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自不會在岑府久留,能夠親自來一趟、哭一場,對於岑家已經算是無上的哀榮,在諸位官員浩浩蕩蕩的護送之下出了岑府大門。


    待到皇帝車駕在禁衛簇擁之下走出坊門,房俊、李道宗也向岑家人告辭。


    隻不過未等兩人走出坊門,迎麵便見到一溜四輪馬車駛入布政坊,前後皆有禁衛策騎相護,正是諸位親王前來吊唁。


    房、李二人趕緊領著各自親兵避讓路旁,下馬目送馬車去往岑府。


    車隊行至眼前,為首一輛馬車的車簾掀開,露出李泰那張近一年養尊處優再度恢複白胖的臉,對路邊的房俊道:“稍等一會兒,待本王吊唁完畢有話與你說。”


    然後放下車簾,馬車駛向岑府。


    待到車隊過去,李道宗看看房俊,道:“是否要等你一會兒?免得你疑神疑鬼,心裏不踏實。”


    既然房俊故意找他一道前來吊唁,顯然對於自己鎮守玄武門之時他卻不在禁苑領兵而深有忌憚。


    房俊笑道:“郡王難道做賊心虛?”


    李道宗眯著眼睛:“話不能亂說,本王乃是皇室宗親,地位超然,豈能任由你這樣的汙言穢語侮辱?擾亂了宗室,敗壞了宗室名譽,宗正寺也不會繞過你的。”


    房俊無所謂:“微臣也就是隨口說說,離了此地,打死也不會承認的。”


    李道宗哼了一聲,再不多言,翻身上馬,在親兵簇擁下策騎而去。


    房俊在坊門處等了小半個時辰,魏王李泰的車駕先返回,到了房俊麵前停駐,車轅上的車夫跳下馬車打開車門,請房俊上車之後關好車門重新回到車轅上,揚起手中馬鞭,馬車緩緩前行。


    車廂內,李泰端坐在一張擺放著幾樣點心的桉幾之後,拿起小巧的酒壺給兩隻酒杯斟酒,自己先取了一杯,示意房俊飲用,這才喝了一小口。


    房俊想了想,也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又拈起一塊糕點放入口中咀嚼。


    李泰一杯酒喝完,又斟滿,再喝幹。


    然後長長的歎息一聲:“唉……”


    白胖的臉上滿是愁容。


    房俊眼下口中糕點,看著李泰臉色,忍不住問道:“莫不是殿下發現王妃與旁人有染,所以才這般愁苦憂懣?”


    “滾蛋!”李泰瞪眼怒罵,而後怒意消減,再歎一聲,問道:“你說……雉奴是不是死定了?”


    房俊拿起酒壺給兩人麵前的酒杯斟酒,澹然道:“還以為是有什麽大事呢。”


    李泰瞪眼道:“雉奴的生死還不是大事?”


    旁人不了解房俊,但與房俊從不打不相識到相交莫逆的這些年,他深知房俊厲害,既然不顧一切選定李承乾、既然在叛軍抵達白鹿原距離長安遲尺之遙的時候依舊穩坐釣魚台,就說明房俊對於殲滅叛軍信心十足。


    如此,雉奴的危險自然大大增加……


    房俊喝著酒,緩緩道:“雉奴也好,殿下也罷,甚至就連陛下在內……個人之生死,放在浩瀚奔流的曆史之中算得了什麽大事?王朝興滅,皇位更迭,都不過是權力構架最上層的一場變動而已,唯有黎民百姓之安居樂業,那才是真正的大事。”


    人生不過幾十年,與亙古的曆史長河相比,連一朵浪花都算不上。


    從來沒有所謂的“英雄造時勢”,曆史自有其慣性,非人力所能改變,真正的說法應該是“時勢造英雄”,唯有順應時勢,才能長盛不衰。


    就連他房俊也算在內,辛辛苦苦竭盡心力的扶保李承乾上位,真的就隻是他個人的努力?


    頂天也就是在這條浩蕩奔流的曆史長河上融入了一條支流,使得水量愈發澎湃,有那麽幾分可能使得這條大河湮沒原先的河床而已……


    民生福祉,文化傳承,這才是真正重要的東西。


    李泰悶聲喝酒。


    他為了避嫌遠離朝政,輕易連太極宮都不會踏入一步,所以對於朝廷裏的事情知之甚少,尤其是眼下雉奴起兵謀反朝廷所采取的應對,他怕萬一自己知曉細節而這些細節又外泄,會成為自己的催命符。


    李承乾的確仁厚,但他手底下那些文臣武將可並不都是如房俊這般與自己親厚之輩,那幫家夥心狠手辣,若故意以“莫須有”的罪名將自己這個對皇位威脅最大的親王弄死,實在防不勝防……


    現在他明白了房俊的意思。


    李承乾或者朝廷的意願根本不在於雉奴是死是活,真正在意的是借助雉奴這一次的兵變將所有不忠於皇帝、不忠於帝國之輩統統拉出來,然後連根拔起。


    此舉的確凶險,可一旦成功收獲太大,畢其功於一役,此後自可高枕無憂……


    半晌,他才問道:“有否可能保住雉奴一命?”


    房俊蹙眉,放下酒杯道:“何必如此?晉王起兵作亂,最終無論是何結局都是自找的,他也必須承擔。你身為親王若是牽扯其中,很容易被有些人攀咬,要知道你自己能否長命百歲都在未知之間,還是不要輕易涉足其內為好。”


    雖然起兵作亂的是晉王李治,但一直以來,對李承乾儲位、皇位威脅最大的始終都被認為是麵前這位魏王殿下,李承乾宅心仁厚,李泰也果斷向外界表達自己徹底退出爭儲的心思,這才勉強置身於最高層的權力鬥爭之外。


    一旦牽涉其中,怕不是要粉身碎骨……


    李泰一口酒咽下,抹了一把臉,苦笑道:“我豈能不知其中厲害呢?皇位爭奪,素來殘酷,父子反目、手足相殘隻等閑耳。但你要知道,母後去世之時雉奴尚且牙牙學語,他不明白死亡之可怖摟著母後的身軀大叫著母後醒來,在場諸人無不心痛如絞、潸然淚下,父皇也因此愈發疼愛雉奴多一些……如今父母皆以不在,唯有我兄弟存於人世,既有手握乾坤之權力,又有坐擁江山之富貴,最應當相親相愛、莫負莫忘……雉奴固然做錯事不可饒恕,但身為兄長,我又豈能人心眼睜睜的看著雉奴去死?”


    自從決定不再爭儲的那天起,李泰放下心中多年的執念,忽然之間整個人都通透起來,以往從不關心的東西如今都開始珍視起來,譬如夫妻感情,譬如大唐的教育事業,譬如手足之情……


    雉奴起兵,最難受的一個人便是他,因為他既不願雉奴成功,那意味著李承乾必死,也不願雉奴失敗,那自然是雉奴兵敗身死。


    居於中間,左右為難,令他備受煎熬,每日裏隻能飲酒作樂醉生夢死來麻醉自己。


    結果短短一個多月,胖了二十幾斤,再度恢複以往魏王殿下的風采……


    房俊歎息道:“言盡於此,若殿下一意孤行,微臣也無能為力,頂多將來若殿下被賜下毒酒白綾之時,會向陛下哀求饒過王妃與世子一命,想必即便陛下寬宏,王妃與世子也必然被貶為庶人,不過還請放心,你我相交一場,汝之妻兒,吾養之。”


    李泰:“……”


    自古以來,人生若是能有一個可以托妻獻子的朋友,實在是一大幸事,李泰相信房俊此刻說的話出自真心,就算將來他出了事,妻兒也都會得到房俊的庇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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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不知為何,房俊這話聽上去卻讓他有些別扭……或許,是自己想多了?


    他狐疑的看著房俊,房俊挑挑眉毛,執壺斟酒。


    兩人在馬車裏喝著酒,並不說話,車外馬蹄踐踏石板路的聲音清晰傳來,車廂微微搖晃,很是沉悶。


    良久,車夫在外頭低聲道:“啟稟殿下、越國公,承天門到了。”


    房俊向李泰告辭,推開車門跳了下去,回身道:“殿下,三思而後行。”


    李泰擺擺手:“本王又不是傻子,用得著你廢話?”


    ……


    房俊目送李泰的馬車向著延喜門方向出了皇城,這才在禁衛帶領之下進了承天門,直抵武德殿,覲見皇帝。


    李承乾自岑府吊唁回來之後沐浴一番,此刻換上一套常服,在禦書房接見房俊。


    君臣兩人相對而坐,內侍奉上香茗之後被李承乾斥退,左近再無他人,李承乾歎息一聲:“岑文本驟然病故,朝局必然生出波瀾,若在平時也就罷了,此刻雉奴引兵駐於白鹿原虎視眈眈,隨時都能殺向長安,內外交困,橫生枝節啊。”


    房俊拈起茶杯喝了一口,他倒是不渴,但思考的時候喝著茶水已經成了習慣,好像這樣會使得腦筋轉得更快……


    沉吟片刻,看著李承乾愁眉不展的神情,輕聲道:“陛下不能陷入被動,應當主動出擊。”


    李承乾好奇道:“如何主動出擊?”


    岑文本這樣文官係統內的大山轟然倒塌,勢必引發整個文官係統內部的洗牌,若是劉自趁此機會大肆收納岑文本往昔的黨羽門徒,實力會很快膨脹到一個不可忽視的地步,成為實實在在的文官第一人,徹底大破朝局的平衡。


    但這種事是沒法禁止的,人皆有趨利避害之心,現在劉自風頭正盛,那些失去依靠的官員投奔劉自麾下乃是正常,總不能在劉自沒犯錯的情況下貶謫降職吧?


    房俊提醒道:“陛下不妨親自出宮擺放一下申國公……”


    李承乾先是一愣,旋即眼睛一亮:“高士廉?”


    那可是一手捧起長孫無忌的牛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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