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豐運輸公司的搬運工人站在辦公大樓外,看牆上貼的通知。


    其實,就是不看通知,工人們也曉得咋回事。


    運輸公司垮了。公司不垮才怪,那麽長時間,站上的搬運工幾乎就沒有摸過活路。通知說了,站上要按年計算,把工人的工齡給買斷。買斷,就是給遣散費,就是說,從今往後,他們與站上沒有任何關係,換種說法,他們下崗了。


    當然,也可以做主人,那就得自己掏腰包,掏錢買股份。運輸公司現在改成了異人公司,還掛鉤了一個什麽基金會,在區裏也掛號了,聽說還要準備上市。


    搬運工,水流沙壩人,個個硬性得如鐵一樣,哪裏能服了這口氣?


    “這姓謝的怎麽當的官,為啥子就不叫我們摸活路了?”


    “爛賤婆娘,把背篼雞的本性給顯露了出來!龜孫子的,膽子好大,沒有金剛鑽也敢攬瓷器活,沒幾天就把公司整垮,叫我們以後怎麽活!”


    “就是啊,我看哪,這婆娘比那老癩子都不如,還叫我們入股,做啥子搬運站的主人?我們能信實了個她?”


    “我們不同意回家!”


    “就是,我們堅決不領錢!”


    工人們喊著,衝進了辦公樓,密密麻麻地坐在地上。


    坐在辦公樓地麵的搬運工們,為近期寡淡的日子發著自己的感慨。有人指著坐在傳達室辦理股份轉讓的兩個人道:“這兩個人不錯,坐在這裏吃安胎。”其中一個人嗬嗬笑道:“老哥小弟們,我們也不樂意賣這勞什子,可是要吃飯呀,對不對?”這人是說書藝人苟天才。


    “我看啊,照這樣下去,這異人公司肯定也得垮杆!還賣股票,還上市,肯定是空了吹的龍門陣!”


    人們都不言語了。


    這時,新成立的異人公司總經理謝彩鳳與異人公司年老的新幹部羅癲子一道,走了出來。謝彩鳳望著坐在樓梯上和地麵的搬運工人,就笑了笑。


    那些搬運工人也不理她,吹著玄虛龍門陣。


    謝彩鳳從那些人的空當中走了出來。


    羅癲子緊跟在後麵,卻差一點踩到一個人身上,那人叫起來:“羅癲子,你狗腿子樣跟在女人後麵,難道想喝人家的洗腳水?你要小心啊,免得牛宏那家什回來難過哈!”


    羅癲子低垂著頭,腦袋幾乎要夾在胯襠裏。


    兩人來到江畔的一個高坡上,望著落寞、淒清的嘉陵江碼頭,謝彩鳳心都揪緊了。


    這是一個改革的年代,在這個日新月異的年代裏,許多傳統的、根深蒂固的東西,將被無情地擯棄,而一種全新的、讓人不得不接受的現實,卻出現在人的麵前。隨著公路的發展,陸上貨運已經部分或者全部代替了水上貨運。碼頭,真的走向了沒落。


    江麵上沒有一條貨船。


    此刻,在嘉陵江碼頭邊坐著三五一團的碼頭工。有人看見他們了,就站起身,望著他們大聲武氣地打招呼:“謝總,今天有活路摸沒有?”


    羅癲子說:“哪裏還能有活路?不是通知了麽,叫你們去辦理買斷手續?”


    “空了吹!你們有本事,能喊癩子書記同段大慶辦了手續?”


    謝彩鳳把頭扭向一邊。這時,她看見了江邊那一叢葳蕤、迎風怒放的夾竹桃。那火紅的、潔白的、鵝黃的花,把她的心都灼疼了。


    謝彩鳳拽了羅癲子一下,兩人沿著一條崎嶇蜿蜒的小路,慢慢朝江邊走去。


    羅癲子說:“小鳳,真的是天降大任於斯人?你看,你接手才沒多久,碼頭活路就沒了,雲豐公司也破產了。”


    謝彩鳳沉默不語,隻是輕輕地籲了一口氣。


    羅癲子說:“世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


    謝彩鳳加快了腳步。


    羅癲子追上來,氣喘籲籲地說:“小鳳,還是癩子書記那碼頭王當得爽氣。”


    謝彩鳳把手一舉,製止了他。她走到江上遊,來到江邊那一塊叫做觀音梁的石頭旁。她幾把將外麵套著的衣服脫掉,裏麵是短袖運動衫褲,露出了她白皙的脖頸,山巒般起伏的身子,豐碩的臀部。“羅叔,我曉得你要說啥子。但是,你最好不要說,按你說的辦,就好比把我一把從嘉陵江拽到沙灘,叫我施展不開拳腳。”說完,她活動了一下身子,猛地炮彈般射出。在空中,她做了一個優美的造型,如燕子展翅一般,跳進了舒緩的江水中。


    羅癲子驚慌地叫了一聲。


    江水很涼,謝彩鳳舒展雙臂,腳踩著江水,啊啊啊叫著,在江麵翩翩舞蹈著。好一會兒,她大約累了,仰著身子,一動不動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


    羅癲子摸出煙來,點上,然後不錯眼睛地望著她。


    謝彩鳳展開雙臂,奮力地拍打著江水。她望見了困牛石,望見那一片葳蕤開放的夾竹桃。然後,她看見了那灰蒙蒙天際下那幢高大、軒昂的炮樓樣建築。


    那是癩子書記家。


    此刻,那癩子在幹什麽呢?職工鬧事,與癩子有無關係?


    謝彩鳳遊上岸,也不換那濕漉漉的內衣,就穿好了衣服。“走。”她對羅癲子說,然後朝那條青麻石路走去。


    在那幢炮樓前,謝彩鳳遇見了久未謀麵的章程。


    “哈,謝總經理,興會興會。”一見麵,章程就笑了,朝她伸出了手。章程望著謝彩鳳那黑漆漆勾魂的大眼睛,白皙光潔的臉蛋,峰巒般起伏的身子,不禁有點意亂神迷的樣子。


    謝彩鳳伸出手來,淡淡地說:“真是難得見麵,章總啊,你時間那麽金貴,還舍得來看你大伯?是曉得雲豐職工鬧事,想趁渾水摸魚撈點好處?”謝彩鳳抿著嘴唇,不錯眼珠地瞅著章程,那兩灣眉毛朝上挑了兩挑。


    章程居然臉紅了。“謝總,我大伯已是風燭殘年的老人,有句話說,得饒人處且饒人,不曉得你有這境界沒有?”


    謝彩鳳笑道:“章總經理怎麽這樣說話呀?老書記為搬運事業奮鬥了一輩子,我們作為後輩的,自然應當關心他,怎麽說饒恕啊什麽的,多難聽啊!”


    頓了頓,謝彩鳳又說:“隻是,現在碼頭業務清淡,站上幾百號人瞪著眼睛朝我要飯吃,你說,我有什麽辦法?哎,雲豐公司到底是破產還是等它爛下去,我這經理正焦頭爛額,想找老書記討善後良方呢。”她把手從章程那濕漉漉的手裏抽了回來,從褲兜裏摸出紙巾,揩了揩手,然後把紙巾輕輕扔到地下。


    章程笑了笑,把那紙巾踢飛起來:“好的老同學,那就好。至於工作上的事還是少麻煩我大伯,雖然他曾號稱‘碼頭王’,畢竟是明日黃花,你說呢?”


    謝彩鳳說:“我的章總經理,你老人家高風亮節,還給我上課呀?放心吧,我會遵照你老人家的指示辦的。”


    章程朝謝彩鳳擺了擺手,走了。


    謝彩鳳望著章程的背影,怔了怔,然後朝樓上走去。


    屋裏彌漫著一股非常難聞的中藥味,好久不見,癩子書記真的很老了。他歪在床頭,在段大慶的服侍下喝藥,看見謝彩鳳和羅癲子就疲憊地把眼睛閉上了。


    段大慶鼓著眼睛,狠狠地把謝彩鳳剜了幾眼,鼻孔裏哼了一聲,走出屋去了。


    謝彩鳳走上前,一把捉住癩子書記的手:“老書記好,我看你來了。”握著那隻冰涼的、瘦骨嶙峋的手,望著他那深陷的眼窩,不知道為什麽,謝彩鳳感到一陣悲涼。


    癩子書記嘴唇吧唧吧唧蠕動著,嗓子裏發出一陣怪怪的聲音。他摔掉了謝彩鳳的手,眼睛打開了一道縫,然後虛弱地說:“謝大經理,你……還舍得來看我?”


    謝彩鳳說:“老書記,我現在才曉得章程是章區長的公子,老書記和章區長真的是親兄弟……”


    癩子書記擺擺手:“謝大經理……不,不要提他……”


    謝彩鳳說:“我也知道手足相煎的事情,沒想發生在我們敬愛的章區長和章書記之間——”


    “不,不要說了……”癩子書記掙起身,脖子上青筋躥起老高,連眼淚也下來了。


    謝彩鳳輕蔑地一笑。“老書記,其實章區長是為你好。你想,你也就是小學畢業文化,能有多大出息?你在碼頭極好,腳一跺地皮就得抖三抖。你老人家可是名副其實的‘碼頭王’啊!”


    癩子書記仰起頭,臉上浮現出詭譎的表情。


    “老書記,我這話說到你心坎裏了吧?”


    癩子書記難堪地笑笑,嘟囔著:“我哪裏還是書記,我現在連狗屁也不如。”


    謝彩鳳說:“你當然是書記,不過是我的前任。就是因為這,您老人家買斷工齡的錢比職工高出五倍。”


    “我不是書記了,你,不實在。”癩子書記說著搖了搖頭。


    謝彩鳳說:“老書記啊,俗話說落葉歸根,你想不想生你養你的家鄉呢?”


    癩子書記眼睛打開一道縫,從裏麵透出奇異的光芒。“老家……老家,當然,當然想啊,做夢都想呢……”他眼窩內漸漸貯滿淚,順著麵頰朝下滾落。


    “你要想回老家,公司給你安排。好嗎?”


    “好,好,好。”癩子書記連聲答應,又不相信地說:“我……倒不相信,你願意……叫、叫落水狗從你眼皮下……溜走?”


    謝彩鳳嘻嘻笑了,用指頭戳戳他額頭。“老東西呀,到底當了那麽多年書記,你很會把握機會呀。你當然曉得,現在,我最鬧心的事情了。再說,你不是還有接班人?”


    癩子書記咯咯笑起來。


    謝彩鳳望著癩子書記,輕輕籲了一口氣,叫過段大慶。“段師傅,老書記去農村,領導的意思是派你護送他,你的工資按在崗對待,你的意見呢?”


    段大慶甕聲甕氣地說:“老子不去。”


    羅癲子拉了拉謝彩鳳。


    段大慶說:“癲子,你拉她這母狗做什麽,老子不去,她能把老子吃了?!”


    謝彩鳳隻說了一個“哦”字就走了。


    這天晚上,天上飄著霏霏細雨,牛背灣籠罩在氤氳的雨霧中。這時,隻聽得吱呀一聲,段大慶打開鐵門,從那炮樓裏溜了出來。他披著一件勞保服,露出了多毛的胸膛。他哼著小調,走到老黃桷樹下,仰頭看了看那老樹,撒了一泡尿,接著朝下走。走到一間青磚房子前,他左右看了看,把門推開,就閃了進去。


    不一會,又有幾條黑影出現在屋子前。為首者就是雲豐運輸公司,不,現在是異人公司經理謝彩鳳。她悄悄走到門前,聽到麵有高一聲低一聲野獸般的嚎叫,就笑了。她用手摸了摸門楣上的紙,黑夜裏,顯然是看不見的,不過,謝彩鳳知道,那是一張喜報,寫的是軍屬光榮。


    謝彩鳳做了一個手勢,讓後麵的人把門砸開。隻聽嘭的一聲悶響,門被砸開,幾筒雪亮光柱定定地照射著床上兩個白光光的軀體,照相機的閃光燈不停閃爍著。


    原來是原民兵連長段大慶同他的老相好牛寡婦絞纏在一起,正入港之機,被揪了個現行。謝彩鳳走進去,冷冷地對段大慶說:“段大慶,你真的不知好歹啊!人家雖然一個寡婦,卻是軍人家屬。你欺負軍人家屬,就是毀我長城啊,你曉得不?你準備如何處理這事,想好了到我辦公室來。”說罷,帶了那群人扭頭就走。


    段大慶爬起來,穿好衣服追了出去。他氣喘籲籲地攔住了謝彩鳳:“謝書記,我想通了,明天我就到站上辦理我同老書記的工齡買斷,然後護送老書記到鄉下去。”


    “段連長,你怎麽這麽快就能想通了呢?”謝彩鳳拉了很長的聲腔說道。


    癩子書記回鄉那天清晨,還是一個雨天。公司沒有通知站上的工人,但是碼頭漢子們卻都來了,他們穿著舊工裝,麵無表情地站在汽車旁,自動來送別他們從前的當家人。癩子書記在段大慶的攙扶下,從青麻石路走來,工人們迎上前,紛紛伸出雙手握著癩子書記那雞爪一般抖顫著的手。


    癩子書記弓腰曲背,額際銀亮的頭發在風中瑟縮發抖,而他深陷在眼眶裏麵的眸子有淚星子在閃爍著。他握著那一雙雙大手,哽咽著對漢子們說:“老少弟兄們,這些年來,我老章有對不住大家的地方,請大家多擔待了啊!”


    一個頭發花白的碼頭漢子緊緊地、緊緊地握著癩子書記的手,動情地道:“老書記呀,你治理碼頭的辰光,我們工人階級極其威風,極揚眉吐氣啊!哎,現在,現在……”他哽咽著,再也說不下去了。


    癩子書記拍拍那漢子的肩頭,搖了搖頭,鑽進了車裏。


    漢子們幾乎齊聲吼叫了起來:“老書記,您老人家走好,我們都會想念您的!”


    送癩子書記的是一輛長安麵包車,開車的師傅是牛寡婦的小兒子牛三。謝彩鳳走到車旁,對牛三說:“牛師傅,出發吧。”


    這時馬路對麵駛來一輛銀灰色桑塔納轎車,停下後車門打開,露出了一顆花白的頭顱。謝彩鳳說:“老書記,你大哥看你來了。”癩子書記眼睛裏閃爍著奇異的光澤,胸脯氣咻咻地吼了半天,說:“……六親不認的畜……生,我沒……沒這兄弟!”謝彩鳳輕盈地走過去,同那花白頭顱的人說了幾句,銀灰色轎車緩緩開走了。


    謝彩鳳重新走到癩子書記麵前,臉上露出悲天憫人的神色:“老書記,其實章區長很後悔的。他說是他不好,還是該給你個機會的。弟兄一場,也不容易啊。”


    癩子書記捉住謝彩鳳的手,把嘴巴湊到她耳朵旁,陰冷地道:“小女子啊,你,也敗落了不是?才掌握了碼頭印把子幾天,就要垮台,日子難過吧?”


    謝彩鳳說:“老書記,你高瞻遠矚,說話真是一針見血。”


    癩子書記說:“你在台上的日子,人心,你能掌握得了?”


    謝彩鳳嘻嘻地笑了。“老書記,改革年辰,講究的可是紀律和法律啊。”


    癩子書記也笑了,把玩一般捉著謝彩鳳細膩的嫩手。“我還有兩件事要同謝書記匯報,你可願意聽?”


    謝彩鳳說:“臨別之際,我洗耳恭聽。”


    癩子書記清清喉嚨,說:“一,我睡過你老媽。”


    謝彩鳳撇撇嘴。“二呢?”


    “多年以前,在牛背灣困牛石我弄了一隻小母雞……不過,我覺得那一點都不好耍,一點意思沒有,真的。”癩子書記接著嘎嘎大笑起來,笑聲在四下裏飄飛。


    謝彩鳳點點頭,說:“老書記,我當然曉得,你是碼頭王,能人啊!”


    “承蒙誇獎——”陡然他叫了起來,卻很快噤了聲。他抽回自己的右手,發覺手背已被謝彩鳳咬了一大塊肉,正汩汩流淌著殷紅的血。


    段大慶怪叫一聲,過去要找謝彩鳳理論,卻被癩子書記拽住。癩子書記用左手捂著右手的傷口,說:“爛玩家呀爛玩家,你就慢慢去醫治你心頭的傷口吧。開車!”


    汽車轟鳴著開走了。碼頭漢子們望著漸漸遠去的汽車,喊道:“老書記,走好啊!”癩子書記把頭伸出窗外,頻頻朝人們點頭致意。


    那一瞬時,謝彩鳳覺得自己真的變矮變小了,身子幾乎萎到了地麵。


    這一天,謝彩鳳給正寫招股說明書的羅癲子說:“羅叔,我們基金會就叫銀荔。銀子比金子好,銀子不張揚,但是有底蘊,因為古代都是用銀子為貨幣的。”


    羅癲子點點頭,說:“好侄女,你確實不簡單。”


    謝彩鳳說:“羅叔,我的根底你最清楚。”


    羅癲子眼光活泛起來。“侄女啊,當年,我同你媽——”


    謝彩鳳打斷他,說:“不要說了,過去那些陳芝麻爛穀子事我不想聽。”她見羅癲子埋下頭,就歎了一口氣,走出辦公室,朝外麵走去。


    這天,謝彩鳳穿的是一件米黃色風衣,裏麵是一件緊身的鵝黃色羊毛衫,把她高挑的身材襯托得更加婀娜多姿。而那俏麗白皙的臉色呢,雖然繃著,不帶任何表情,卻仍然露出楚楚動人的神色。她走路風擺楊柳一般,扭呀扭的,就到了大門口。


    公司異常熱鬧,財務室門口排滿了長隊,那是工人們在辦理買斷手續。見謝彩鳳過來,漢子們都眼露凶光,如狼似虎地望著她。謝彩鳳笑了笑,她穿進隊伍,要從隊伍中走過去。這時,一個漢子的大腳板陡然踩在了她白色的高跟鞋上。謝彩鳳把他一推,道:“對不起,把你老人家的腳板硌痛了吧?”說著就笑了起來。


    那漢子將頭仰得高高,腳板卻狠狠地在那白色的高跟鞋上旋轉著,直到旋轉了一個半圓,然後淡淡地說:“沒啥子。”這才戀戀不舍把腳板放下來。


    謝彩鳳忍著痛昂然朝外麵走去。等她剛一出公司大門,就聽得身後傳來轟然的爆笑聲。


    站在空蕩蕩的碼頭,謝彩鳳感到很難過。


    渾濁的江水,鼓蕩著一個個巨大的漩渦朝下遊流淌著。江對岸是一排排灰撲撲的低矮建築,朝東極目望去,那就是朝天門了。那是古代地方官員迎接聖旨的地方,曆來都熱鬧非凡。此刻,依稀的,可以看見那裏停泊著無數炮樓一般的客船。


    謝彩鳳看見了漫山遍野的夾竹桃。看見夾竹桃,謝彩鳳心裏一緊,感覺自己太陽穴那裏好像有烙鐵劃來劃去,錐心銘骨的疼痛。


    她咬牙切齒地望著那爛賤的植物,呸了一聲,就又看那客船。看著看著,眉頭就舒展起來。


    嗯,客船!


    謝彩鳳一下子興奮起來。


    三天以後,兩艘拖輪聲嘶力竭地吼叫著,從嘉陵江下遊拖來一艘舊客船,把那舊船甩在了牛背灣碼頭。


    孤寂清冷的牛背灣碼頭又熱鬧起來。每天天還沒亮,那船上就傳來砰砰的敲打聲,還有電焊炫目的弧光。岸邊有一艘挖泥船,清理著江岸。經常可以看見謝彩鳳頭戴著一頂安全帽,風風火火朝船上走,朝岸上趕。


    下崗失業的碼頭漢子們閑暇無事,就坐在那株經過洪水衝刷存活下來的老黃桷樹下,一邊打麻將一邊談論那破船的事。


    有漢子說,謝彩鳳那爛貨,總喜歡收破爛,連破輪船也收。


    有漢子說,破船破貨,就好比條喪船,是那爛貨的存屍船呀。


    漢子們就大聲地笑了起來,那快活的笑聲貼著江麵滑過,在陰霾的天色下翻飛。


    過了幾天,異人集團在鬧市中心開了成立大會。會上,集團董事長兼總經理謝彩鳳捐給希望工程人民幣五萬元。與此同時,區銀荔基金會也順利成立,在城市的各鬧市區設立了代辦點,大張旗鼓地銷售基金。宣傳海報上說,基金有政府支持,有堅實的基礎,充滿前景的發展方向,誘人的投資回報,加上還有本市主要政要接見基金會負責人謝彩鳳的巨幅照片,使基金銷售異常火爆,幾千萬基金,不到兩個月售磬了。


    三個月後,在嘉陵江邊的牛背灣碼頭,出現了這個城市唯一一個水上樂園“水上花夜總會”。水上花夜總會別出心裁地建在一艘船上,好像一幢巨大的建築,巍然屹立在嘉陵江畔。當夜幕降臨,華燈初上時分,一輛接一輛豪華轎車駛來,沿著江邊朝岸上鋪排開去,白白黑黑閃閃爍爍,場麵頗為壯觀。這艘輪船,不,這個夜總會幾層樓燈火通明,煥發出璀璨的異彩。絢麗的燈光投射到江水中,江水也著火一般燃燒起來,那粼粼波光,如星子一般燦爛。音樂響了起來,那是歡快的《迎賓曲》。嗬嗬,在這艘快樂的輪船上,每天上演著多少歡樂的人生戲劇啊。


    謝彩鳳笑顏花朵一般綻放。每天晚上,當她站在船上那裝潢華麗的指揮艙,望著那絡繹開來的轎車,覺得心都要從胸膛蹦出來了。往往在她身後,總要出現她的影子參謀,就是那羅癲子。羅癲子佝僂著腰,望著奔騰喧囂的江水,歎著氣道:“大侄女,我看,我們的攤子是不是鋪排得太大?自己有多大能力就辦多大的事情,這才是正道理。張揚著發基金,到處搞擴張,我們的壓力非常非常的沉重啊!”


    謝彩鳳卻不為所動。“羅叔,你那觀念還停留在計劃經濟時代。小心能駛萬年船?錯,那是膽小鬼,是懦夫!這個時代,就是需要空手套白狼,資金運作玩的就是智商。”


    羅癲子唯唯諾諾。“可是——”


    “開弓沒有回頭箭,沒有什麽可是。我,隻能捏著鼻孔鼓口氣,要雄起啊!”謝彩鳳拍著羅癲子肩頭,“羅叔,你也不要在這裏待了。我們的房屋改造開工了,你就去那裏負責吧。”


    謝彩鳳說的房屋改造,就是改造癩子書記那炮樓。謝彩鳳早在癩子書記回鄉時,就轉了幾道手把那幢房子買了下來。之所以要轉手,是因為癩子書記不願意把炮樓賣給她。謝彩鳳把炮樓空置這麽久,等待的就是自己事業上的成功。


    現在,她終於要開工修建自己的安樂窩了。她要讓牛背灣所有的人都看一看,以前大家不屑的謝家女兒,現在是一個放得下立得起的人物,是真正的碼頭王!


    哈哈,夾竹桃雖然爛賤,卻也能開出紅豔豔的花朵啊!


    這天,水上花夜總會來了兩個貴客。兩人來時就直接進入了龍宮包房,這是謝彩鳳特地請來的,一個是本區的區長章長征,一個是本區的書記鄒新。謝彩鳳是讓他們實地來看看,感受感受,他們當初做的決策是多麽的英明。酒席的主要菜肴是江中的特產,有清蒸江團,椒鹽水米子,紅燒岩鯉,最名貴的一道菜肴是五彩斑斕的泡椒魚塊,那主料卻是一類保護動物中華鱘。謝彩鳳夾了一塊給鄒書記,又夾一塊給章區長。兩人嚐過以後,都滿麵笑容,點頭說:“不錯不錯,小鳳你確實會辦事情。”


    謝彩鳳端起酒杯敬酒。酒是濃香型的茅台,她分別同兩人各喝了三杯。喝酒以後,謝彩鳳星眸含春,臉色紅潤,說話聲音就嗲嗲的了。“鄒書記,您老人家給評評理,章區長好欺負人,我這裏夜總會剛開張,生意還沒有做起來,他那公子章程別的地頭不去,卻到我們上方也弄了一個夜總會。您說氣人不氣人?”


    章長征臉色垮了下來。“謝總啊,你可不能說這樣的冤枉話。章程在這裏開夜總會,我可不知情呀!”


    鄒新拍拍謝彩鳳的肩頭,握著她溫軟的小手,說道:“小鳳啊,幹得不錯,我們沒有看錯人呀!至於老章孩子在這裏也開辦夜總會,也是應該的啊。都說肥水不流外人田,再說了,多一個競爭對手,不是更具挑戰性麽?”他眯縫著眼,望著謝彩鳳,好一會方又道:“你,不會就虛火了章公子吧?”


    “我哪裏就怕了那狗崽子!”謝彩鳳用那大大的眼睛挑恤一般剜了章長征幾眼。


    章長征臉色一下子嚴肅起來。“謝總啊,夜總會夜總會,顧名思義,就是夜生活總匯。你是市裏的優秀人物,也是區裏第一個改製的試點企業,千萬千萬不要沾染黃賭毒啊!”


    謝彩鳳道:“我當然不會了,我是兩位領導傾注滿腔熱情培養起來的,怎麽能辜負你們呢,你們說是不是?不過,倒是章公子,我有點擔憂。為什麽呢,這人極端,喜歡劍走偏鋒。章區長,您老可得抓緊教育呀!”


    “就是啊,我真得加強教育了。不過呢,那孩子也曉事,不然,如何就叫了章程?章程章程,就是王法啊!”章長征說著就嘿嘿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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