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來,謝彩鳳凝視著城市風景。她就像一隻嗅覺靈敏的獵犬,在默默地尋找一個神秘的人。為了消弭心中永遠的痛楚,她發誓一定要找到那個強xx自己、使自己蒙受奇恥大辱的人。


    謝彩鳳永遠也不能忘記牛背灣搬運新村,永遠也不能忘記那個紮著一條獨辮叫做小鳳的小姑娘。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那時,謝彩鳳還隻是一個五歲的小妹兒,就是那個每天在牛背灣搬運新村街麵上青麻石地麵瘋鬧,嘴角流著口水,全身上下都髒兮兮的妹子。


    謝彩鳳出生在山城嘉陵江畔著名的陋街牛背灣搬運新村。她出生的時候,她的父親還是一個牛犏兒,外號謝鐺鐺。牛犏兒,就是騸牛匠,叫他謝鐺鐺,是因為他常年左手捏鐵夾,右手拿鐵剪,穿過城市裏的大街小巷,“鐺鐺鐺”地敲著,借以招徠顧客。謝鐺鐺有兩個女兒,謝彩鳳是家中的幺女。


    牛犏兒是這個城市很古老很原始的職業了,現在在城裏已經絕跡,而謝鐺鐺可能是這個城市裏最後一位牛犏兒了。當然,謝鐺鐺後來也因為沒有騸牛業務而轉行當搬運工,這是後話。而謝彩鳳的母親周蘭,則是位碼頭賣苦力的搬運工人。


    搬運新村在城市的東北麵,位於長江和嘉陵江的交匯處。這是一溜兒抹斜抹斜的山坡,江岸邊,有一條青麻石板鋪就的小路,像一條盤旋著的蛇從上半城延伸下來伸入江中。那裏有兩株高大蒼虯枝繁葉茂的老黃桷樹,在漫山瘋長的葳蕤的夾竹桃襯托下,顯得十分蒼老。


    而那蛇路,到了這裏就猛一掉頭,往西一拐陡然不見,仿佛鑽進了那老黃桷樹寬廣的胸懷中了。其實這條青麻石道隻是在江邊才是小路,而自岸邊開始,便漸寬漸闊,到了半山腰時,已有十好幾公尺寬,完全騎得騾子跑得馬了。而半山腰之後,更是一條平坦大道,一直通到這個城市的主公路,也就是這個城市的上半城。在城市的上半城看這蛇路的頭,就像一條巨大的蟒蛇張開了大口,吞咽和吐納著進去出來活動著的人們。


    青麻石道的兩旁是一間間用竹篾笆圍就、用楠竹作柱的捆綁吊腳樓。從城裏往下看,是一塊塊黑乎乎油亮亮的物件——那是吊腳樓的牛毛氈屋頂。而自江岸往上看,卻見一排排吊腳樓自江岸往天的方向逶逶迤迤排開去,與烏蒙蒙的天連成了一片,顯得十分險峻、磅礴與大氣,因此曆來都是文人騷客吟誦和潑墨的對象。自小在這裏生活的謝彩鳳,則對這裏的一切深惡痛絕。


    牛背灣與這個城市所有的地方相同,生長著許多黃桷樹與夾竹桃。現在,黃桷樹是這個城市的市樹,而夾竹桃卻幾乎絕跡。


    夾竹桃真是一種奇異的植物,它與貧窮、落後的牛背灣相依相偎,好像出身低賤的浪俗女人,成為了碼頭漢子忠實的追隨者。那時,這裏一年四季被夾竹桃染綠。春夏之交,漫山遍野都張揚著紅紅白白的夾竹桃花,那綠中透紅、綠中夾白、綠中露粉的花啊,把牛背灣裝點成了豔麗的公園。


    牛背灣當然也生有真正豔麗而高貴的鮮花。那些美麗的鮮花,生長在一幢青磚碧瓦、高大軒昂的四層樓房的露台上。那房子好高啊,比老黃桷樹還高,猶如一個巨人,俯瞰著牛背灣搬運新村。那是雲豐搬運公司癩子書記家。


    這幢高大軒昂的樓房,平日裏總是鐵門緊閉。看管大門的是搬運公司民兵連長段大慶,這是一個魁梧高大的碼頭漢子,是癩子書記的把兄弟。這人手裏有槍杆子,白天上班在公司守衛傳達室,晚上就在那裏休息。他幾乎成為癩子書記的專門保鏢,白天晚上都圍繞著癩子書記轉悠。


    段大慶周身短打,衣襟開處,露出黑乎乎的胸毛。一般人看見這個威猛的漢子就虛火,誰還敢去敲那鐵門?再者,癩子書記家還有一位小家夥,圓圓臉兒,一雙晶亮的黑眼睛在鐵門內一閃一閃,遇見小女孩兒,“哧啦”一下子拉下褲子——隻見一團雪亮之間,一隻小雀子挺拔,從鐵門內朝外滋著一條銀亮的水線兒!這是癩子書記的侄子章程。這小家夥自稱“雙槍將”,嘴裏“呀呀”叫著,一手握彈弓,一手握小雀子得意洋洋地笑,而自門前經過的小妹子都嚇得哇哇叫喚……


    那天,小鳳自炮樓前走過,聽到奇怪聲響,回頭一看不禁花容失色——隻見章程光著屁股挺著小雀子正嘩嘩朝她滋尿呢。


    謝彩鳳發一聲喊,靈巧回身,一把將鐵門內那小雀子拽住。“哎喲哎喲……”章程想還擊,可吃痛不過,就殺豬一般尖叫起來。


    “幹什麽?”段大慶從炮樓內跑出,一腳將謝彩鳳踹倒,章程這才脫離窘境。他打開鐵門走出去,死死盯住謝彩鳳,而謝彩鳳也瞪著眼睛,盯死了章程。


    當然也有貴客上門。那是些身材窈窕、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受到癩子書記特招進入的女人。癩子書記邀集她們,是要與她們開會。癩子書記喜歡開會,尤其是與女性開會。那些女性是搬運公司的職工或者家屬,她們需要被書記召見開會,因為通過開會,許多棘手問題,比如換工種啊,比如吃救濟啊,比如子女的工作啊,就可以在開會中迎刃而解。那些女人趾高氣揚地進去,又紅頭花色出來。這裏出沒的,顯然就是這些鮮豔富貴的花朵,而平常的碼頭婆婆客是沒有資格進入。


    癩子書記是牛背灣的一個人物。他一跺腳,牛背灣就得顫三下。經常可以看見一些衣著光鮮、人五人六的人物,出入癩子書記那棟炮樓樣的樓房裏。


    癩子書記是樹,一棵威猛、高大的黃桷樹,而謝彩鳳隻是一株爛賤而豔俗的夾竹桃。


    謝彩鳳是一個小人精。夏天的夜晚,說書人苟天才在老黃桷樹下講書。苟天才坐在小石桌子後麵,搖著大蒲扇,氣沉丹田,嘴裏舌頭如蛇芯子亂竄,白沫子直冒,玄虛龍門陣驚駭了一灣的人。一會張飛殺嶽飛,殺得滿天飛,一會竇爾敦遭遇秦叔寶,一會李亞仙相會鄭元和。


    謝彩鳳不喜歡聽這些,她喜歡聽巴蔓子將軍。巴蔓子是個城市英雄。當時,這個城市被敵國圍攻,將軍找楚王借兵,允諾事成送城池十五座。敵國退兵後,將軍站在這個城市的通遠門,望著楚國使者,錚錚然道:“城池屬百姓,願以我頭顱熱血答謝楚王!”言畢,拔出佩劍自刎。城頭處,一腔鮮紅衝天而起,楚國使者駭得諾諾而退,無頭巴將軍塑像至今還屹立在通遠門城牆上……


    謝彩鳳聽著巴蔓子將軍的故事,從此她心裏有了個小秘密。那天,她與姐姐大鳳鬥嘴,大鳳說自己最喜歡做小姐,有許多丫環伺候。而謝彩鳳卻陡發異想,說她最喜歡的就是做巴蔓子將軍的女人。


    “哈,你不要臉,做巴蔓子將軍的女人,就要被將軍睡。”大鳳刮著臉蛋羞她。


    “被將軍睡怎麽了?我就要拿自己給巴將軍睡,告訴你,我就喜歡頂天立地的男人!”謝彩鳳倔強地仰著頭,充滿了無限的向往。


    謝彩鳳與牛背灣其他的小女孩小男孩不一樣,她從小就表現出了一種與眾不同的獨特氣質。她強,強起來比牛還難對付。一天,她的老爸和老媽帶了大鳳去走親戚,叫她一個人在家。等她老爸老媽回來,卻見她躺倒在地,一口一口地啃堂屋到臥室的門枋,啃得滿嘴都是鮮血,地上到處都是一絲一絲的門枋渣滓。


    小鳳媽一見,急忙上去要把她拉開,她卻又咬又踢,像一匹小母狼。問她是怎麽回事,她說是那門枋不知趣,居然把她的腳丫子撞傷了。說著,還把腳翹得高高,露出被撞青的大腳丫。


    她的老爸老媽大吃一驚,為這烈性女感到不可理喻。他們想,門枋是無知無覺的木頭,這小鬼女居然這樣恨它,若是爸媽惹著她,她又會如何對待呢?


    晚上,老爸老媽又說起了兩個丫頭,謝鐺鐺說:“大眼睛,不認親,今後這小鬼蛋蛋不得了!”小鳳媽卻驕傲地說:“龍生龍,鳳生鳳,耗子生兒會打洞。老頭子,一窩雞總歸有一個要叫的,你相不相信,我們家兩個女子的大出息,會應在她的身上?”


    搬運新村的住戶,大都是在碼頭上出大力掙錢的搬運工人。白天,大人們要上班,學生們要上學,是沒有什麽人的。隻有到了夜晚,才熱鬧起來,顯露出它的勃勃生機。


    在搬運新村,有一道獨特的風景。


    夜晚,家家戶戶吃過飯後,就是大人吵架打架、理論長短的時間,同時也是小孩子們在灣前的那一片空壩上跳天舞地、逮貓捉強盜的最快樂的時間。


    牛背灣搬運新村的夜晚是歡樂、生動的,也是喧囂與誇張的。在這裏,最喜劇的算是羅癲子。這是一位半瘋半傻的老頭兒,據說,他曾經是上麵的文化人,多年前,因為嘴巴討嫌被發配到碼頭。在他那幹癟的肚子裏,存放著數不清楚的玄虛龍門陣。這羅癲子住在牛背灣江邊的茅屋裏,他卻不在屋裏睡,而是喜歡在老黃桷樹下睡覺,更喜歡獨自坐在江邊的沙灘上,望著奔騰的江水發呆。


    每到傍晚時分,羅癲子便出現在村口那兩株老黃桷樹下。他永遠穿一身的中山裝,衣服的左麵掛滿了紅的、黃的像章,一走就叮當作響。他坐在老黃桷樹下的磨盤上,眼睛半睜半閉,望著高遠的天際,望著癩子書記家的炮樓。他經常拿個破碗敲,一邊怪糟糟的瞎唱,一邊流著眼淚。唱一陣,站起來,一雙細細的拉絲眼賊一般的四下裏看。


    每當他看見母雞時,就怪叫一聲:“你這癩子雞啊癩子雞,老子要逮住你,割你的脖子吃你的肉……”然後就追趕著,追來追去,把母雞攆得滿地亂飛。牛背灣的小孩兒有些不服氣,他們也叫著,用石塊把羅癲子砸得鬼叫,抱頭逃竄。


    當然,還有人也不服氣,那就是癩子書記的保鏢、民兵連長段大慶。經常可以看到這種情形,羅癲子剛在磨盤上坐下,才敲打幾下破碗,段大慶就凶神惡煞走過來,一腳把羅癲子踢翻,嗬斥道:“不準在這裏亂唱!”說罷,舉起拳頭要打羅癲子。羅癲子怪叫一聲,跑了。聽人講,這羅癲子與癩子書記有很深的冤仇,這位碼頭上僅有的知識分子,高中畢業,當時是碼頭的會計,卻被癩子書記整得當了碼頭工。至於他為何瘋癲,卻無人知曉。


    羅癲子與謝彩鳳有緣,他一見謝彩鳳就眯著眼笑。羅癲子一笑,就有人對著謝彩鳳不懷好意地笑,說:“小鳳小鳳,你野爸爸來了,快叫呀!”謝彩鳳卻並不開腔,走兩步,從地麵揀起一塊塊石頭,狠狠朝羅癲子砸,也朝說話那人砸去。


    羅癲子逃走之後,兩株老黃桷樹旁那間竹篾笆門就打開了。隨著門響,一位身著黑色短打、腰係一條紅腰帶的小夥子就瀟瀟灑灑地走了出來。這個年輕人叫牛宏,十五六歲,是一個孤兒。他的爹媽都是碼頭上賣苦力的搬運工,在他十來歲時雙雙過世。牛宏吃百家飯長大,初中畢業後就在搬運站當上了一名搬運工人。


    這是一位俊朗瀟灑的少年,身段如楊樹般挺拔,唇紅齒白,黑溜溜的大眼睛。他從不跟周圍鄰居打招呼,也沒有什麽好朋友。不過他有一手絕招,那就是耍皮條,而且耍得有板有眼、像模像樣。


    牛宏出了屋,來到老黃桷樹下,站在樹下那一塊四四方方的青麻石上。他吐口唾沫,在兩隻手上搓了搓,眯著眼看著碩大的樹冠,看了好一會。陡然,他叫喊一聲,弓著身子,抱著樹幹,三下兩下爬上樹,在樹幹上抹了一下,接著,整個人就懸在了半空中。這時方才看清,他的兩隻手上攥著一條皮帶,皮帶頭是拴在樹上的。他張開雙臂,如猴子般蜷曲,人就彈丸一般射向天空。


    這時候,在街麵上玩耍的小孩兒們都歡呼起來,把手都拍麻了。又聽得一串響聲,隻見那彈丸兀地自空中栽了下來。小孩兒們嚇得大叫著,都閉上了雙眼——且慢,還沒等他們的聲氣結束,那彈丸卻停在了空中,一隻手中仍然緊捏著一條牛皮帶。牛宏在樹上一會兒做一個猴子蹬山動作,一會兒是後羿射日,緊接著是仙人摘桃,馬上又來個金剛打杵,甚至還會耍哪吒鬧海,童子拜觀音,直看得人眼花繚亂,拍手稱絕。


    在那一群看熱鬧的小孩子中,謝彩鳳看得最仔細。她看牛宏耍著扯皮條的絕活,心裏早就癢癢的了。等到牛宏站在樹下,兩手拽著皮條,抖一抖,皮條發出了啪啪的清脆聲響。大家都看得如癡如醉,隻有謝彩鳳頗不服氣,她想,無非是靠了那兩條皮帶嘛,把那兩條皮帶給我,我也能。


    機會終於來了。那天,牛宏上樹時手被樹枝刮傷了,流了很多血。他緊捏傷口,麵色蒼白,嘴裏噓著氣,蹲在那株老黃桷樹下。這時,謝彩鳳走過來:“牛宏哥哥,你受了傷,傷口好痛吧。來,我這有紫藥水,給你抹抹。”說著,就把手中的紫藥水瓶蓋擰開,用藥棉蘸了藥水,要給牛宏擦傷口。


    牛宏的眼眶一下子濕潤了。作為一位孤兒,他真的好久沒有聽到一聲關懷的話了。今天,自己受傷了,這小鳳居然像大人一樣為他找來了藥水,還要給他擦。牛宏站起來,一下子把謝彩鳳摟在了懷中。


    “不,我不嘛。”謝彩鳳在牛宏懷中掙紮著,終於掙了出來。“來,牛宏哥哥,把你的手伸出來。”在這個小人兒麵前,長得牛高馬大的碼頭漢子不知怎的就乖乖地伸出手來,看她仔細地給自己的傷口抹了藥,又用一條布條纏住了。


    “好了。”小鳳緊鎖著的眉頭鬆開了。


    “好了?”牛宏傻乎乎地咧開嘴,也笑著。


    “不痛了?”小鳳又問。


    “不痛了。小鳳,你給哥哥醫好了傷,哥哥得好好的謝謝你。說,你要什麽?是甜甜的糖關刀,還是酸辣的涼粉?”


    “不不,我……”謝彩鳳望著還在夜風中飄蕩著的皮條,眼裏仿佛有火花在閃爍。她奶聲奶氣地說:“牛宏哥哥,我……我要扯皮條,我真的好想好想扯皮條喲!你說,巴蔓子將軍會不會扯皮條?”


    牛宏憨憨地笑了。“傻瓜,皮條是男孩子耍的,哪有女孩子玩這個?”


    “不不,我要耍,我就要扯皮條嘛。哥哥你不曉得,我要給巴蔓子將軍做女人,不會扯皮條怎麽行?”


    “好好,你耍你耍。來,哥哥幫你。”


    那天晚上,謝彩鳳經過好久的努力,終於在牛宏的幫助下,把身子懸上了半空中。這時候,她笑得咯咯的,但若不是牛宏在旁邊護著她,她早就隨慣性摔到地麵了。


    謝彩鳳家住在老黃桷樹的對麵,那一間門楣低矮、篾笆做牆的屋子裏。她的爸媽一連生了五個孩子,小鳳的上麵有兩個姐姐、兩個哥哥,隻是一個姐姐和兩個哥哥都不長命,早早就夭折了,現在家裏隻剩下小鳳跟她小姐姐了。


    謝彩鳳八歲那年,家裏發生了變故。爸爸每天不上班,一心要到外麵去。媽媽呢,總以為爸爸花心在外麵又找了女人,要拋妻別女。這樣,在那些日子裏,家裏每天都要傳出嘈雜聲氣,有時是早上,有時是晚上,有時早晚都有。那時,謝彩鳳的爸媽先是吵,吵得天翻地覆,後是打,打得屁滾尿流落花流水春去也。


    一天,當謝鐺鐺一瘸一拐地走出屋後,小鳳媽就左手牽著大鳳,右手牽著小鳳到搬運站找癩子書記告狀了。小鳳媽鼻涕一把淚一把地說:“章書記啊,都十幾年了,這個龜兒子就把我們娘兒幾個像塊爛抹布一樣甩了呀。書記書記我的好書記,您老人家可得給我們孤兒寡母做主呀!”謝彩鳳站在媽媽身旁,她對這個碼頭上名頭響亮的碼頭王並不害怕,她瞪著圓溜溜的大眼睛看著他。


    癩子書記四十出頭,曾是碼頭上有名的鐵腳板搬運工,身材魁梧的漢子卻長了一顆癩痢頭。據說,解放初期為了支援抗美援朝戰爭,他每天赤著腳上班,把買鞋子的錢捐給了前方的誌願軍。搬運公司榮譽室裏還保存著一幅照片,地點在嘉陵江邊,背景是雲豐運輸公司碼頭,風華正茂的癩子書記光著脊梁,赤著腳,扛著一條肥豬般的條石正上跳板。那是一個記者拍攝的,曾經榮耀地登載在本市著名的黨報上。為此,癩子書記出席過全國群英會,當過全國勞動模範。癩子書記姓章,據說與本區某位領導是兄弟,因此,也算是根基深厚的幹部了。


    癩子書記喜歡做群眾工作,尤其喜歡做女職工的工作。他總喜歡和單個女職工開會,喜歡在女職工家裏開,喜歡在自己家開,也喜歡在辦公室開。與他開過會後,那些女工就紅頭花色、精神煥發,儼然度過一個新婚蜜月。碼頭上漢子都說,老婆不乖不用愁,書記開會解煩憂。


    癩子書記走上前,捉住小鳳媽綿軟的手,輕輕拍了拍,說:“你家老謝這個人我曉得的,就是心眼有點死。當了一個小組長,為了幾角錢的事同本組的工人吵了架,腦子就有點問題了,一天到晚想著這件事情。兄弟媳婦你放心,醫生說他這種病隻要按時吃藥,再把注意力轉移一下,會好的。”


    “章書記,你是男人,自然要幫著男人說話了。告訴你章書記,這個爛人不但在外頭有爛玩家,還有好多個!你看嘛,往回他一到床上就要上我身,不給還不行;現在一上床就睡覺,好像幾輩子沒有睡夠。”小鳳媽臉蛋緋紅起來,有些嬌羞,“還夫妻呢,我好久都沒有嚐到夫妻的味道了。”


    癩子書記望著豐腴的小鳳媽,出了一會神。“是啊,兄弟媳婦才三十出頭,也是正當年啊!”他歎了一口氣,一雙眼睛亮閃閃,直盯著小鳳媽豐滿的胸脯看。陡然,他倒吸了一口氣。他看見了一雙溜圓的眼睛,卻如刀子一般剜著他。


    那是小鳳,她正一眨不眨地望著他。不知為何,癩子書記竟然湧出一身冷汗。他嘿嘿笑了笑,搭訕道:“這個小丫頭,眼神怎麽這樣陰毒?”


    小鳳嘴巴不經意地撇了一下,仍然不錯眼珠地望著癩子書記。


    “小鳳媽,不,周蘭同誌。”


    小鳳媽聽見書記叫自己的大名,不由一震。“書記啊好書記,您老人家可得為百姓做主啊!”


    癩子書記用眼睛撫摸著小鳳媽,說:“遇見這樣的事情,你也不要犯難。本書記最看不起的就是男人欺負自己的女人。女人是什麽,女人是水!女人是花!女人是神!在我的地盤裏男人就是不能欺負女人!”


    小鳳媽說:“哎呀!我的好書記,隻有您老人家才真正了解女人,要能夠做您老人家的女人,真是燒了八輩子高香!”


    “周蘭同誌,你們家的問題,不是小事,而是大事情!為了解決這個大事情,本書記決定和你召開會議,你就等著我的通知吧。”癩子書記打著哈哈說。


    小鳳媽說:“好好,謝謝章書記。不過,我總歸也有辦法。好,你等著,看我揪了鐺鐺這個爛人與他的爛玩家現行。”小鳳媽扯著小鳳姐倆朝外走,邊走邊高一聲低一聲地罵。


    小鳳媽回到家,就傷心地痛哭起來。她鼻涕一把淚一把,邊哭邊數落著。大鳳是個愛動感情的女孩子,看見媽媽哭,她也不甘落後地哭了起來。小鳳看著悲慟欲絕的媽媽,又看著哭得認認真真的小姐姐,突然之間覺得很好笑,就嘻嘻地壞笑著,笑得蜷下了腰。


    小鳳媽停住了哭聲,走過去,在小鳳的屁股上打了一下。“死女子,你老子去耍爛玩家,你倒來笑話老娘!不是看你兩個打短命的還小,老娘早就扯散了!”小鳳媽邊說,邊又哭了起來,她的罵聲哭聲從沙澀的喉嚨裏汩汩湧出來,嘴角邊擁擠了許多口沫子。


    小鳳看著看著,又笑起來。“媽媽,你哭起來怎麽像螃蟹吐泡泡一樣,難看死了。”


    小鳳媽坐在地上,望著自己的小女兒。隻見在屋中央那投進來的暗淡光線下,這小死女子一張臉笑得夾竹桃般絢爛。看見媽媽惱怒的樣子,並不躲避,而是有些厚顏無恥的味道。小鳳媽看著看著,一張臉就抽搐起來。“我的天啊,我的命好苦,敗家的男人去偷爛玩家,兩個小打短命的又不懂事,叫我怎麽活下去……我不活了啊……”


    小鳳突然發作起來,一張小臉漲得通紅。她把腳往地麵一跺,地麵就騰起一股灰塵,然後奶聲奶氣地說:“快站起來,不準再哭了,還嫌不夠丟人麽?外麵看熱鬧的都給我滾,不然我拿開水潑了!”


    隻聽見那年久失修的篾笆牆縫間傳來一陣聲響,且漸響漸遠。


    小鳳說:“你們哭夠了沒有,我可餓了。”


    小鳳媽望了小鳳一眼,揩著哭得通紅的眼睛,不言不語地做飯去了。吃飯時,謝鐺鐺還沒有回來,娘仨坐在家裏唯一的那張收折小桌邊,喝稀飯,吃泡酸菜。小鳳媽喝了一小碗稀飯就扔下碗不吃了,大鳳是一個善於察言觀色的小女孩,吃了一碗也放下了碗。小鳳卻不管這些,喝了一碗喝兩碗,好像吃得很香。小鳳媽看著,眼淚又像斷線的珍珠一般滾落下來。


    小鳳一下子把碗筷扔在桌上。“煩死了,不就是老爸找了另外的女人,也值得難過?”接著,她發表了驚世駭俗的言論:“新生活各顧各,也好啊!哼,我要是哪一天做了巴將軍的女人,隨便他出去找幾個女人我都不管。”


    “這個鬼打短命的,你——”小鳳媽剛要發作,小鳳卻嫣然一笑:“要不,就逮住老爸同那個壞女人,修理修理他們?”


    小鳳媽問:“逮住他們?怎樣逮?”


    小鳳挺著小胸脯,站在媽媽麵前:“我去逮。”


    “你——”小鳳媽不相信。


    小鳳平靜地說:“是的。”


    小鳳媽問:“你怎樣去逮呢?”


    小鳳說:“怎樣逮你不用管,反正我有辦法。”


    小鳳媽一下子把小鳳摟進了懷裏。“小鳳,我的乖乖女……”


    小鳳從媽媽懷裏掙出來,挺著小胸脯打開門走了出去。


    小鳳走到門口時,聽見媽媽嚴厲而低沉地吼著大鳳:“哭,簡直是個黴傷心,你看你妹妹,多有主見!再哭,我把你的嘴巴扯到後頸窩去吊起。”聽到這裏,小鳳撲哧一下笑出了聲。


    月亮升起來了,銀白色的月光灑在地麵,給青麻石街麵鋪上了一種色彩,淡淡的,如水一般。在那兩株老黃桷樹下,扯皮條的牛宏正站在樹下,周身汗津津的,那一條大紅色腰帶變作了一條烏糟糟的怪蛇,緊緊地纏在了他的腰上。他扯住樹上懸下的皮條,雙手一扣,隻聽皮條在他手中發出啪的一聲脆響,他人就如一個大大的十字一般往樹上盤旋著慢慢射去,而那皮條則纏在他粗壯的臂上,一圈又一圈。


    “牛宏哥哥,你不要動,我要好好看看你。”謝彩鳳急切地喊道。


    牛宏應了一聲,卻如箭矢般射下來,站在謝彩鳳麵前。“小鳳,你為什麽這樣看我?”


    謝彩鳳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熱乎乎的雞蛋。“給你的。”又嘴巴嘖嘖地說:“牛宏哥哥,我看你好像就是巴蔓子將軍變的一樣,好英雄的樣子啊!”


    牛宏憨憨地笑了。“你這小妹妹,我哪裏能夠做到將軍?將軍都是天上的星辰,而我,不過就是江邊的鵝卵石。”他也不推辭,接過雞蛋,剝開投進嘴,幾口就咽了下去。


    “牛宏哥哥,你不對啊,人哪裏能夠自己掃自己的誌氣?”謝彩鳳又說:“牛宏哥哥,你吃了我的東西,可得給我辦事啊。”


    牛宏一下子張大了嘴巴:“你……”


    “明天星期天,你早早地起來,跟我一起走,記得啊。”謝彩鳳說罷,小大人樣拍了牛宏一下,背著走回家去了。牛宏望著謝彩鳳的背影,愣了好半天。


    第二天早上天剛亮,牛宏就被一陣猛烈的敲門聲驚醒了。打開門見謝彩鳳站在門外,還鬼鬼祟祟地說:“別說話,跟我走。”謝彩鳳拉著牛宏,悄悄地沿著那條青麻石板小道往上走。


    牛宏不知所以,走路磨磨蹭蹭的。謝彩鳳嬌嗔道:“牛宏哥哥快點,盯緊前邊穿灰衣服那人,不要叫他溜掉了。”


    牛宏把謝彩鳳那溫軟濕潤的小手團在自己的大手中,同謝彩鳳一起緊緊跟在那灰衣人的後邊。牛宏心裏就像敲鼓一般咚咚地跳著,一種怪怪的神秘感攫住了他,使他幾乎透不過氣來。他問:“這灰衣人偷了你家的東西麽?”


    謝彩鳳噓了一聲。“別說話,盯緊點。”


    石梯坎走完了,到了上半城。人漸漸多起來,汽車鳴著喇叭,從街麵上招搖而過。灰衣服站在路口,鬼頭鬼腦地左右看了看,然後就飛快地朝馬路對麵走去,牛宏隨著謝彩鳳跟了過去。這時候,牛宏扯了一下謝彩鳳。“你撞了鬼啊,那人不是你老爸?”


    謝彩鳳打住牛宏的話頭:“別說話,趕快跟上。”


    牛宏把謝彩鳳的手放了,停下來。“我不去了,無聊得很,要跟蹤你自己跟蹤好了。”說罷,轉身要走。謝彩鳳死死拉住牛宏的手,說:“牛宏哥哥,我第一次叫你做事,你就掃我的麵子,你要這樣,我再不同你好了。”謝彩鳳眼巴巴地望著他,一張小臉露出了十分委屈的表情。


    牛宏望著這張清純稚氣的小臉,歎了一口氣。


    這天,謝鐺鐺走了好多地方,先是逛了c市最大的三八百貨商場,在底樓的梯坎上坐了好久,先掐指計算著什麽,後來,就望著人嘻嘻地笑,還好生生地睡了一覺。他的睡相十分不雅,打著鼾,嘴上吊著老長的涎水,後來被商場的一位售貨員叫起來,趕了出去。他還到了長亭茶館,在茶館外麵的石凳上坐下來,仰著臉傾聽樹上鳥籠裏的畫眉或是黃鸝鳥的鳴叫,聽得如癡如醉。接著,他走到石凳旁邊的夾竹桃樹叢旁,旁若無人地撒了一泡長尿。他的午飯是在嘉陵江邊吃的,很簡單,兩個燒餅,就了幾捧江水。吃過喝過了,他四仰八叉地躺在江邊一塊巨石上,呼呼地睡過去了。


    牛宏覺得,自己同小鳳跟在小鳳爹身後是一種很痛苦的事情,既要把他跟住,看見他做出一些非常規的動作又不能發笑。在謝鐺鐺撒尿時,牛宏終於笑出聲來。謝彩鳳本是捂著眼睛的,一下子把手拿下來,恨恨地捶打著牛宏的後背,邊打邊罵:“臭男人,沒有一個好的!你壞,教你壞……”牛宏連連告饒,說自己不是有意的,好不容易才把惱怒的謝彩鳳勸止住了。


    中飯倒是牛宏請的客,是在謝鐺鐺傾聽小鳥歌唱時吃的,很簡單,一人一碗油汪汪的肥腸麵,牛宏還要了一瓶啤酒。其實,就是這樣子的飯食,在謝彩鳳看來也是十分奢侈了。因為在她家,菜裏的油水少,何況是吃噴香噴香的肥腸麵呢。


    謝彩鳳捧著那一大碗肥腸麵,望著牛宏,看了好半天,把牛宏都看得不好意思了。“怎麽了小鳳,這麵條的味道不好?”


    謝彩鳳皺著眉頭說:“好好,隻是太多了,我哪裏吃得完呀。”就把碗挪過去,挑了幾下給牛宏。牛宏嘿嘿笑:“你這小妹子。”謝彩鳳邊吃麵邊說:“牛宏大哥,你曉得不,長大了我要掙好多好多錢。”牛宏搖頭說:“掙那麽多錢幹什麽,錢隻要夠用就行了。”


    謝彩鳳任性地說:“不,我就要掙好多錢,掙了錢之後,我還要給你買一條世界上最好最貴的皮帶。”牛宏問:“皮帶,什麽皮帶?”謝彩鳳說:“就是你紮在腰上的嘛,你紮了它,好顯威風!”說著就雙手叉腰昂首挺胸地走了幾步,牛宏又嘿嘿地笑了。


    謝彩鳳是在謝鐺鐺睡在那塊大石頭上時,對牛宏說出自己跟蹤她爹的真實目的的。最後還十分遺憾地說:“我爹要真是出來找女人就好了……”


    牛宏驚異地望著她。


    “那樣他就很了不起了,我喜歡了不起的男人……”謝彩鳳的眼瞳亮了一下,可是很快就黯淡下去。“沒想到,我爹硬是一個神叨叨的神經病!”謝彩鳳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牛宏感到十分吃驚,安慰她道:“你爹又會吃又會撒,還找得到路,根本就是一個正常人。放心,他的病肯定能治好的。”


    謝彩鳳抬起頭。這時,紅日西沉,暮雲四合,天色已經慢慢地暗了下來。遠遠的,牛背灣搬運新村那片夾竹桃如火焰一般燃燒著。謝鐺鐺從大石頭上爬起身來,很愜意地伸了一個懶腰,還大叫了幾聲。謝彩鳳緊緊拉著牛宏的手,跟在她爹後麵一起回到村裏。走到那兩株老黃桷樹旁時,謝彩鳳一下子把牛宏拉到了樹後。牛宏蹲在地下,謝彩鳳把小臉貼到他麵前,親了他一下。“牛宏哥哥,你好乖喲,真的。”牛宏腦袋轟的一下響了,他站起來,說道:“小鳳,你真是人小鬼大。”


    謝彩鳳望著牛宏說:“牛宏哥哥,我跟你一起住,我不回家了,好不好?”


    牛宏一下子頭都大了,嘴巴吃驚得半晌合不過來。“小鳳,你你……”


    謝彩鳳說:“真的牛宏哥哥,我不想回家,我恨那個家!”


    牛宏撫摸著謝彩鳳的腦殼,他清晰地聞到了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淡淡體香,不能自主地顫抖了一下。“小鳳呀小鳳,你還是一個多麽小的妹子啊!”


    謝彩鳳一下子捉住了牛宏的腰帶。“牛宏哥哥,你捆起這條腰帶好威風,真的,在我們這堂,沒有哪一個男人有你這麽威風,這麽瀟灑。要是找不到巴蔓子將軍,我以後就做你的女人,好不好?你能把腰帶取下來,讓我捆一下麽?”


    牛宏很詫異地盯著黑暗之中謝彩鳳的小小身影,覺得自己的臉龐有些發燙。他想,這個小鳳,小小年紀倒要提出一些叫大人都十分難堪的事情。他定了定神,把捆在腰間的那條紅色的布腰帶取下來,遞給謝彩鳳。“小鳳,你得快一點,不然我的褲子會掉下來的。”


    謝彩鳳把那條腰帶捆在腰間,看著牛宏提著褲子的樣子,笑得咯咯的。


    牛宏又羞又惱,忙走過去,把她拖到暗處,不顧她的反對,把腰帶搶來,重新係在自己腰上。牛宏害怕這小搗蛋又會想出怪頭怪腦叫人難以下台的問題出來,就對謝彩鳳說:“好小鳳,乖小鳳,你該回家了,你真的該回家了。”然後,他扭頭就推開自己家的門走了進去。進門之後,他站在門縫邊向外看,隻見謝彩鳳狠狠地在踢那兩株老黃桷樹,左邊一腳,右邊一腳,還邊踢邊罵:“你個不知好歹的東西!”牛宏忍住笑,努力克製住自己,沒有再走出去。


    第二天,等爸爸走出屋後,謝彩鳳詭譎地對媽媽說:“媽媽,我知道老爸到哪兒去找爛女人了。”


    小鳳媽十分興奮,笑著說:“乖女兒硬是媽媽的寶貝,那死鬼是在哪兒呢?”


    “你跟我走嘛。”謝彩鳳領著媽媽,到了上半城,走了好幾條街,左拐右拐的,走得小鳳媽汗爬水淌,氣喘籲籲。好不容易來到一座高大建築物前,謝彩鳳指著大門對媽媽說:“就是這裏。”小鳳媽拽著她氣哼哼地要進去,卻突然止步不前了。“怎麽,你老爸真的是到這裏去了?”


    原來,在這大門的牌匾上,赫然寫著“人民法院”幾個字。小鳳媽見小鳳一本正經地點點頭,一下子無力地蹲在了地上,喃喃地道:“這個砍腦殼的,硬是要同我打脫離,丟下我們娘兒母子不管麽?”


    自那一天開始,小鳳媽開始對謝鐺鐺關心起來,再不同他罵架了,謝鐺鐺在這種環境下,精神病居然不治而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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