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瑟的秋風掠過紗幔,吹皺了一潭秋水,蠟子樹紅葉飄搖,濃烈似火。


    亭子裏茶香氤氳。


    蘇定方見到李靖拈著茶杯有些走神,便靜靜的沏茶分茶,緘默不言……


    良久,唏噓往事的李靖方才回過神來,歎了口氣,苦笑道:“年歲大了,體力漸漸不濟,精神也差了好多。”


    蘇定方道:“悠遊山林,豈非亦是一種樂趣?身心輕鬆,縱情享樂,閑來著書立說,也自逍遙。房相連年上書請辭,這回終於得到陛下恩準,總算是放下軍國大事,第一件事便是要隨同末將的戰船南下江南,領略一番江南風韻,或許衛公您也可與房相同行。”


    說著話,手上且不慢,給李靖空了的茶杯斟滿。


    李靖搖頭,嗟然一歎,道:“某又怎比的房玄齡?”


    正是因為他能夠毅然決然的放下手中兵權,甘願蟄伏府中避世隱居,這才能夠保得住眼下這等境遇。


    “軍神”這個稱號即是無上之榮光,更是奪命之絞索……


    也就是李二陛下胸襟氣魄異於常人,能夠容得下他以全“善始善終”之佳話,否則若是換了任何一位帝王,以他李靖往昔之所作所為都不免猜忌憎恨,豈能容忍他這樣在軍中擁有無限影響力的名將活著?


    他抬起頭,目光越過紗幔,越過潭邊如火的蠟子樹,遙望著遠山延綿,心中滿是向往。


    困居府中不曾邁出門口有幾年了?


    想當年縱橫馳騁嘯傲大漠的無敵名帥,卻不得不折斷翅膀,蝸居一隅,命運當真是何等之諷刺……


    蘇定方微微前傾上身,低聲道:“實則不然……末將此次進京,乃是接到二郎信箋,命末將參與籌備講武堂之成立。隻是二郎所設想之規模實在太大,騎科、步科、弓科、輜重科、火器科、水師科……林林總總,繁複浩大,不僅需要海量的金錢支撐,更需要大量的優秀將領擔任教官……末將聽聞,二郎已經向陛下舉薦有您擔任講武堂的總教官……”


    “砰!”


    李靖似乎聽聞自己心髒猛然劇烈的跳動一下,不可置信道:“此時當真?”


    蘇定方壓低聲音:“雖未有確鑿消息傳出,但**不離十……”


    李靖捏著茶杯的手背青筋暴『露』,連呼吸都有些急促起來。


    沒有經曆過這等形同幽禁的歲月,就無法體會對於自由的向往!


    哪怕不能再次頂盔摜甲披掛上陣領軍殺敵,若是當真能夠在講武堂中教授兵將兵法謀略,使得大唐之雄師愈發雄壯威武,攻必克、戰必勝,席卷蠻夷威懾百酋,不也是人生一樁快事?


    如此,方可不負胸中所學,而不是纏綿病榻垂垂老朽,將一腔熱血寄托於書稿之間……


    李靖壓抑住急促的心跳,艱難道:“可是……陛下的態度……”


    他為何甘願隱居府中,避世不出?


    就是感受到了皇帝忌憚的苗頭,為了小命著想,才不得不主動卸去一身軍務,現在若是房俊當真舉薦他再次出山指教講武堂,誰知道皇帝的忌憚之心是否仍在?


    蘇定方沉默,他也不能揣度皇帝的心思。


    房二郎縱然有讓李靖出山執教講武堂的意願,可是皇帝的反應,卻是誰也不知……


    李靖微微闔上雙目,腦子裏飛速轉動,琢磨著皇帝的各種可能的反應。


    亭子裏一片靜謐,蘇定方不敢出聲打擾,隻是慢慢的喝著茶水。


    良久,李靖方才睜開虎目,雙目精光湛然,顯然已有決斷。


    “時間不早了,今日某便不留定方你晚膳,速速歸去,準備妥當,過幾天便返回江南吧?”


    李靖居然端茶送客……


    蘇定方愕然,雖然不知李靖打著什麽心思,卻不敢問,隻得起身告辭道:“喏!末將遵命。”


    就待要推出亭子。


    李靖招招手,又將他叫住,略作斟酌,緩緩說道:“官場之上,波詭雲翳,絕無常勢。定方你有成為名將的潛質,但是礙於『性』情,卻並不適合朝堂爭鋒,那等謀算之下,有的你的苦頭吃。”


    蘇定方自然知道自己的短處,無奈苦笑道:“『性』情所至,愚鈍非常,為之奈何?”


    你讓他帶兵打仗運籌帷幄,絕對不懼世間任何一個強國、任何一支強軍,可若是讓他算計朝堂上那些大佬的心思手段,卻是一個頭兩個大,完全沒有絲毫天賦可言……


    李靖笑道:“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優點,也有各自的缺點,沒有誰是文武全才。懂得如何揚長避短,方才能夠一帆風順,成就一番事業。”


    蘇定方虛心討教:“大帥何以教我?”


    李靖道:“你不擅長朝堂之爭沒關係,隻要懂得借勢就可以了。”


    “借勢?”蘇定方不懂。


    李靖站起身,背負雙手走到亭子邊,看著一泓秋水,淡然道:“現在的勢,在於李績。此人神韻內斂、能力卓然,不聲不響之間便已經位居首輔,可謂大勢已成。這人雖然心思玲瓏,卻又秉『性』忠直,深得陛下之信賴,隻要跟緊他的步伐,十年之內,保你無憂。”


    他此刻指點江山,似乎渾然忘了自己隱藏的天賦,居然教導蘇定方去站隊……


    蘇定方為難道:“這個……是房二郎在末將微末之時加以簡拔,方才有了今日之成就,若是此刻追逐大勢投靠英國公,豈不是見利忘義之鼠輩?末將實在做不來這種事。”


    李靖好笑道:“所以說你不擅長朝堂爭鬥,居然連形勢都看不清……你難道就看不出,房玄齡致仕、李靖接任、房俊上位這一些列變動之間隱藏的聯係?”


    蘇定方一頭霧水,尷尬道:“這有何聯係?”


    李靖無語,這人真是沒治了……也虧得在軍伍之中,若是立身於朝堂,怕是三兩天就得被人吃幹抹淨,骨頭渣子都不剩……


    隻得耐心點撥道:“多餘的話某不再多說,隻是告訴你,現在的大勢在李績,未來的大勢則在於房俊……何不轉投李績?依著李績的為人,就算你現在投靠過去卑躬屈膝唯唯諾諾,那廝肯本就不會搭理你!記著某的話,隻需緊跟房俊,便是與李績保持同步,更是與太子同一陣營……至於長孫無忌之流,固然身份顯貴勢力強橫,看上去禮賢下士實則嫉賢妒能自私自利,這等人眼中有家無國,焉能長久?”


    蘇定方這才恍然,心裏卻難免有些幽怨,您幹脆就直說李績與房俊是一夥兒的,都是“太子黨”不就完了……


    這話當然不能說出口,而是衷心鞠躬道:“多謝大帥提點。”


    他這人不擅陰謀詭計,『性』情耿直不忘恩義,此刻得了李靖的指教,意會到自己根本毋須去想那些『亂』糟糟的謀算,隻需要一條心的緊跟房俊,不僅能夠報答知遇之恩,更能使得自己官路順遂……簡直不要太簡單。


    李靖此刻明顯有些亢奮,臉上紅潤,精神矍鑠,揮揮手道:“勿要多說那些廢話,速速離去,日後自有相見之時,難不成是要與某訣別麽?”


    蘇定方連道不敢,不明白李靖何以這般開朗,這可是多年未曾得見了……


    待到蘇定方告辭離去,李靖在院中站立良久,這才返回書房,命侍女研墨,奮筆疾書寫成一道奏疏,然而投筆而起,大呼道:“來人,更衣!”


    幾個侍女魚貫而入,捧著銅盆、梳子等物,等到給李績梳洗完畢,以為李靖是要會客,於是又拿來官服,想要侍候李靖穿上。


    李靖搖頭道:“不要官服,取一套常服來。”


    侍女急忙換了一套常服服侍李靖穿好,李靖便將那封奏折疊好拿著,命人套了馬車,登車之後,禦者問道:“家主,去哪裏?”


    李靖道:“入宮!”


    禦者愣了半晌,這才揚鞭打馬,緩緩而行。


    他這邊出了大門徑自入宮,家中卻已經翻了天……


    長子李德蹇聞聽父親寫了奏折入宮,差點嚇死,哭喪著臉跟同樣驚慌失『色』的弟弟李德獎抱怨道:“父親瘋了不成?陛下對他忌憚甚深,因為深居府中方才能夠苟活至今,這下大搖大擺的去了皇宮,怕是陛下定然震怒,父親之命危矣!”


    李德獎已經嚇得兩股戰戰,慘白著一張臉,哭道:“這老漢當真作死……可咱倆身為人子,總不能因為怕死便任由父親曝屍街頭吧?哪怕是被陛下連座,總得去給老漢收屍……”


    這哥倆怕得要死,卻終究換了一套白『色』的袍子,安撫了一番哭鬧悲戚的家眷,乘車跟著前往皇宮,跪在承天門外等著給必定惹惱皇帝『性』命不保的老爹收屍……


    長安城內各家各戶耳目眾多,消息極其靈通。衛國公府這番鬧騰,使得李靖出府入宮之消息猶如長了翅膀一般在長安城內瘋狂傳播,不久之後,整個長安官場都盡皆震動!


    誰不知李靖功高震主,更因為之前的站隊問題使得皇帝對其甚為忌憚,這才迫使李靖為求自保不得不避居府中?


    然而現在,蟄伏隱忍多年的李靖,居然就這麽毫無征兆的出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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