散,要是你稍稍做點兒消除影響的工作,有人又會指


    控你打擊報複……現在當領導真難啊!人們的思想像豆腐渣,怎麽也捏不到一塊兒


    去。“文化大革命”以前,有誰敢對本單位的領導這樣講活呢。


    五十年代是讓人留戀的,多少人懷戀那個時候的生活水平、人的思想狀況、人


    和人之間的關係……就連馮效先也發出了今不如昔的感慨:像賀家彬這樣的言論,


    要在一九五七年,早就是右派了。


    難怪他們支部把他的組織問題撂下來.這樣做是正確的。組織觀念這麽差的人,


    吸收到黨內來,不是禍害嗎還是讓何婷自己去對付他吧。


    下班的時候,賀家彬在機關大院門口,碰見了萬群。她站在泥濘的融雪裏,緊


    緊地鎖著眉頭。她有什麽不高興的事情嗎也許沒有。那不過是她眉心之問幾條深


    深的皺紋留給他的感覺。她叫住賀家彬:“老賀,明天是星期天,幫我去煤廠拉點


    蜂窩煤。”


    “怎麽不等煤廠送呢”


    “他們好久都不送煤了,催了幾次,答應得倒挺好:‘馬上送.馬上送。’就


    是不見行動。我的煤都燒完了,不自己拉,怎麽辦”


    一個單身女人帶著個孩子過日子真不容易。她為什麽不再結婚呢他再也不敢


    勸她去於這種事。如果當初他不勸她結婚,悲劇也就不會發生了。賀家彬想,他該


    不該對萬群的眼淚負責呢一九六二年,萬群大學畢業,剛分配到機關來的時候,


    是一個多麽惹人注意、惹人喜愛的人物啊。


    你就是對她說,有人長了四隻耳朵這種荒謬絕倫的傳聞,她也會歪著腦袋,認


    真地聽下去,然後睜大一對眼睛,對這種絕不可信的事情,竟然還要將信將疑地問


    一聲:“真的嗎”


    就是對頂蹩腳的笑話,她也會熱心地哈哈大笑。


    人人都愛想出點騙三歲小孩的笑話、故事去引逗她。因為,看著那樣一雙信賴


    你的眼睛,會享受到一種天真的快樂。


    她愛唱那首《鴿子》:“當我告別了親愛的故鄉,愛人含著眼淚悄悄地對我講,


    親愛的,我願隨你一同去遠航,像一隻鴿子在海上自由地飛翔……”那時候,她自


    己就像一隻鴿子,一天到晚咕咕咕地叫著。可現在呢,她身上早已看不到當年那種


    可愛的稚氣和灑脫勁兒了。眼眶深深地凹了進去,原來那任性的、俏皮的、向上翹


    著的嘴角,像被愁苦所壓服,終於承認了失敗似的耷拉下來。那些毛茸茸的、環繞


    在額頭上、永遠不會長長的柔發早已不知去向,把寬寬的腦門兒露了出來。她太瘦


    了,即使在不發脾氣的時候,腦門兒上的青筋也凸現著。刻薄的人會說:“一臉寡


    婦相!”她是寡婦。


    一九七0年丈夫因為受不了“五·一六”嫌疑的審查.在幹校自殺了。


    當初真不該勸他向她求婚。但誰能預卜未來呢誰又能解答婚姻這斯芬克斯之


    謎呢。


    在大學,他們是不錯的朋友。他雖然是理工科的大學生,但在繪畫、音樂、文


    學……方麵的修養都很高,人也生得風流倜儻,有什麽配不上萬群的地方呢“你


    應該去追求萬群,不然這小鴿子早晚有一天會在別人的屋簷下做窩。可有誰能配得


    上她呢”


    “你為什麽不追求她呢”


    “我不行!我隻能把女人當做藝術品來欣賞,而不願意破壞這藝術品的完美。


    要是有一天我看見我的妻子懷孕,像袋鼠一樣挺著個大肚子,同哺乳類的動物一樣


    哺乳,我會覺得我犯了大罪,而且,我也不會再愛她了。”


    “你是個唯美主義者。”


    “也許吧。”


    “既然如此,為什麽還慫恿我去追求她呢”


    “我不能讓人人都按照我的觀念去生活呀!與其別人把她娶了去,還不如你娶。”


    “你這古怪的人,淨發些古怪的謬論。”


    唯美主義的賀家彬哪裏知道,人的某些內涵,非得成為夫婦之後才能了解呢


    除此,任什麽絕頂要好的朋友都是領會不到的喲。


    萬群從未在婚姻這件事上體味過幸福:先是對愛情的失望;然後是政治上的包


    袱。固然,平反了,不再按自殺、按反革命分子論處,但是誰幫她挑生活這份重擔


    呢他漫不經心地向她指出:“應該換個煤氣爐。”但他立刻後悔。


    她曾說過,她不願意用煤氣爐,因為換煤氣罐的時候她一個人拿不動,就得求


    人幫忙,一兩次還可以,月月如此,人家不嫌煩嗎而用蜂窩煤,隻要煤廠送到院


    子裏,她自己總可以慢慢地搬上樓去,用不著求誰。


    小汽車的喇叭輕輕地、不停地響著,他們擋住了汽車的去路。


    賀家彬拖著萬群揀著泥水稍淺的地方讓開去。


    汽車的小窗裏,方文煊那張閉著眼睛的臉,一閃而過。


    賀家彬對萬群說:“好吧,明天上午九點鍾左右,我到你那裏去!”他發現,


    萬群的眼睛裏,好像有晶瑩的淚珠在閃動。


    她怎麽了這神經質的女人!


    四


    這棟樓房,準是一九五六年以前蓋的,四層樓,像新建的五層樓那麽高。對一


    個年輕而健康的人來說,爬四層樓梯,算不了什麽。葉知秋雖然還算健康,但是,


    頭發的脫落、皺紋的加深、牙齒的鬆動、心髒機能的衰退,都足以說明四十多個年


    頭裏,有多少事情曾經發生、過去。雨水就是這樣一滴滴地穿透石頭,花崗岩就是


    這樣地風化,生命就是這樣地更替,這一個瞬間便這樣被下一個瞬間所淘汰。她也


    會被淘汰,悄悄地,不知不覺地,就像頭發不知何時開始脫落,皺紋不知何時在眼


    角、額頭聚集,牙齒何時變長,心髒從哪一個節拍上開始出了故障。然而,已經稀


    疏的頭發還在裝飾著頭顱,皺紋也不再會使她那不美的麵孔更醜,牙齒也還在嚼著


    維係生命的食物,心髒也還在拚卻全力地把血液擠壓到軀體的各部分……生命的天


    職,蘊含著怎樣不屈不撓而又自我犧牲的精神!爬到二樓,呼哧呼哧,胸口像個破


    風箱在呱嗒、呱嗒地響著。


    葉知秋靠在欄杆扶手上休息一下,揣測著這樣冒昧地拜訪一個大人物,會遭到


    一個什麽樣的對待樓道裏傳來的一切音響全是不顧一切的、理直氣壯的,仿佛都


    在宣告著自己存在的合理:剁餃子餡的聲音,嬰兒啼哭的聲音,彈鋼琴的聲音……


    熱鬧的星期天。那是一首簡單的鋼琴曲。彈琴的人總也不能流暢而連貫地彈下去,


    讓葉知秋心裏起急。仿佛要幫彈琴的人加把勁兒,她按著記憶裏的旋律,手指在欄


    杆的扶手上習慣地掠過,好像那是一排琴鍵。她喜歡這個曲子,念中學的時候,她


    常常在那架棄在禮堂角落深處的鋼琴上彈它。那架鋼琴又老又破,下過十八層地獄


    似的,遍體鱗傷,磕磕疤疤。好幾個音已經不準,調都沒法調了。好像一個漂泊了


    一生,到了風燭殘年,又聾又瞎的孤老頭子。陽光透過高大的白楊樹枝,透過寬敞


    的玻璃窗,灑在禮堂的地板上。那和聲裏充滿著幻想的力量。念大學以後,她就很


    少彈琴了。那是沒有工夫幻想的年月,而且,幻想是什麽是虛無縹緲、是遊手好


    閑、是有閑階級的情調……工作以後,她克勤克儉,還是買了一架琴。“文化大革


    命”一開始,琴在一張舊毯子底下睡了十年。現在倒是可以彈了,但她早已沒有那


    個心情:幻想、和聲……仿佛是另一個世界,另一個星球上的事。


    這熟悉的,因為不熟練而顯得遙遠了的、模糊了的旋律,使她想要流淚——使


    她的心稍稍有點發緊的眼淚。


    像有意和這琴聲作對,有誰在狠狠地、挑戰似的用錘子敲擊著什麽:乒!乒!


    乓!乓!葉知秋有點奇怪,一位重工業部的副部長,居然能和凡人一樣,住在這公


    寓式的房子裏別是賀家彬記錯了地址不會,他說過他曾經來這裏坐過、聊過。


    當然,也不能算什麽凡人,這裏至少是司、局級幹部的宿舍。


    就是響著鋼琴和敲擊聲的這個單元。


    她用力地敲了好幾次門,裏麵的琴聲才戛然而止。


    門開了。


    好像有一道柔和的、色彩交錯的光環閃過,這就是鄭圓圓留給葉知秋的最初感


    覺。她有一頭柔軟的、自然鬈曲的頭發,照中國人的欣賞習慣,過於黃了一點。頭


    發剪得很短,比莫征的頭發長不了多少。葉知秋總愛拿別的孩子和莫征比較,仿佛


    莫征是她的親兒子。眼睛長得有點特別,也許一隻稍稍有點斜視,不過,奇怪,那


    一點也不影響她的美麗,反倒給她增添了一種特別的風韻。有點調皮還是有點任


    性彈性很好的、高領子的白毛衣,緊裹著她纖巧的身子。身子是那麽的窈窕,葉


    知秋幾乎沒有見過。褲子有點不倫不類,太過肥大,就是偷了一隻老母雞放在褲腿


    裏,人家也看不出來。沒有褲線,或許原來有過,早被她不經心地穿皺巴了。


    像往常和陌生人第一次接觸時所感覺的一樣,葉知秋立刻在她的眼睛裏,看到


    了這樣的意思:“天哪,這個女人可真醜。”然而.在鄭圓圓那雙眼睛裏,葉知秋


    還看到了更多的一些東西:同情和憐憫。這善良的小姑娘。那不流暢不連貫的琴聲


    當然是她彈奏的。


    “您找誰”那樣輕輕的、溫柔的聲音。


    “鄭子雲部長在家嗎”


    “您是哪個單位的”


    葉知秋拿出了自己的記者證和介紹信。鄭圓圓對記者證很注意,同一的職業引


    起了她的興趣。她熱情地請葉知秋進去,然後走進另一個房間裏去了。那“乒乒乓


    乓”的敲打聲也驟然停息下來。


    房間打掃得很幹淨。但卻有一種誰也不打算在這裏住一輩子的感覺。牆壁上沒


    有任何裝飾,比如風景畫、照片、條幅之類的東西。家具,全是從機關裏借來的,


    既談不上色彩的協調,也談不上款式的新穎。就連淺藍色細布的窗簾,大概也是從


    公家借來的。


    從這房子裏的陳設,絕對猜不到主人的愛好、興趣。葉知秋暗暗驚奇:為什麽


    在這陌生的房間裏,竟隱約地感到她對生活的那種疏忽、淩亂、大意“您找我”


    葉知秋回過頭來。她完全沒想到他是這樣的。衣著是那樣的隨意,可他一舉一


    動,都會招人猜想:他是牛津,還是劍橋出身根據賀家彬的介紹,當然都不是。


    人很瘦,握起手來卻很有力。


    “為什麽不通過部值班室呢”他似乎很不客氣,“請坐吧。”沒等葉知秋坐


    下,自己已經先坐下了。


    “找過值班室,他們答應過,給我安排個時間。但您似乎總也沒有時間,我有


    點等不及了。”


    “啊!”鄭子雲抬起眼睛,注意地看了看葉知秋。這女人有一種男人才有的死


    硬派頭。是做什麽工作的圓圓告訴他是位記者。


    他的眼睛很大,在瘦削的臉上,大得似乎有點不成比例。葉知秋想,他小的時


    候,一定是個非常漂亮的男孩兒,剪著短短的頭發,穿著翻領的白襯衣,還有一雙


    眼白發藍、像星星一樣閃爍的眼睛。


    唉,怎麽搞的她常犯思想不集中的毛病,思緒常會從眼前的事物上飄移開去,


    發出一些風馬牛不相及的聯想。比如現在,為什麽會想到這老頭子的少年時代呢


    她用力搖了搖腦袋,驅散著這些莫名其妙的聯想,惹得鄭子雲又發出一聲:“啊”


    她接著很快地說下去:“我想采訪一下您……”


    鄭子雲的臉上立刻顯出一副拒人千裏之外的神氣。好像生怕葉知秋會把他和什


    麽吹牛、浮誇的事情牽扯在一起。他對新聞報道,有著顯而易見的警覺,是對十年


    動亂期問,某些新聞報道失真的成見抑或是他不願成為新聞人物的防範“對不


    起,我沒有什麽情況可以提供給您。”


    “您誤會了,我並沒有打算寫您,我是來向您請教,在實現四個現代化的進程


    中,工業經濟部門應該怎麽辦”


    “噢”鄭子雲來了興趣,“是報社交給您的任務”


    “不,是我自己。”接著,她談到了前不久和莫征的那場爭論,以及莫征那些


    切中時弊的話。這是她絕不肯向莫征當麵承認的。


    “您為什麽會對這個問題發生興趣呢”


    “這個問題,是影響全國十億人民生活的根本問題。物質是第一性的,沒有這


    個,什麽發展科學、文化、軍事……全是空談。三中全會以後,當全國人民即將把


    重點力量放到經濟建設上去的時候,我們想多報道一些這方麵的情況。而我現在隻


    是憑感覺,覺得前十幾年經濟建設花的力量不小,大幹苦幹,實際效益卻遠不及我


    們付出的代價。為什麽會搞成這個樣子又怎樣才能搞好我卻說不出道理。您知


    道老百姓是如何盼望著、期待著工作在經濟戰線上的人們,尤其是那些決策人。我


    們是不是真就這麽窮呢我是經濟部的記者,免不了天天同數字打交道。解放三十


    多年,平均每年產值增長百分之七,這在任何一個國家都是了不起的數字,可我們


    為什麽老富不起來呢我想,要是我們像日本人那麽會花錢,一分錢掰成兩半兒花,


    我們不會這麽窮。我們為什麽老是瞎折騰呢再有多少錢,也經不起這麽瞎折騰。


    大的不說,就說我上班每天都要經過的那條馬路,從去年到今年,路麵翻了三次。


    先是下水管道換成粗的一次;供熱管道的鋪設又是一次;冷水管道換成粗的再來一


    次。路旁的樹呢原來是槐樹,鋸了,改種成白楊樹;還沒長兩年,又換成鬆樹…


    …能不能有個全麵的、長遠的規劃,一次把它解決了呢好像人們不知道,這麽來


    回折騰,工人的開支、汽油、瀝青、砂石……是需要重複消耗的。能不能不這麽幹


    呢這些問題說起來,似乎人人都知道,可為什麽還是這樣於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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