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廚房的窗子,萬群看見方文煊向公共汽車站走去,他沒有坐自己的小車。


    連他最後留下的這個影子,也不曾多著些顏色。


    回到房間裏,兒子問她:“媽媽,您哭了”


    “沒有。”她收著桌上零亂的雜物,拿塊抹布抹桌上的灰塵。


    兒子伸出棱棱角角的小拳頭:“等我長大,誰欺侮您,我就揍他,揍得他腦袋


    開花。”


    萬群頹然地想:謝謝你的好心,兒子,等你長大,你便會知道,並不是任什麽


    東西,都可以用拳頭補償和填滿的。


    她仰起頭,閉著眼睛,張著嘴巴,似有無聲的長嘯,從她的胸中吐出。


    賀家彬滿頭是汗地走了進來,他埋怨:“我敲門,怎麽沒人應聲對不起,我


    自己進來了。”他放下手中的東西,抬頭問萬群:“怎麽樣,他全好了嗎”


    看見萬群仍然雙目緊閉地站在那裏,他立刻降低了自己的聲調,悄聲問:“你


    怎麽了”


    萬群舉起無力的雙手,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樣,撲向他的懷抱,把頭靠在他的


    胸前,嗚咽著說:“哦,家彬,家彬,為什麽一切都是那麽地別扭啊。”


    他拍著她的背:“因為這是一個既非資本主義又非共產主義的時代啊!所謂非


    驢非馬,不倫不類,乍暖還寒,別別扭扭,上不上、下不下,當不當、正不正,既


    是這樣、又不是這樣,可以這樣理解、又可以不這樣理解……等等、等等,一切都


    在兩可之間,全都說不清楚、道不明白,又何必把自己的苦痛看得比整個社會的痛


    苦還重呢。”他扶起她的腦袋,替她抹去臉頰上縱橫的淚:“這不是某一個人的過


    錯或是某幾個人的過錯,這是蟬蛻時期的痛苦。”


    兒子嚇住了:“媽媽”


    萬群忙用手背抹去最後的淚,臉上堆起歉然的,還有點羞慚的微笑,說:“看


    看,叔叔給你帶了那麽多好吃的。”


    他推開萬群遞給他的,那個裝蛋糕的大盒子。不,他需要的不是這個,他需要


    的是長大,快快地長大,長得像家彬叔叔一樣。他像一個最棒的守門員。


    十三


    如果參加運籌學的考試,劉玉英很可能得博士學位。


    早上一起床,擰開收音機的開關,在燈絲預熱的十秒到十五秒鍾時間裏,可以


    疊一床被子,然後撥到北京台,收聽六點鍾北京台的簡明新聞。去廚房拿掃帚的時


    候,順便把昨天晚上換下來的髒衣服,放在鐵皮大洗衣盆裏。點上煤氣爐子、餾上


    饅頭,回頭掃完地、擦完桌子,饅頭也就餾好了。然後調好豆腐粉,洗臉刷牙的時


    候,豆漿熬得了。


    等小強幫小壯穿好衣服、洗完臉,不多不少整整六點半。


    這是星期一早晨,比平時顯得緊張些,因為要送小壯上托兒所。如果平時,隻


    有小強在家,他們可以在六點二十五分起床。


    比原先好多了。


    自從吳國棟又住進醫院之後,陳詠明了解到她一個人拉扯兩個孩子生活上有困


    難,催著人事部門再找服務局聯係,幫她換了一個離家近的理發店。不用坐車,步


    行二十分鍾就到了,省了三元五角錢的月票,還幫小壯換了個近一點的托兒所。


    劉玉英是個老實人,除了“謝謝”什麽也不會說。


    陳詠明說:“你還謝我你可太好說話了,你該埋怨我才對,拖了這麽久才辦


    妥。你看看,非得等到老吳這會兒住了醫院才認真去辦。再說,我不過動了動嘴皮


    子,工作是人事部門做的。”


    除了吳國棟的肝髒有硬化趨勢之外,樣樣事情都順心。劉玉英常常覺得,吳國


    棟不在跟前兒的時候,事情反倒顯得更簡單一些。這種感覺,有點像她念小學的時


    候,頂愛上的、沒有教師看著的自習課。她的智力便像睡醒了覺,應用題裏的加、


    減、乘、除一目了然,背起課文也不嗑嗑巴巴地讓人著急、難受,倒像春天剛從冰


    塊下溶出的小河,那個歡暢,那個好聽……


    煤氣罐子是昨天楊小東和吳賓送吳國棟工資的時候幫她換的。楊小東真有勁,


    一個人扛著煤氣罐,噔噔噔、噔噔噔上了五層樓,連歇都不歇。


    大米、棒子麵、白麵是楊小東和吳賓兩個人上糧店買回來的。


    楊小東說:“有什麽事兒,您言語一聲。我們都是粗粗拉拉的人,常有想不到


    的地方,您別客氣。瞧見沒有,”他拿拳頭夯了夯吳賓的胸脯,都十月天了,吳賓


    還隻穿件尼龍衫,胸脯上的肌肉.像一塊塊麵疙瘩似的突現在尼龍衫的下麵。“賣


    塊兒的主有的是。”


    吳賓說:“小點勁兒行不行,這兒是胸脯,不是鉗工台子。”


    劉玉英想起吳國棟平時老愛叨叨的那些個話:“我們車間的那些刺兒頭,幹什


    麽也沒個正形,老是那麽嬉皮笑臉的。”


    這兩個生龍活虎的人,有哪點不好呢連楊小東也覺著稀罕,吳賓哪兒來的耐


    心煩兒。他給兩個孩子變戲法,拿大頂,一腳丫子差點沒踢碎了電燈泡。他兩手捧


    著小壯的腦袋,像提溜麻袋一樣,提溜著小壯在地當間兒轉圈。楊小東看出來,劉


    玉英提心吊膽,直怕弄傷了孩子,可她太靦腆,不好說什麽,一邊和楊小東應付著,


    一邊不放心地拿眼睛瞟著吳賓。


    兩個孩子,笑得像撒了瘋一樣,他們從來沒這麽笑過。


    和吳國棟在一起的時候,總讓人有一種笑也不能痛快笑,說也不能大聲豪氣、


    隨隨便便說的感覺。要是他在家,兩個孩子玩都玩不痛快,總要拿小眼睛時不時地


    溜他一眼,要是他臉子不好看,他們就懂事地、早早地鑽了被窩。劉玉英和他結婚


    這麽多年了,有時還覺得拘拘束束。就是他們當年搞對象的時候,有一次在北海公


    園的長椅上,吳國棟還拿出黨章跟她一起學習了兩個小時,要是讓現在的青年人看


    見準會覺得奇怪。可那時候,他們都是這麽生活的呀!兩人見麵,先各自談談最近


    思想上、學習上、政治上有哪些收獲,克服了哪些缺點,互相提些意見……然後才


    是遛彎兒呀,看看金魚呀,劃劃船呀。那也不像現在的一些青年人,膀子摞著膀子,


    別管有人看見、看不見,馬路邊兒上就敢親嘴……


    吳國棟既不抽煙、也不喝酒,每月發了工資,一個子兒也不留.全部交給劉玉


    英。在家裏,他不像別人家的大老爺們兒,吃完飯,點上一支煙往床上一仰,讓老


    婆一人丟下簸箕、拿起掃帚、忙得四腳朝天也不動窩。也不像有些男人,別管家裏


    困難到什麽地步,每頓飯都得二兩燒酒、一盤炒雞子兒,一個人自自在在,嘖兒、


    咂兒地喝著,讓吃窩頭、啃成菜疙瘩的老婆、孩子一邊看著。如今的男人,有幾個


    能做到這個份兒上劉玉英夠滿意啦。可是,跟吳國棟一起過日子,怎麽那麽累得


    慌就像她捧著一碗又燙又滿的麵湯往前走,本來走得好好的,吳國棟呢,老是在


    一旁叨叨個沒完:“留神腳底下,別讓那個板凳絆了。”或是:“端好端好,別灑


    了……”鬧得她準得絆上一跤,摔了碗、灑了湯算拉倒了事。


    劉玉英擼胳膊挽袖子準備和麵,想要留他們吃頓餃子。兩人嘻嘻哈哈地推托著。


    楊小東說:“嗯!聽老吳說過,您包的餃子,這個,”他挺了挺大拇哥。“可是今


    天還有要緊事兒,耽誤不得。”


    劉玉英說:“快!三十分鍾準讓你們吃上,不耽誤。”


    吳賓一本正經,好像真有那麽回事兒的樣子說:“這事兒真耽誤不得。”


    劉玉英真信了:“什麽事兒”


    楊小東故作神秘地在她耳旁說:“幫他相對象去。”


    說完,兩人匆匆地去了。


    後來.劉玉英才尋思過來,他們其實什麽事兒也沒有,無非怕她花錢就是了。


    他們走後,她愣在那裏想了好半天,怎麽也不能明白,都是挺好的人,吳國棟


    為什麽容不得呢到底是吳國棟錯了,還是他們錯了她對吳國棟的話,產生了模


    模糊糊的懷疑。她像突然抻住了亂線團裏的一個線頭,耐著性兒地理呀理,終於,


    她覺著是吳國棟有哪些地方不對勁兒。想到這裏,她嚇了一跳,覺著自己這個想法


    有點對不起吳國棟,不管怎麽說,他在生病,她怎麽在這種時候挑他的不是呢劉


    玉英抱著小被子、小褥子在前頭走,入秋了,天涼了,要給住托兒所的小兒子添上


    一些被褥。她看看表,再不快走就要遲到了。


    她頭也不回地叫著:“小壯,快走啊。”


    聽聽沒有動靜,回頭一看,小壯正撅著屁股係鞋帶呢。


    “快點啊,別摔了。”


    她聽見兒子在後頭叭噠、叭噠地跟了上來,一看,鞋帶還是沒有係好。讓另一


    隻腳一踩,還不摔跟頭。


    “你倒是把鞋帶係上啊。”


    小壯是聽話的好孩子,他又彎下腰去係鞋帶,兩隻小手七繞八繞,總是係不上。


    劉玉英歎了口氣,隻好走回來,把手裏的包袱放在地上,給小壯把鞋帶係好,她真


    想埋怨一句。可埋怨誰呢,孩子那麽小,一大早還沒睡夠就把他抻起來了,又沒哭,


    又沒鬧,還要他怎麽著正好莫征騎著車子從後頭過來,他捏住車閘,兩條長腿一


    伸,著了地。“劉阿姨,您把包袱給我,我給您送到托兒所去,您帶小壯坐車去吧。”


    劉玉英有點意外,又有點過意不去。平時吳國棟在家的時候,莫征很少和他們


    搭茬兒。劉玉英覺得,吳國棟老有一種防範莫征的勁頭,好像他們那個窮家,藏著


    十塊金磚怕莫征去偷。按吳國棟的說法莫征是“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葉知


    秋呢,也讓吳國棟覺著邪門兒,一個沒結過婚的老閨女,收個小偷當兒子,這叫哪


    門子事兒!瞧瞧,就是這塊“又臭又硬”的石頭來照顧她了。


    “不耽誤你上班啊。”


    “一會兒我緊蹬兩下就行了。”


    “小心汽車啊。”


    “沒事兒。”莫征把劉玉英的包袱往後車座上一夾,緊蹬著車子走遠了。


    吳國棟大叫一聲,從夢中驚醒。病房裏睡晌午覺的人也都被他驚醒了。


    有人關切地從床上探起身子:“老吳,怎麽了怎麽了”


    吳國棟抱歉地解釋:“沒什麽,沒什麽,魘著了。”


    於是,人們嘟囔兩句:“嚇了我這一跳。”翻個身又睡了。


    隻有隔壁床上那個小夥子,好奇地想要問個究竟:“吳師傅,你夢見什麽了”


    夢見什麽,能跟他說嗎這個修理雨傘的小夥子,不好好想想工作,整天惦記


    著寫哪門子小說。他掙那些工資,想必還不夠買紙的,一大摞、一大摞地寫。


    光吳國棟住院這一個來月,就足足寫了一塊磚那麽厚。成天拿個小本子,誰說


    句逗樂子的話,或是誰說到什麽稀罕的事,他就記到本子上去,還專愛記那些牢騷


    和不滿。


    趁他上廁所的工夫,吳國棟翻過他床頭櫃上的那些書。什麽普列漢諾夫寫的《


    論藝術》,普列漢諾夫在黨校學習的時候,吳國棟就聽說過,那家夥反對列寧,


    是個修正主義分子。為什麽看他寫的書,這小子是什麽思想還有一本什麽“雕塑


    藝術”,上麵印的男男女女,全都光著身子,看得吳國棟的臉蛋兒上像燒起了兩片


    火。他趕緊丟開手,賊似的拿眼睛溜了溜全病房的人,還好,他們都各自幹著各自


    的事,沒有人注意他。


    還有他那個小平頭,跟楊小東的一模一樣,方方楞楞的,在單位裏一定也是個


    刺兒頭。


    吳國棟伸手抻下搭在床頭櫃小橫杆上的毛巾,擦了擦汗涔涔的臉,翻過身去。


    他不願意對著修理雨傘那小子略帶嘲諷的、並且老在打量人的笑眼,那雙眼睛,瞧


    著就“賊”,不是一盞省油的燈。


    一股涼風從腳底下鑽進被筒。汗落下去了,可是胸口上還像壓了個秤砣,沉甸


    甸的,讓吳國棟覺著憋悶得慌。


    那個夢,實在有點荒誕不經。


    吳國棟先是夢見楊小東那幫刺兒頭,一個個站在天車頂上往下拉屎撒尿;後來


    又夢見車間好像成了個大溜冰場,楊小東他們一個個全都穿著溜冰鞋,一邊兒開床


    子,一邊兒在車間裏溜來溜去。


    那些個床子也好,毛坯也好,加工出來的零部件也好,全不是過去的模樣了。


    尤其是那些剛加工出來的零部件,剛一加工好,就像長了腿,自己一蹦一跳地從床


    子上蹦下來,站到工位器具上去,跟剛生下來就會走的羊崽兒一樣。車間裏沒有一


    樣東西不在動、不在跳,鬧得吳國棟眼直花,頭直暈。不知誰又開了有線廣播的大


    喇叭.有人在預報節目:“現在,由葛新發同誌表演口技。”


    於是,喇叭裏先有狗叫:“汪、汪、汪——”


    後又有貓叫:“喵嗚、喵嗚、喵嗚。”


    然後是狗和貓咬架:“汪汪——汪汪——”


    “嗚——啊嗚——啊嗚。”


    吳國棟好像看見一條悶著腦袋、齜著牙的狗,和一隻渾身乍著毛、弓著背的貓


    在咬架,咬得難分難解。


    吳國棟使勁兒嚷嚷:“停車,給我停車。”


    可是誰也不聽他的,誰也不理他,還成心跟他逗氣,一個個衝著他伸舌頭,做


    鬼臉。


    呂誌民使勁兒蹬了兩下冰鞋,溜到他麵前說:“你那套不靈啦,現在得瞧我們


    的。”


    吳國棟隻好自己跑去拉閘,可又找不到閘門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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