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陛下心裏輕歎,麵上卻是帶著笑意,示意李泰吃幾塊糕點,這才緩緩說道:“扶持寒門學子,這是為父一貫以來的執政方針。而這個振興會,更是一些列‘大文化’計劃的一部分,尤為重要。”


    “‘大文化’計劃?”李泰一臉好奇。


    父親扶持寒門學子打壓世家門閥的政策從未變過,這個李泰自然知道,隻是這個“大文化”計劃又是個什麽東西?聞所未聞啊。


    一旁的長樂公主素手給二人斟滿茶水,然後悄然退走。


    李二陛下看了一眼女兒纖細窈窕的背影,說道:“這其實隻是一個大致的方向,並不是一個完整的計劃,旨在以儒學為核心的基礎上扶持諸子百家,使得吾大唐之文化百家爭鳴,繁花似錦。當然,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這個‘振興會’的職責將會是對抗世家門閥的急先鋒,全力扶持寒門學子去打破世家門閥對於官場的壟斷。”


    世家門閥的存在,對於皇權的製約實在太過巨大,甚至對於皇權的安危都產生了極大的威脅!


    前隋如何一統天下,又如何分崩離析,大唐如何亂世之中崛起,而李二陛下又是如何逆爾奪取,前前後後裏裏外外,都是世家門閥幕後操縱的身影。


    借助關隴集團而上位的李二陛下,自然知道世家門閥的龐大力量,所以自登基以來,便潛移默化的開始對世家門閥的打壓和製約。


    然而這注定是一個長期而緩慢的過程,一著不慎,就有可能自食惡果……


    李泰知道,這是房俊說服了父皇在城外建立學院的初衷,他不是單純的讀書人,更是皇家子弟,比任何人都明白“平衡”的重要性。


    世家門閥通過盤根錯節的聯姻等等關係互通利益,把持官員的選舉提拔,打破了平衡,所以父皇要製約世家,扶持寒門;天下學子皆為儒門子弟,百家萎靡,這也是打破了平衡,所以父皇照舊要扶持諸子百家,限製儒學……


    隻是這兩者無一不是艱難險阻重重的事業,不僅困難,而且危險。


    沒有任何一個人會心甘情願的放手已然到手的既得利益,哪怕是皇帝也不行,所以可以預見,隨著皇帝的打壓限製,必然會引起反擊。


    李泰忽然明白了父皇為何神情之中帶著淡淡的愧疚和無奈……


    一張原本已經被曬黑的臉變得煞白,李泰嘴唇顫抖了幾下,顫聲問道:“父皇的意思是……要兒臣擔負起打壓門閥、限製儒學之重任?”


    李二陛下默然無語,良久,才緩緩頷首。


    李泰似乎聽到了自己心中有什麽東西一瞬間碎裂的聲音,那碎片甚至紮入心髒,痛徹心脾……


    “父皇,兒臣……兒臣……”


    說了兩句,李泰語氣更因,卻是難以為繼。


    打壓門閥、限製儒學,這意味著什麽?意味著艱難和危險,要隨時隨地麵對門閥和儒門的抵抗與反撲,一旦讓那些人意識到了不可逆轉的危險,鋌而走險實在是在正常不過。


    然而更深層次的意義,則是意味著父皇亦將他從儲君的繼任者當中剔除掉,他被放棄了……


    打壓門閥、限製儒學的目的是平衡朝局,然而這一切都不能讓皇帝親手去做,否則就等於消弭掉了皇權與門閥、儒門之間的最後一道緩衝屏障,萬一失敗,將會造成皇權與門閥、儒門直接麵對的局麵,這是任何一位有理智的皇帝都不可能去做的。


    現在的李二陛下,手裏的刀是房俊;等到未來太子登基,那柄刀就變成了他魏王李泰……


    這就等於間接的斷絕李泰成為儲君的可能。


    一向心心念念對儲君之位抱以極大可能的李泰,乍聞李二陛下做出這等決定,如何能不心碎神傷?


    李二陛下亦是心中惻隱,不是滋味兒。


    李泰曾是他諸多兒子當中最得到他看重的一個,亦曾不止一次的升起立其為儲君的心思,卻因為種種原因一直未能如願。


    現在太子表現越來越好,身為父親,又怎能廢一個立一個,在兒子們中間培植隔閡與仇恨?


    稚奴已經被他忍痛圈禁,他不想有朝一日再將李泰流放瓊州……


    長痛不如短痛。


    *****


    李泰渾渾噩噩的走出太極宮,抬了抬頭,隻覺得陽光耀目生花,晃得人一陣陣眼暈。


    心底滿是悲愴絕望……


    滿懷期待的從西域返回,去不曾想第一時間便得到誌向破碎、理想湮滅的消息,這種打擊太過突如其來,讓他連一丁點兒的準備都沒有,著實難以接受。


    悲傷之餘,一股怒氣不可遏止的升騰起來。


    房俊!


    必然是這個棒槌一心護著太子,所以才在父皇麵前進了讒言,使得父皇不得不忍痛做出如此決定!


    簡直可惡至極點!


    本王必與你誓不罷休!


    禁衛見到李泰神情灰敗的出來,未敢多問,隻是上前道:“殿下,這就返回王府麽?”


    李泰咬了咬牙:“不急,先去兵部衙門!”


    不一刀宰了那個混賬,如何能消得他心頭之恨!


    “喏!”


    禁衛應了一聲,牽過戰馬,李泰翻身上馬,手裏拎著馬鞭狠狠的抽在馬臀上,戰馬一聲長嘶,放開四蹄轉眼馳過寬闊的天街,一眾禁衛在身後緊緊相隨,一時間鐵蹄踏著路麵的青石板,發出一陣雷鳴般的聲響,居然頗有一種千軍萬馬臨陣衝鋒之時才有的氣勢!


    須臾之間到得兵部衙門,李泰勒馬站定,厲聲問道:“房俊何在?”


    兵部衙門的門子嚇得一個哆嗦,待見到是魏王李泰,連忙單膝跪地,施禮道:“見過魏王殿下……房侍郎早晨前來當值,剛剛下值,聽聞好似去了晉王府……”


    李泰也不說話,調轉馬頭便欲直奔晉王府。


    那門子楞了一下,下意識問道:“殿下出征歸來,難道不應先行交納堪合印信,讓兵部報備麽?”


    武將出征之前、出征之後,必須要到兵部報備,或者得到兵部的堪合文書,否則便被視為擅自出征,或者逾期不歸,才是大罪。輕則降職申飭,重責丟官罷職,若是期間闖出大禍,抄家滅門亦不是不可能。


    隻為限製武將的行動……


    李泰心裏正窩著一股邪氣兒呢,聞言,頓時勃然大怒,在馬上揮舞著馬鞭,劈頭蓋臉就將這門子一頓狠抽,大罵道:“娘咧!老子交不交堪合印信,也用不著你來管?你們兵部一個兩個都是管閑事上癮是吧?老子今日抽死你個愛管閑事的王八蛋……”


    可憐那門子還不知自己犯了何錯,便被狠狠的抽了一頓,偏偏麵對的乃是魏王殿下,連躲都不敢躲,直被抽得一臉血,連連哀聲告饒。


    衙門裏的兵卒官吏聞聽動靜,齊齊跑了出來,可見到行凶的乃是魏王,卻不敢上前攔阻,隻得苦苦勸諫。


    麵對丘神績、宇文儉之流,有房俊主持大局的情況下打了也就打了,可眼前這位可是魏王殿下,誰敢造次?


    好在李泰今日的執念乃是房俊,抽了一陣解了氣,便啐了一口,罵了一句“沒眼色的狗東西”,便帶著一眾禁衛風馳電掣一般遠去,隻留下悶雷一般的啼聲……


    待到李泰走遠,兵卒們紛紛上前,將那門子拉起來,檢查一下,雖然皮開肉綻頭破血流,不過並無大礙,便紛紛埋怨道:“你瘋啦?那可是魏王,沒事兒你招惹他幹嘛呀!”


    那門子差點哭出來,捂著一臉血,道:“我又不是咱們那位房侍郎,吃了豹子膽敢招惹魏王?你這位不分青紅皂白上來就抽,我也很迷茫呀……”


    官吏便紛紛到此一口涼氣,這位難不成是來尋房侍郎的晦氣,結果這個門子倒了血黴當了出氣包?


    兵部右侍郎郭福善奇道:“魏王殿下可是發得哪門子瘋,甫一回京,便怒氣衝衝的尋房侍郎晦氣?”


    員外郎劉顯哼了一聲,道:“誰知道呢?不過話說回來,魏王殿下平素囂張跋扈,可是在房侍郎麵前,可是從來都沒撈著一個好兒。”


    眾人點頭,正所謂一物降一物,在長安城裏平趟,誰都不敢惹的魏王殿下,卻是在房俊麵前屢次吃癟。


    職方郎中崔敦禮道:“趕緊來人,速速前去晉王府通知房侍郎,讓他小心戒備魏王。”


    柳奭站在後頭,幽幽道:“瞧著魏王這速度,怕是來不及呦……”


    他現在心情挺複雜,雖然很是樂意在房俊手底下掌管鑄造局,也對房俊甚是佩服,但是想想以前房俊是如何坑自己的,心中自是難免鬱悶。


    若是魏王殿下怒氣衝衝的去狠抽房俊一頓,他倒也是樂見其成……


    隻要不抽死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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