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小雨淅淅瀝瀝,長安無眠。


    東市鬧騰得沸反盈天,暗夜的火光映得半邊天彤紅,一陣陣喧囂的呐喊撕破夜空,將整座城池都攪合得翻天覆地。雖然各個裏坊早早的便關閉坊門,城中的宵禁甚至提前了半個時辰,所有百姓官員王族貴戚都不得不在裏坊中困局而不得出門,卻不妨礙大家提心吊膽的揣測臆想……


    這般情形,難不成是有人犯上作亂?


    這麽一想,闔城上下盡皆噤若寒蟬,不少上了一點年歲的便想起了武德九年那個血流漂杵屍橫枕藉的夜晚……


    那一夜生靈塗炭半城廢墟,造就了李二陛下逆爾篡取的千秋霸業,隻是不知今夜又是所謂何來?


    無知者憂心忡忡擔驚受怕,唯恐當真戰火燃起闔城皆受牽連;知情者亦是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事情明顯超過了預期的規模,不過因為過早的宵禁隔斷了消息的傳遞,東市那邊到底是何情形卻一直未曾得知,這般提心吊膽疑神疑鬼,比之聽到噩耗更加令人煩躁心虛。


    整座長安城猶如一鍋即將煮沸的水,平靜之中壓抑著躁動……


    *****


    卯時初,下了一天一夜的雨終於漸漸收止,隻是漫天陰雲尤未散去,到了這個時辰本應透亮的東方天空僅有隱隱的光線,三尺之外看不清人麵。


    到了宵禁結束的時辰,各個裏坊的坊卒將坊門打開,頓時便有早早侯在門後的家仆雜役飛一般跑出去,去東市查看情況、去親近的人家打探消息、去同僚盟友那邊商議定策……


    幾乎是一瞬間,整座城池由靜至動,陡然忙碌起來。


    到了卯時末,一輛輛馬車懸掛著燈籠自各個裏坊行出,車軲轆壓著濕漉漉的青石板街道,馬蹄不時濺起低淺之處的積水,百川匯流一般向著朱雀門匯集。


    劉洎身著官袍,坐在馬車當中手裏捏著一份奏疏,麵色沉肅。


    昨晚他當真是氣壞了!


    這些世家門閥的老狐狸們簡直欺人太甚!


    居然用“虛則實之、實則虛之”的兵法之道來欺詐於我,真當我是傻子,會白癡一般的相信那些縱火的惡賊乃是房俊所指使?簡直可笑!這幫滿肚子雞零狗碎的老狐狸,一頭哄騙我去對付房俊,一頭卻要打著房俊的旗號燒我的宅子……


    是可忍孰不可忍!


    真當老子是泥捏的不成?


    劉大禦史氣壞了……


    馬車晃晃悠悠,穿過天街,徑自抵達朱雀門外。


    此時天邊剛剛放出一絲淺白的光亮,劉洎掀開車簾,便見到前方不遠處影影綽綽站著一個身影……


    “那是何人?”劉洎詢問車夫。


    他昨夜氣得一晚沒睡,坊門剛剛打開便將作業寫好的書信派人送去手底下的禦史手中,言明厲害、確立陣營,要求大家務必在早朝之上支持自己。而後便徑自趕來上朝,卻不想居然有人比他還早到一步。


    車夫坐在車轅上,運足目力觀望,繼而低聲道:“看不太清楚,不過看得出應當是一身紫袍,而且身量敦實,挺拔健碩。”


    唐朝官製,官服按照品級自有分辨,八、九品著青袍,六、七品著綠袍,四、五品著緋袍,三品以上才著紫袍。


    劉洎心中一動,撩開車簾下車,將車頭掛著的燈籠摘下,叮囑車夫就在此地等候自己下朝,便信步向前走去。


    一個身影站在朱雀門前,正仰首看著什麽。


    從背影看去,此人身量略高,肩寬背後,站在那裏穩穩當當。走到近前,劉洎將燈籠微微抬高一些,正巧前麵這人聽到腳步聲響,便回過頭兩,兩人打了個照麵。


    “原來是劉禦史……怎麽這麽早?劉禦史身子單薄,還是應當多睡一會兒才是,隻要別誤了點卯的時辰便好。”


    這人笑容可掬,一張微黑的臉膛掛著笑容,露出一排白牙,看上去陽光燦爛,開朗可親。


    正是房俊……


    劉洎將燈籠放低,哼了一聲,不悅道:“昨夜風雨交加火光四起,老夫如何睡得著?也幸好沒睡,否則說不得就被一把火給燒死了!老夫這一宿養足了精神,就等著今日早朝,好生與那些齷蹉賊子算賬!”


    房俊眼皮一跳,心說這老家夥倒是聰明,居然知道是我給他家放的火……


    隻不過你這老胳膊老腿兒的竟然還敢這般般明目張膽的威脅於我,眼下四周無人,就不怕哥們兒再將你狠狠的揍一頓?


    房俊皮笑肉不笑:“嗬嗬……劉禦史還真是疾惡如仇、秉性剛直啊,隻是不知您打算將這筆賬如何算法?”


    劉洎咬牙切齒,怒道:“那幫老狐狸沒一個好東西!簡直就是跳梁小醜,居然在吾家縱火以報當日一箭之仇,還故布疑陣想要誤導老夫以為是你的放的火,真當老夫是傻子,隨意擺布嗎?自今日起,老夫每日一折,與世家門閥勢不兩立!”


    房俊目瞪口呆:“呃……”


    啥意思?


    聽這話裏話外,感情以為那把火是長孫無忌那些老壞蛋放的……


    嗬嗬,這可真是自作聰明啊。


    而且話說回來,你這口口聲聲“世家門閥”如何如何,你南陽劉氏即便現如今落魄了,可說到底也是世家門閥之一吧?


    老家夥大抵是氣的糊塗了……


    房俊撓了撓頭,不知道說什麽好。


    劉洎並沒有留意房俊略顯尷尬的神色,義憤填膺道:“老夫知道昨夜之事,你且放心,自有老夫為你主持公道!這幫子下賤齷蹉之輩,老夫恥於為伍!”


    房俊哭笑不得,這就稀裏糊塗的從天上掉下來一個盟友?


    正欲說話,便聽得身後馬蹄嘚嘚,又有人來上朝了。回頭一看,一輛寬大華麗的馬車正停在不遠處,一個紫袍高冠的老者從馬車上下來,見到房俊與劉洎,頓時微微一愣。


    房俊與其四目相對,目光盡皆不善。


    正是長孫無忌……


    房俊嗬嗬一笑:“趙國公難不成亦是輾轉反側、一夜無眠?”


    長孫無忌見到房俊與劉洎站在一處,心中略微覺得不妥,不過倒也並未過多揣測,已經於劉洎商議妥當,難不成這個官兒迷還能臨時變卦,放著禦史中丞的官位不要?


    不過此刻見到房俊這張笑容可掬的黑臉,長孫無忌心中便怒火升騰!


    昨夜韋大武將手腳斷折的胡崇送回,簡直就是啪啪的打他長孫無忌的臉!即便以長孫無忌城府之深沉,也忍不住將茶杯摔在韋大武的臉上!他長孫無忌自隨李二陛下披荊斬棘登基為帝以來,何曾受到過這等羞辱?


    胡崇是他長孫無忌的人,可房俊卻如此凶狠的將其重傷!


    忍著心中怒氣,長孫無忌狠狠瞪著房俊,冷笑道:“人老了,想的事情多,睡眠自然就少。不過凡事有失必有得,正所謂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少算不勝,而況於無算乎!”


    我謀劃在先,有心算無心,你卻是事到臨頭隨機應變,自然處處疏漏、難免出錯。就算羞辱我一番,可是你終究要付出慘痛代價!


    房俊嗬嗬一笑,若是放在昨日,自己的確患得患失憤恨難平。可是經由昨夜老爹房玄齡的一番開導,房俊算是徹底想開了,自己今日吃這個虧,正是根基不穩、心浮氣躁所導致。


    若是能夠沉下心來,也算是因禍得福……


    心結盡去,房俊心態很好,聞言便笑道:“趙國公此言正是,人老了就不要多睡,應當盡量爭取每一寸光陰,正所謂生前何必多睡,死後自會長眠……”


    劉洎眨巴眨巴眼睛,心裏這個樂嗬!


    好小子,不愧是才高八鬥,這一句“生前何必多睡,死後自會長眠”簡直猶如神來之筆,瞧瞧長孫陰人這臉色,嘖嘖,比房俊都要黑了……


    長孫無忌差點氣個倒仰,肺子都快炸了!


    娘咧!


    房玄齡怎麽生出這麽個缺德玩意?知道你會寫詩會填詞,可也不能總拿老夫當筏子吧?


    這個不當人子的混賬東西,氣煞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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