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八,大雪初霽。


    橫亙在關中北方的山脈擋住極北之地呼嘯而來的寒風,縱使關中大雪,亦無凜凜寒風,氣候相對溫暖。


    京兆府以及萬年、長安兩縣的衙役、巡捕齊齊出動,配合各處裏坊集結的人員,在短短一日之內便將街巷上的積雪清掃一空,清冷的空氣、整潔的市容,闔城上下都做好了迎接年節之準備。


    崇仁坊內、梁國公府門前,各家前來送年禮的車輛絡繹不絕,不過這個時候大多是各家的管事代表家主前來,了不得也就是一個庶子,所以雖然熱鬧,卻無需房俊親自出麵招待,倒也清靜。


    加之尚在太宗皇帝的孝期之內,各家各戶過年之繁瑣儀式大多消減,就連皇家也僅有祭天、祭祖等等不可裁撤之儀式,所以整座城市看上去並無往年之熱鬧,年節之氣氛略減……


    就連房玄齡夫婦、尚在養傷的房遺直、以及蕭淑兒等人都被房俊寫信告知京城局勢不穩,所以幾年都留在華亭鎮,並未回京。


    辰時初,梁國公府側門打開,身穿錦袍、頭戴貂帽的房俊帶著數十親兵部曲,策騎自側門魚貫而出,到了街上打馬加速,出坊門向東自春明門出城,過灞橋,沿著官道一路向南直抵藍田境內,接到自洛陽返回長安過年的武媚娘……


    至藍田驛,武媚娘的車隊未到,但得到消息的驛長早已率領驛卒排隊在路邊等候,見房俊一行抵達,趕緊上前笑臉相迎。


    “今日天寒,下官備好了熱茶、糕點,太尉不妨先入驛站之內暫歇片刻。”


    房俊勒馬站定,翻身下馬,笑著道:“既然如此,那就給諸位添麻煩了。”


    他素來是沒什麽官架子的,麵對下官的時候很是平易近人,況且一貫對於“驛卒”這個職業心存敬畏,總覺得這幫人皆乃平陽之猛虎、淺灘之遊龍,一旦時運抵至,便扶搖直上、成風化雨……


    藍田驛是商於道上最為重要的驛站之一,把守出入關中之要害,乃信息、物資傳遞之樞紐,所以規模極大。


    進入驛站之內,就在緊靠大門的一處房舍,內裏燃著炭盆、溫暖如春,早有茶水、糕點備好,房俊喝了一口,居然很是不錯。


    不過也不稀奇,但凡能夠在關中之地擔任驛長的,大多是世家門閥、勳貴武將家的旁支子弟,這些人雖然在家族之內並無多少話語權,但畢竟出身不凡、生活優渥。


    喝了幾杯茶,吃了兩塊糕點,便有親兵來報,已經見到自家車隊。


    房俊便戴好貂帽,披著大氅,由房舍內走出來,正好見到遠處一支車隊在官道之山穀逶迤而來……


    房俊與親兵部曲齊齊上馬,前行迎去。


    雙方在道路中間匯合,房俊策馬上前來到中間那輛裝飾奢華的四輪馬車旁,便見到車簾挑開,露出一張粉麵桃腮、千嬌百媚的俏臉。


    雙目盈盈如水,蘊含關切:“這天寒地凍的,郎君何必前來?”


    房俊嗬嗬一笑:“娘子出鎮洛陽、主持商號大局,可謂勞苦功高,本郎君自當親來迎候、以示尊敬。”


    “呸!”


    武媚娘啐了一口,笑靨如花道:“油嘴滑舌,快快上車來,咱們一起回去。”


    房俊卻並未下馬,向後望了一眼,道:“我與大安縣公同行,回家再敘話吧。”


    武媚娘眼波流轉,輕聲道:“喏。”


    遂放下車簾。


    房俊徑自策騎向後方行去,遠遠在馬背上拱手,大聲道:“見過司空,別來無恙?”


    一人策騎向前,一臉苦笑著還禮:“之前無恙,但願之後也無恙。”


    此人五旬左右年紀,保養得宜的臉上滿是風霜之色,眉宇之間難掩愁苦,正是負責營建東都的大安縣公閻立德。


    閻立德先是負責營建獻陵,之後營造昭陵,其後奉皇命營建東都,營造昭陵的任務則交由其弟工部尚書閻立本。此番昭陵大案爆發,閻氏兄弟不可避免牽涉其中,閻立德更不得不暫時停止洛陽那邊的事務,返回長安接受審查。


    正巧與返回長安的武媚娘車隊同行……


    身為曾經營造昭陵的主管,自然知道爆發的昭陵大案是何等嚴重,即便自己兩袖清風也難逃追責,所以才有“但願之後也無恙”之言,可想要“無恙”,何其難也?


    房俊輕聲道:“此案重大,但陛下並不欲大肆株連。”


    隻要閻立德本身站得住,並未參與虛假報賬以及分贓,頂多就是背負一個監管不力之責任,沒什麽大事……


    閻立德心中一鬆,感激道:“多謝太尉。”


    涉及如此大案,房俊能夠當著他這個主管的麵前透露消息,這個人情可不小。


    “冬日天寒,商於道更是難行,縣公為何不乘坐馬車反而策馬而行?若是染了風寒可不是鬧著玩的。”


    “車中氣悶難耐,長途坐車腰背酸痛難當,且商於道顛簸難行,反倒不如策馬而行,就是太冷。”


    “那就一起走吧,正好與縣公聊聊。”


    “太尉詩詞雙絕、書房造詣當世一品,下官也正要請教。”


    ……


    車隊返回長安,進了春明門後分道揚鑣,房俊與武媚娘自回崇仁坊,閻立德來不及回家便直奔萬年縣衙,接受審查。


    後宅。


    高陽公主、武媚娘、金勝曼幾人坐在窗前的地席上,手挽著手,很是歡喜。


    金勝曼俏臉滿是向往:“媚娘姐姐,洛陽是不是很繁華啊?我在新羅的時候便聽聞唐土有‘東西二都、富貴堂皇’,有時間帶我去見識見識啊!”


    不過旋即又有些懊惱:“不過明年肯定是不行了。”


    武媚娘卻目光看向她依舊平坦的小腹,驚喜道:“這是……有了?”


    “嗯。”


    金勝曼略顯羞澀,但更多是歡喜,俏臉上洋溢著一層光輝:“之前都未注意,發覺身體不適,經由郎中診脈才知已經三個月,產期大概在六七月間。”


    “這可真是大喜啊!”


    武媚娘由衷替這個新羅公主感到高興,一個亡國公主,顛沛流離、背井離鄉遠赴長安,不僅告別生養之故土,甚至淪為權貴之侍妾,固然房家上下從未虧待過她、更未給予半分委屈,可其心中之酸澀苦悶、孤苦伶仃,如何與旁人說?


    現在懷孕,將來誕下子嗣,才算是真正的在長安、在房家紮下根,心裏才有了慰藉、有了依靠。


    旋即,武媚娘看向高陽公主,小聲問:“我在洛陽之時,聽到一些郎君與巴陵公主的風言風語,卻不知是真是假?”


    高陽公主是個心大的,對這些根本無所謂:“真假又能如何?無非是饞嘴的貓兒在外頭偷食兒吃,嚐嚐鮮罷了,巴陵既不可能進房俊的門,又有什麽關係呢?”


    自前隋以來,社會風氣便極為開放,男女之間那點事兒早已稀鬆平常、見慣不怪。


    金勝曼也道:“人家譙國公都不在意,咱們又何必一驚一乍?”


    武媚娘無奈歎氣:“你們兩個可真是心大啊,我倒是並不在意郎君在外頭拈花惹草,可問題在於巴陵公主的身份不一般,她可是大唐公主!咱家郎君的喜好你們難道不知?”


    “好公主”嘛,整個大唐人盡皆知……


    武媚娘見兩人若有所思,小聲道:“萬一柴令武自感羞辱、不可忍受,哪一日跑去懇請陛下準許其和離,那巴陵公主豈不是與當初的長樂殿下一樣?咱家郎君素來是個重情義的,說不得就將巴陵公主給娶回來了。”


    她這麽一說,高陽公主、金勝曼頓時緊張起來。


    男人在外頭胡來沒什麽,可若是將姘頭娶回來就大不相同!


    況且巴陵與長樂還不一樣,長樂並無子嗣,第一個孩子就是郎君的,可巴陵卻已經與柴令武生下孩子,若是巴陵進門,她與孩子不可能徹底斷絕關係,到時候豈不是麻煩?


    甚至有可能涉及到將來家業繼承問題,長樂的孩子是郎君的,分多少大家都沒意見,可若是巴陵將孩子帶過來,按照大唐律法也是有繼承權的……憑什麽?


    金勝曼道:“巴陵公主寧肯背負‘不貞’之名聲,亦要與郎君牽扯不斷,可見其心中未必隻是貪圖郎君的權勢,畢竟郎君各方麵都那麽優秀,使其食髓知味、不可自拔、情根深種也是有可能的!”


    高陽公主趕緊握住武媚娘的手,問道:“你說怎麽辦?”


    在房家後宅,高陽公主的地位最高,但武媚娘卻是那個無論發生何事都要讓她拿主意的“狗頭軍師”,畢竟這可是連家主房玄齡都對其意見極為重視。


    武媚娘鳳眸微微眯著,一股殺氣彌漫而出,冷哼一聲,道:“尋一個機會我去跟她談談,若僅隻是露水情緣也就罷了,時不時將郎君借於她舒緩一下身心倒也無妨,又不會用壞掉……可若是得隴望蜀、生出了覬覦之心,那就別怪我心狠手辣、不講情麵了!”


    對於那位柔柔弱弱的巴陵公主,她有一百種方法炮製,定能讓其身敗名裂、萬劫不複。


    自家男人,你若是用一用也就罷了,可若是想強,那是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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