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黃各莊鎮氤氳在霧靄中。我穿著背心短褲,沿著鎮子那條古老的石板道慢跑。涼風習習,空氣清新,充滿了綠色味道。難怪於美人說,其實到鄉鎮也有好處,起碼能將掛滿城市肮髒氣體的肺葉清洗幹淨。想著她老人家的話,我無奈地笑了。沿著田埂一溜小跑,到了那條羊腸一般的崎嶇小道上行,爬上了大栗子山。大栗子山海拔不高,也就八九百米,不過這裏的植被很好。我跑得熱汗淋漓,張著大嘴喘息著,好一會喘息方定。站在高山頂,望著山下那望不到頭的溝溝壑壑……這可是我的領地啊,阡陌數十裏,多數地方卻光禿禿猶如癩痢頭,隻能產一季紅薯。望著那些荒山,我真的想哭。盡管我當了個鄉鎮的頭,日子也真不好過。


    突然,我身後傳來一串銀鈴般悅耳的笑聲。回頭一看,隻見一位著紅毛衣,高挑漂亮的姑娘正用手捂著嘴巴,望著我笑呢。這山裏妹子可真清純哪,清泉一般的眸子,紅噴噴的臉蛋,高聳的胸頂著毛衣噴薄欲出,豐腴,性感……不,這兩個字用在她身上明顯不合適,她應該用健美或者健康來形容。她望著我撲哧一笑道:"吳鎮長,你也喜歡鍛煉?"她用的是普通話,語音純正,根本不像一個山姑。


    我大惑不解地望著她,原來她也是來鍛煉的。那她一定不是村姑,她是誰呢?


    "來,認識一下,我是黃各中心小學校長周玲玲,你的屬下。"她嫩白的手朝我伸過來,滿臉笑容。


    我點點頭,輕輕握了一下那手,感覺那手軟綿綿,柔弱無骨的樣子。


    "吳鎮長,你才來,也許我不該跟你訴苦,可是我們都幾乎半年沒發工資了,這樣下去,我們連溫飽也不能解決,如何提高教學質量,如何保證我們的升學率?"這妹子快人快語,啪啪啪說話像打槍一樣。


    我哈哈一笑:"周校長,這些情況我也知道一些。雖然我才來,但請你相信,提高我們教師的待遇,是本屆政府的主要工作目標之一。不過得慢慢來,請你相信,麵包總會有的。"


    "好,我堅決相信領導。"說罷,她朝我嫣然一笑,跑下山去了。我望著她那靈活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手機就是這個時間響起來的。聽筒裏,傳來於美人焦急的聲音:"兔,你在大栗子山上?"


    這個鬼魅一般的女人,她怎麽知道我在這裏?難道她連我同周玲玲的交談也看見了?世界上,真的有千裏眼順風耳?還好,她在電話裏隻同我卿卿我我了半天,無非是想我,茶飯不思之類。


    下山的路好漫長啊,我慢吞吞地走著,心裏滿是陰霾。


    黃各莊鎮才由鄉轉鎮,轄地以山區為主,是一個以農業為主的鎮。支撐鎮財政的,主要有兩個企業,一是紅星煤礦,一是於道德的明星集團。明星集團主要的產品是榨菜,明星牌榨菜在省內外都有名氣。


    我剛到鎮裏時這裏還亂紛紛的,省裏市裏都來了調查組,主要是處理礦難遺留。到處是人流,到處是哭聲。我腳還沒有落地,就被一夥子人給圍住,是那些死難礦工的家屬。礦工大都是四川來的,那些家屬別看是農民,說起話來也一套一套,他們對善後工作組定的死亡賠償金標準非常不滿,拽著我要同我拚命。盡管我才到這裏,他們說我是這裏主事的,拉著我討要說法,不然就要拉我去豐水河邊吃水。後來來了幾個氣勢洶洶的人,手裏拿著大棒,為首一個是獨眼,他對那些家屬們惡狠狠地說:"放了吳鎮長,不然我認識你們,手裏的棒子可不認識你們啊!"那些家屬見了這種陣仗,敢怒不敢言,隻好將我放了。獨眼站在我麵前一個小山包上,倨傲地望著我,將手伸到我麵前:"鎮長大人,認識認識,為你護駕的可是明星公司的保安隊。我是保安隊長黃大權,請你別看差池了。"我微微一笑,將那手握了握,朝鎮長辦公室走去。


    鎮子隻有一條街,鋪著青石板地麵,油光光的。街頭有一個獨立小院,三幢五層樓,呈品字形,門前還有兩隻張牙舞爪的石獅子,石獅子頸項,套著吉祥的黃絲帶。這就是明星公司所在地。


    自明星公司身後開始,沿街是一個個鋪麵,破舊的木板門,糊滿舊報紙的店堂顯得很是寒酸。居然還有一家歌舞廳,大紅的釉麵瓷磚,翹簷飛拱,裝修得張揚外露。門口張燈結彩,夜晚閃爍著彩燈,居然叫粉紅女郎歌舞廳。閃爍的彩燈輝映下,屋裏不時探出一張光鮮如鬼魅般的臉子,朝路人拋著媚笑。據說這歌舞廳是明星公司開辦的。


    酒樓也有一個,裝修倒也豪華氣派,卻是紅星煤礦的產業。紅星煤礦是個私人煤礦,礦難發生後,老板黃同西早就攜款潛逃,看來這個酒樓也存在不了多久了。鎮尾有一個破敗的觀音廟,由於年久失修,屋頂已經坍塌。鎮政府與鎮黨委辦公地點設在一個大雜院裏,地麵陰暗潮濕,上麵長滿了青苔,人走上去溜滑,不注意還會摔跤。


    當天晚上,明星集團的老總於道德請新上任的鎮委書記王子和同我吃晚飯。於道德吃飯前,先用香皂淨手,閉上眼睛虔誠地念叨幾句阿彌陀佛。席間,於道德頻頻給我敬酒、夾菜,非常殷勤的樣子。王子和是大高個,絡腮胡子,臉龐黧黑,說話聲音很衝。他是本地人,由另一個鄉黨委書記任上平調過來,對這次調動意見很大,總說自己是收破爛的農民。被於道德瞪了一眼,他方停止了牢騷。


    於道德毫不掩飾他同我的特殊關係,一口一個小吳子,親熱得連王子和也停止了發牢騷,睜大了眼睛怪怪地看我。王子和首先發難,他端著一碗酒走過來:"吳鎮長,從今往後我們就一個鍋子掄馬勺,大哥有不對的,你這大學生兄弟得多擔待。來,我們碰個滿碗。還是那話,感情深,一口悶。"說罷,將那碗酒一飲而盡。


    我懼怕地望著那一滿碗酒,賠笑著對王子和道:"王書記,我可不會喝酒,能讓我象征性表示一下?"


    王子和臉色通紅,粗著喉嚨對我叫嚷:"吳鎮長,酒品看人品。這酒可是我們的見麵酒,哪怕就是毒藥呢,你也得喝!"


    於道德笑嗬嗬地望著我,嘴角掛著一絲譏誚的微笑。想看我的笑話啊,你小爺爺偏不讓你看!我將眼睛一閉,將那一滿碗酒幾口吞咽下去。


    認真說,我還是有些酒量,但是在這種場合,我哪裏能是對手?喝了幾碗酒後,胃囊火辣辣地痛,目光迷離,腦袋暈沉,太陽穴那裏突突地迸跳。我借故跑到衛生間,使勁用手摳喉嚨,將肚子裏所有的東西吐了個幹幹淨淨。這時從外麵走來的一個人發話道:"小吳子,你這又是何苦呢?不就是不能喝酒,你幹脆給王子和那鬼東西下個矮樁,事情不就解決了?"我回頭一看,原來是於道德。他也喝得臉紅筋脹,還不停地打著酒嗝。我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重新回到席上。


    很晚了我才醉醺醺地走回家。躺在冰冷的床上,腦子裏亂糟糟的,裏麵滿是糨糊,總也理不出一個思路來。鎮裏工作千頭萬緒,最主要的就是如何處置好礦難遺留,做到平穩過渡。


    我突然聽到隔壁傳來一陣打罵聲,是一個男人同一個女人。男人聲音粗澀,卻顯得氣勢洶洶。女人聲音很小,顯然占據下風。打罵聲越來越大,那女人突然尖銳地叫喊起來:"殺人了,殺人了——"是什麽人啊,這樣霸道?


    我衣服也來不及穿,打開門就跑了過去。隔壁那門卻是開著的,燈光下一個赤裸著上身,滿臉絡腮胡的漢子,正凶巴巴騎在一個女人身上,舉起拳頭砸著。我怒不可遏,衝上前一把把他拽了下來。他站起身,鄙夷地望著我說:"你無非就是才來的鎮長,老子教訓自家婆娘,關你屁閑事?"說罷,將我拉到一旁,又舉起拳頭要打那女人。


    突然,那男人狼一般嘶號起來。原來那女人趁他不注意,雙手狠狠擰住了他的下身。那女人披頭散發,眼露凶光,尖利牙齒如母狼一般咯咯地錯著。


    我突然愣住了,這女人,不是早晨我在大栗子山遇見的周玲玲嗎?原來她就住在我隔壁,那這男人,又是誰呢?


    幾個人突然走進屋,為首的是於道德。於道德威嚴地咳嗽了一聲,正打在一起的兩個男女都住了手。於道德手撚佛珠,閉目昂頭,好像還沉浸在臆造的神聖殿堂裏。"阿彌陀佛,罪過啊罪過。黃家康,你什麽玩意,不是已離婚了嗎,還到人家屋子來霸蠻,算什麽事?打女人,算什麽本事?"


    原來這男人就是黃家康,周玲玲的前夫。黃家康是這裏前任鎮長,因為礦難被下了。這人為政口碑不好,據說最喜歡賭博和打野食,在市裏開會還因為嫖娼被警察逮住過,是黃同學極力保護才被釋放。這次黃同學這大樹一倒,他到底沒有躲過一劫。黃家康一見於道德,就彎腰屈膝,顯出一副蝦子相:"於叔,不是我願意打她,是她自己皮子造癢。您說,我父親生病,找她借幾個錢,就是外人也不該回絕。可她倒好,不但不借錢,還罵人,說我是畜生——"


    "罵得好,黃家康,你就是畜生!一天除了濫酒就是賭博,我看你是扶不上牆的臭狗屎。說,又欠了多少賭債?"


    黃家康嘿嘿地笑著:"於叔,也沒有多少,就200塊。"


    於道德從兜裏摸出幾張鈔票,對黃家康嗬斥道:"拿著快滾,別在這裏丟人現眼。"


    黃家康接過錢,果然哈巴狗一般溜走了。


    於道德衝我點點頭,對周玲玲道:"大侄女,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我不是告訴過你,有什麽事讓你找我,你為什麽瞞著掖著?看看,這不是自己吃苦了?哎,打著哪裏了,要不要去看醫生?"


    周玲玲冷冷地回應:"於總經理,我吃這豬狗的苦頭也不是一天兩天,習慣了。"


    於道德悻悻地哼了一聲,撚著佛珠領著那幫人走了。


    我回到家剛要關門,一個黑影卻拱進來。原來是周玲玲,她身子靠著門,悄悄地對我說:"吳鎮長,我看你是好人,千萬不要相信於道德!告訴你,當年黃家康當鎮長的時候,就是聽信於道德的話,還與他稱兄道弟,結果被這個人麵畜生弄得個慘,活該!你千萬不要著了他的道啊!"說罷,她殷殷地望了我一眼,轉身走了。我輕輕將門合上,站在她站過的地方,我有一種好溫馨的感覺,心裏也泛起了情感的漣漪。我想,這女人好可愛,我們彼此素不相識,可是她卻為我這般作想,我真的好感激她。


    手機鈴聲突然悅耳地響起來。我打開一看,氣就不打一處來,狠狠將手機關上扔到一旁。那電話當然是於美人打來的,這妖精,總是如鬼魅一般跟定了我,我現在可不願意理她。這個狐狸精,此刻不知道同哪個男人鬼混過了,來找我的茬來了。正胡思亂想之間,座機又尖銳地叫起來。這個搗蛋鬼,我今天偏偏不接你的電話,看你能把我怎麽辦?我將電話線拔掉,心裏有一種報複了她的快感。


    睡了一會,我始終睡不著,感覺中,我好像聽見隔壁有聲響。我仿佛看見,那是一團溫軟白嫩的軀體,宛如鮮花一般在我麵前開放。那是周玲玲,她麵若桃花,白光光的軀體橫陳在那張大床上。我突然一激靈,我是怎麽了,怎麽這樣卑鄙下流?麵前好大一攤子事,我該怎樣才能渡過難關?鎮政府主事可真棘手啊,沒有想到,這麽大一個鎮政府,財政卻出現赤字。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伸手朝上級要錢,可是作為一級地方行政長官,隻知道朝上級伸手,有什麽臉麵?但上級政府要不給予扶持,連礦難的賠付也難以完成啊!


    哎,難,真難。


    屋外突然響起敲門聲。是鎮政府電工,隔著門板,他焦急地問道:"吳鎮長,你電話壞了?你把門打開,讓我來修修,好不好?"


    我沒有好氣地翻身坐起來,大聲地說:"你從哪裏得到的消息?我電話好好的呢。"


    那電工聲音小了一些:"鎮長,我都用手機給你打了,確實沒有聲音。你就讓我進來檢查一下,不然耽誤了你的大事,我可吃罪不起。"


    於美人那個鬼魅,真的如影子一般追隨在我身邊。我裝作懵懵懂懂樣子,用惺忪的口吻說:"是我剛才不小心,將電話架起了,現在好了。"


    電工還不放心,又用手機打了一個電話,聽到響聲,才放心地走了。


    電工剛走,於美人的電話就追過來了。她的嗓音圓潤動聽:"吳鎮長,你老人家千萬別想躲避我,我是如來,你不過是一隻小小的猴子。"


    我恨恨地說:"美人,誰躲避你了,你是我的心,你是我的肝,你是天上的太陽,我是地麵的屎殼郎,你走到哪裏,我就追隨到哪裏。"


    她在那邊撲哧一笑:"流氓兔,都入主做鎮官了,就該清理鎮務。說,你那裏是不是資金有困難了?"


    這個狐狸精,居然連鎮上的家底也知道得一清二楚!我歎了一口氣:"是啊,這麽一個破地方,財政本來就剛夠公務員吃飯,煤礦老板跑了,政府不買單,那些民工家屬不和我拚命?告訴你,我現在水深火熱,隨時準備堵機槍眼呢。"


    她又嘻嘻一笑:"你笨啊,你走的時候,周先文不是讓你有困難找他嗎?"


    我何嚐不想給周先文打電話求援,可是他經管市裏那麽大一攤子事,足夠他忙亂的了,我再去找他,不挨批才有鬼啊!我慢吞吞地說:"美女,你是不吃辣子不知道辣子的厲害。我哪裏敢去找周市長訴苦,他這人原則性強,絕對不會單單為了一個我,對黃各莊另眼看待。再說,為了離開這個鬼地方,我總還得做一點實績出來,老伸手朝上,我的臉麵朝哪裏擱?"


    "好的好的,你果然長進了,還是基層鍛煉人啊!年輕人,好好幹,你的前途大大的哈。來,親吻一個。"說罷,電話裏傳來嘖嘖聲。


    我真的被感動了。沒有想到,在我最困難的時刻,於美人沒有拋棄我,時時刻刻在關心注視著我。什麽叫患難見真情,這就是啊!我不禁眼眶潮潤,衝著聽筒裏麵的她也嘖嘖了幾聲:"美人,我想你,真的好想你喲!告訴你,你是我生命的源泉,事業的動力,有了你,我總會遇難呈祥,逢凶化吉。"


    "貧嘴!"她又輕輕歎了一口氣,"兔,我也想你,真想。"過了一會,她又問道,"聽說,於道德那衰人混進了省礦難調查組?"


    "是啊,他是省人大代表,理所當然啊!再說,他不是你幹爹?"我的話語中,有一股酸溜溜的味道。


    她陡然提高了聲氣:"流氓兔,我與於道德那老狗沒有關係,請你別在我麵前再提他!告訴你,你同他在一起,可要長腦袋別著了人家的道。好了,我要洗冷水澡了。流氓兔,你要不要嚐試一下?"


    我渾身一顫,她說的怎麽與周玲玲說的完全一樣?


    從那以後,我們幾乎每天晚上都通電話。從電話裏,我知道市裏人事變化,陳家民果然調走了,黃同學因為涉嫌參股煤礦和受賄被擼掉官職,周先文當上了市委書記。


    到鎮上的最初幾個月,紛紛紜紜的事情很多,主要就是到黃金村紅星煤礦所在地,配合省市礦難調查組調查,現場處置礦難遺留。


    礦難調查已經接近尾聲,事故原因是冒頂。當時井下有好幾十號人,幸虧當班的安全員有經驗,馬上將情況匯報給了礦長黃同西,並且沒有等到答複就組織人員撤退,不然死亡人數就遠遠不止9個。


    我和省市調查組的幾個成員,在於道德陪同下坐罐籠下到黑黢黢的礦井。剛從地麵到達陰森潮濕的井下,感覺冷森森的。於道德帶頭走在前頭,還不時提醒我們戴好安全帽。在慘淡的燈光和我們帽子上的礦燈照耀下,我對這個煤礦的基本概貌有了一個基本的了解。這是一個非常原始的煤礦,工人基本是手工操作,連運送煤炭也是鬥車甚至背篼運送。空氣非常汙濁,人在礦井裏有窒息一般的感覺。在一個巷道轉彎處,我突然聽到上麵發出沙沙的聲響,聲音好恐怖,我側頭一望趕緊朝後退了好幾步。隻聽身旁轟隆一聲巨響,煤礦側如牆壁一般垮塌下來,上麵露出一隻鬥大的黑窟窿,活像魔鬼張開的大口。


    於道德趕緊讓工作組的人後撤,連聲道:"阿彌陀佛,我佛保佑。我告訴你們不要下來,你們看有多危險,要是你們出事,我怎麽向省市領導交代啊!"


    我卻沒有理這個話茬,領頭朝礦井縱深走去。到了挖煤現場,一個老礦工走過來,拍著我的肩頭嘿嘿地獰笑著說:"嘿嘿吳大官人,你們的膽子好大,敢到這幾百米深處來!我們寫了好多封信要求改善這裏的生產條件,你們總不聞不理。當心當官坐歪了屁股沒有好下場,不信我們睜大眼睛瞧著,你不得好死。"


    我被罵得沒了脾氣,趕緊裝扮了笑容對他說:"大哥,你貴姓哪?你知道我是才到這個鎮子來,我哪裏了解情況呀?"


    老礦工黑漆漆的眸子星子一般發亮,他望著我凝視了好一會兒方道:"我曉得你才到黃各,我這樣罵你你才能清醒。你問我名字做甚?你想打擊報複還是怎麽地?告訴你,大爺劉高壽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你想怎麽著隨便你。"


    於道德走了過來,狠狠地罵了一聲,說:"阿彌陀佛,老劉子你不摸活路在這裏胡叨叨做什麽?現在煤礦沒有礦長,你們磨洋工也是整你們自己,礦子不出煤炭,你們喝西北風呀。"


    我說:"劉大爺,我並不打擊報複,你有什麽事情可以隨時找我。"


    於道德卻發起脾氣來,拽著調查組一個主事的憤怒地嚷:"還搞什麽調查組!你們怎麽不聽人話?告訴你們,要是你們出了事,與我於某人沒有幹係!"說罷,又閉上眼睛念叨阿彌陀佛。


    在這種情況下,井下調查隻好終止。當我同調查組的人沿原路返回時,卻發覺剛才垮塌那黑窟窿沒有了。我揉了揉眼睛,哈,真的好怪,難道我剛才是看花了眼?


    井下調查終止後,就是陪調查組寫調查報告。好在礦難原因和傷亡人數都已落實,責任人和處理意見也已拿出,礦難調查已接近尾聲。中午,於道德在黃金村唯一一個餐館裏請調查組吃飯。席上居然有獾子、野豬、山雞等野味,還有幾瓶茅台酒。於道德滿臉泛著紅光,舉著酒杯與每個人碰杯。當他到了我麵前的時候,柔柔的目光如狗舌頭一般舔著我的臉,還用雞爪樣的手親熱地拍拍我的肩頭,笑眯眯地說:"小吳鎮長,我們這個破鎮子就是這麽回事,你到這裏來,可要做好吃大苦的準備喲!"


    處置善後工作非常棘手,因為紅星煤礦老板黃同西早就逃跑,沒有資金賠付。礦工家屬將鎮政府圍了,還舉著白布,上麵寫著:我們要生存,我們要吃飯!還有人揚言,要是不抓緊賠付,他們要到省裏,到北京去告狀。


    晚上,同於超美通話的時候,我憂心忡忡地將這些情況給她說了。於美人沉吟了一會,說道:"你幹嗎不破釜沉舟?"


    我問:"什麽破釜沉舟?我連破斧頭和爛舟都沒有。"


    於美人支招說:"財政不是還有錢嗎,你就把財政的錢全部用於賠付,剩下的你就不用管了。"


    我說:"於美人,你蠢啊,我是來鍍金做政績的,不是來樹敵的。鎮上幹部本來收入就不高,尤其教師,許多家屬都是農民,眼睛裏都伸出爪子,等著那錢呢!"


    "那就好啊,這樣事情就鬧大了!事情鬧大,市裏省裏能不知道?"


    哈,這是個什麽破主意?不過破主意總比我焦頭爛額沒有主意強。我連聲對她表示感謝,說:"美女,真想不到,你的餿主意層出不窮。哈,你真該入政界,不然可惜了。來,親吻你。"


    於美人咯咯地笑:"嗬嗬,連政府官員也認為我該當官,那我也就勉為其難了。"


    我不知道她為何說這話,隻好說:"好了好了,我手裏還有工作要處理,你休息吧。"


    於美人說:"記住,每天所有的活動情況,你都得記到日記裏,我可是要檢查啊!"


    哈哈,我成小學生了!這個精明的女人喲,她真的以為神通廣大,可以遙控我?


    第二天上午,我將這個意見提上了鎮黨委,王子和當即就反對:"什麽狗屁意見,拿我們鎮幹部不當人啊?補償金完全可以分批次補償,為什麽要一次性發完?"


    我挖了王子和一眼,發現他也在望我。我想,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為了盡快解決遺留問題,我真是費盡口舌,低聲下氣做孫子,才讓那些家屬在賠付協議上簽字。如今要是不立馬兌現賠付款,天知道會有什麽反複。我正準備據理力爭,突然手機響了。我拿著手機趕緊朝外麵走,於美人責怪我道:"我給你發了幾條短消息,你怎麽不回?"


    我說:"正開黨委會呢,哪裏有閑?"


    "什麽狗屁會!告訴你,你的意見根本行不通。工作組不是還沒有走嗎,你蠢啊,這個事你為什麽要自己擔當?哎,也怪我昨晚沒有提醒你,黨委會上你就不要再提這個事了,馬上去找省裏市裏的工作組!他們才是你的大救星,是黃各莊鎮的大救星!"她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對我說道。


    我如醍醐灌頂一般,連聲對她表示感謝,趕緊跑回會議室。會議室裏可真熱鬧啊,可我一進去,就立刻鴉雀無聲。我趕緊對王子和說:"王書記說得很對,民工家屬要安撫,而我們政府的員工更要安撫。攘外安內,才能調動員工積極性。我放棄剛才的建議,同意王書記的意見。"


    王子和睜大眼睛望著我,禿腦門閃閃發光。


    會議結束以後,我匆匆趕到工作組駐地,將情況向他們做了匯報。省工作組組長是一個眼鏡,他與市工作組組長交流了一下,認為盡快解決民工家屬補償符合安定團結與穩定大局。於是馬上召開會議,宣布了這個決定。我看見,在眼鏡組長宣布決定的時候,王子和臉色陰沉,不時地瞥我一眼。


    在這期間,我每天晚上都同於美人通電話,我們電話的內容,少了談情說愛的內容,多了許多工作上的爭執。當我精神疲乏地躺在床上,總要不由自主地想事情。我好恨於美人啊,這個魔鬼一般的女人,把我發配流放在這鬼都不生蛋的地方,還說什麽艱難困苦,玉汝於成。鬼!將這麽大一攤子事情抹平就相當不容易了。


    這天早晨,我從礦難現場返回,要召開鎮政府辦公會議。鎮辦公室主任姓劉,人稱劉六子,因為他左手六個指頭。會議時間到了,我走進會議室,裏麵居然連一個人也沒有。我臉色一下就拉下來了,問:"劉主任,開會時間到了,你通知的人呢?"劉六子涎著臉皮,故意左右望望,滿不在乎地說:"鎮長,是啊,人呢?"


    什麽,他居然反問我!我告誡自己千萬要冷靜,將他狠狠一瞥:"我問你,辦公室主任的崗位職責是什麽?"


    他雞啄米一般點著頭:"辦公室主任職責我知道,為領導當好助手和參謀。可是各個辦公室都沒有人,你叫我上哪裏去找?"說罷,癟癟嘴,陰沉地挖了我一眼,"做了鎮幹部就不吃飯穿衣,就隻配喝西北風?"


    他分明是在向我挑釁!我說:"鎮上財政暫時困難,為了盡快將礦難遺留處置好,鎮政府員工這月確實沒發工資。可你看人家黃各小學的教師,都幾個月沒有開工資了,可人家還不是好好地給孩子上課?政府公務員哪,就算暫時沒有工資,畢竟也是公家人,得做公家事啊!劉主任,剛才那話什麽意思?"


    他嘿嘿一笑:"什麽意思,你最清楚啊!你做得多好,把礦難遺留處置好了,麵子有光,政績也有了,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了。可我們呢,我們嘴巴不能拿針線縫起來吧?"


    我有些怒氣:"誰說我要走?告訴你,我既然來了就沒有想到走!倒是你,我看思想很成問題。政府眼前有難處,我們更應該團結互助,共渡難關。你說,作為一個幹部,你這些話,該說嗎?"


    劉六子一下子跳起來,單手叉腰,另一隻手指著我的鼻子,真的如野獸一般張牙舞爪:"你什麽東西敢在這裏教訓我?裏通外國,叛徒臉嘴,犧牲大家,就是為了你自己升官!你滾,你滾啊……"


    我被他罵得狗血噴頭,正束手無策之間,突然身後傳來一聲叱喝:"劉六子,你太放肆了!"


    劉六子被這聲叱喝驚得一抖。我回頭一看,天,怎麽會是於美人?隻見她風塵仆仆,滿臉汗水,她穿了一件白色t恤,將脖子以下牢牢掩飾住了。我望著她,感到非常吃驚,她怎麽從天而降?


    她放下提包,站在劉六子麵前:"劉主任,你吃了豹子膽,敢這樣辱罵領導?"


    劉六子突然仰麵朝天大笑起來:"我以為是誰呢,原來是明星公司的駐市辦於主任。於主任,黨規國法我也知道,不過本人大約不歸你明星公司管喲?"


    於美人沒有搭腔,將提包打開,從一個本子裏摸出一張介紹信,遞給劉六子。劉六子看了,臉色突然變了,撅著屁股活像搖尾乞憐的狗:"啊啊,原來是新來的於副鎮長啊,歡迎歡迎,真的好歡迎。於副鎮長,我無非是為了工作同吳鎮長爭執了幾句。哈哈。於鎮長,你來報到怎麽不提前告訴,我們好派車來接你啊!"說罷,臉上開滿了鮮花一般。


    於美人卻不吃他那一套:"劉六子,你要為今天的事情寫檢查,能否過關取決於你的態度,知道嗎?"


    "知道知道,我這就去寫,這就去寫。"劉六子子點頭哈腰著走了。


    我真的非常恍惚,感覺自己活像在夢中。於美人陪伴我來了,還是我的副手,事前我怎麽一點消息也不知道?她為什麽脫離了明星公司,又怎麽當上了副鎮長呢?


    這個女人,這個如影相隨的女人,這個謎一般的女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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