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於美人幾乎翻臉。


    我們是在離黃各莊幾十公裏一個名叫莫名的偏遠小鎮去度周末。莫名鎮隸屬鄰省,是一個相對封閉的小地方。這裏四麵青山環繞,山下一灣綠水,名叫快活灣。灣子周圍依山勢點綴著星星點點的吊腳樓,樓房周圍茂林修竹青翠欲滴,人稱世外桃源。據說莫名鎮正在招商引資,開發旅遊資源。


    我們將車停靠在一個不惹人注意的地方,然後住進了一家簡陋的小旅館。我和於美人一進屋,我就迅速地將門關上,將她一把抱離了地麵,將她放倒床上。她臉色緋紅,目光迷離,將頭湊上來,用濕漉漉的嘴唇輕輕親吻著我。也許我們壓抑得太久,所以都非常衝動,來不及講究過程了。


    事後,我和她並排仰靠在床頭,好一陣沒有開腔。過了一會,我側過頭去望她,見她大睜著眼睛,淚花撲簌簌滾豆子一般沿著臉頰朝下滾落。我大吃一驚,用手將她臉上的淚花拭去。我不知道又是哪河水發,心裏忐忑,柔聲問道:"乖,怎麽了?"


    她默默地歎息了一聲。


    "是我得罪你了?"


    "沒。"


    "那你還哭?"


    "不知道,我就是想哭。"


    "小怪物,不會是因為工作吧?我看你也太要強,明知道王子和他們做好圈套來籠我們,偏偏伸著腦袋朝籠子裏鑽。你看,這不是自尋煩惱?"


    "吳正,你也是黨員幹部,怎麽總說這種喪氣話?男子漢大丈夫,頂天立地,拿得起放得下,畏首畏尾還幹什麽工作?"她賭氣地將身子轉過去,用白光光脊背對著我。


    我歎了一口氣。這個小妖怪,總是這樣任性,有什麽辦法?我盡量壓著火氣,柔聲細氣地說:"我承認怕擔風險,但我也是為你著想。修公路曆來就容易出拐,水深火熱啊,別人躲還來不及,你幹嗎朝火坑裏跳?"


    "我知道你要說我傻,我就是傻怎麽了?我要不傻,能跟你來這裏?"


    我自知不是她的對手,可是該說的話不能總咽在肚子裏啊。此刻我眼前浮現出一方絢麗的白,還看見無數雙狼一般貪婪的眼睛。我說:"於超美同誌,我看你是一個權利欲!其實,一個混跡官場的女性,問鼎權利無可非議,可總得潔身自好,哪裏能用自己的身體條件到處顯擺——這與那些賣身女人有什麽區別?"我鼓足勇氣,將自己壓抑了很久的話痛痛快快說了出來。不過說完之後我又虛火了,我自己不久前還覬覦著黃玲玲來著,我有什麽資格指責她?


    我以為她一定會惱怒,甚至會歇斯底裏大罵。可我管不了那麽多了,我是一個男人,一個年輕氣盛的男人,我絕對不能眼看自己心愛的女人成為一隻花瓶,一個圍繞權利搔首弄姿的女妖精!


    她卻沒有任何反應,連身體也沒有動彈一下。好半天,她才冷冷地問道:"你發泄完了?"


    我被她這種無動於衷的神態給激怒了。我賭氣地說:"我想說的還很多。於超美同誌,請你千萬不要意氣用事。其實我也知道你是為了工作,但即使為了工作,也不用那麽下賤,那麽不顧廉恥。你自己認真想一想,是不是這樣?"


    她翻過身,將身子對著我。這時我驚異地發現,她根本沒哭,豈但沒哭,臉上還掛著笑。她的眸子晶亮,裏麵似乎有火苗在燃燒。


    她哼了一聲,用毛巾被將自己包粽子一般裹住,那悲愴的神色早已不見,迎接我的仍然是那冷笑,冰雪一般的冷笑。"吳鎮長,你好奇怪,既然我那麽爛賤,你何苦還要勾搭我?在官場這麽久,我也悟出一個道理,一個生活中缺乏情趣的人,在官場上也注定陽痿,你相信這句話嗎?"她直端端地注視著我,眸子裏是譏諷,是嘲弄。


    我感覺一盆冰雪水兜頭澆來,突然萎縮了。我渾身發冷,上牙打著下牙,趕緊用被子將自己掩住,遮擋著自己的窘態。


    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女人,一個不尋常的女人。我真不知道,她為何有那麽大的克製力,那麽大的定力。


    "你表演完了?"她的目光對準了我,冷冷地問道。


    表演,難道我所說的不是事實?我沒有開腔。她朝衛生間走去。


    陡然,傳來了驚天動地的破裂聲!我頭皮發炸,眼睜睜看見幾個全副武裝的警察,手持警棍破門而入。為首一個中年警察大聲吼道:"站住!不準動!我們是警察!"我來不及多想,轉身就朝白花花的於美人衝過去,一把將她摟上床,用被子將她遮擋住。於美人盡管平素足智多謀活像女丈夫,此刻也已渾身顫抖,花容失色。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望了望那幾個威風凜凜的警察,從麵相看顯然不是流氓敲詐。好,隻要是真警察就好辦,一瞬時我知道他們的來頭了。好哇,這可真是樹欲靜而風不止。我故意將赤裸裸的身子朝他們開放著,慢吞吞地將自己的衣服褲子穿上。


    "醜陋!渣滓!爛嫖客還神氣什麽!"中年警察很生氣,狠狠一腳朝我腿彎踢來,我麵朝於美人跪在地麵。


    於美人突然尖聲尖氣地笑起來。此刻她已將衣服穿好,下了床。她的眸子嚴霜一般冷冽,嬌好的麵容掛滿笑容,那潔白細膩旗幟一般張揚的酥胸彈簧一般晃動。她鼻孔裏哼了哼:"請問,幾位既然是警察,基本的法律法規還是應該知道吧?重證據,重犯罪事實,應該是公安搜捕抓人的起碼要求吧?你們有什麽證據,認定我們在賣淫嫖娼?"


    望著於美人那凜然的神態以及奶油色的酥胸,那中年警察的眼睛都綠了。我氣憤地望著他,生氣地跺跺腳。他對我嗬斥了一句"老實點!"後嗬嗬地笑了。他說:"我們當然做了調查研究,你們不是黃各莊鎮的嗎,為什麽舍近求遠到省外來?哈,自然是談好了價錢,在當地不方便嗎。臭婆娘,你老實一點,告訴你,莫名鎮不是藏汙納垢的場所!還狡辯什麽,趕快跟我們到派出所,有你們說話的時候。"


    中年警察顯然是個頭兒,他俯身看了看垃圾簍將它踢了踢,對一個下屬道:"撿起來裝好,看他們狡辯,證據不是已經很充分了嗎?"垃圾簍裏,在一堆黏糊濕膩的手紙上,赫然躺著一隻我剛才用過的塑料小草帽。哈,這居然也成為我們犯罪的證據,我哭笑不得。


    我們所有口袋都被搜空,包括手機、鑰匙、紙巾無一例外都被他們用塑料口袋裝了,放在一隻大挎包裏。望著獵犬般四處搜索的警察,我突然感覺好笑。哈哈,真是好滑稽,堂堂政府官員,一個鎮長一個副鎮長,居然被當作嫖客和妓女給抓了起來,而且還是在臨近的省外,這事情要是傳到黃各莊鎮和市裏,不叫人笑掉牙齒才有怪!


    我們魚貫著走出小旅館。我牽著於美人濕漉漉的手,真的好想哭。心裏想,我的好美人,你的正哥哥真的好無能,讓你蒙受這奇恥大辱。真的好冤枉,我們熱戀中的男女,無非沒扯結婚證,提前行夫妻之事,此事早已司空見慣,不被當一回事,為什麽我們卻被當作罪犯讓警察給押解?


    一陣風撲簌簌掠了過來,路旁的行道樹發出沙沙的聲響。那是夾竹桃,燈光下,一蓬蓬深黑,好像一隻隻蹲伏著的小野獸。於美人小鳥依人一般依偎著我,沒有說一句話。此刻她顯得好溫馨好可愛。


    風嗚咽著滾過來,路旁的夾竹桃林被吹得東搖西晃。突然劈啪響起一個驚雷,天地之間有一把利劍一般的火閃直插雲端。雷陣雨來得好快啊,我們躲避不及,被兜頭而至的瓢潑大雨淋得如落湯雞。


    大雨來得快也去得快,我們在警察的押解下剛走到派出所,大雨就停了。我們被帶進一個辦公室,那中年警察用毛巾擦拭著頭上身上的雨水,讓我們雙手抱頭,蹲在牆根。我歪擰著腦袋,不滿地嘀咕了一聲:"吃百姓吃脹肚了,整天不捉壞蛋,專抓良民。"


    中年警察勃然大怒,一腳踢來,我在空中鳥兒一般飛翔,然後重重地摔在地上。


    "你們怎麽打人,太過分了……"於美人嘶號著,將我攙扶起來。她小心翼翼地讓我坐在凳子上,見中年警察身子朝門對外麵人吩咐什麽,她閃電一般撲向桌子上那隻紅色的電話機,她僅僅隻來得及對電話聽筒說了幾句話,就被中年警察拽倒在地。中年警察惡狠狠地罵道:"爛娼婦,膽子好大,還想給什麽人通風報信,告訴你辦不到!哈,你不是厲害嗎,騷母狗,現在我要你舔我腳上這隻皮鞋。你舔啊舔啊。"說罷,他將腿抬起來,將皮鞋伸到於美人的鼻子下麵。


    於美人望著他,沒有開腔。那中年警察剛要冒火,突然門口傳來一聲低沉的嗬斥:"黃副所長,別亂來,你怎麽亂抓人?"黃副所長就是那中年警察,他一看來人,即刻滿臉是笑地迎上前:"萬書記,是您老人家啊!這麽晚了,您還親自來檢查工作?"


    來人是一個幹癟老頭子,他神態和藹謙和。我恍惚認識這個人,哦,想起來了,這人開兩省邊區協調會我見過,他不就是這個鄉的黨委萬書記?萬書記走過來,一手握著於美人的手,一手抓著我的手,連連道歉:"吳鎮長,於鎮長,不知道兩位大駕光臨,冒犯了。哎呀,都是我們平素教育不好,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怪我,都怪我。要沒有接到於鎮長的電話,你們不定要受多少委屈呢。哈,不知者不怪罪,我們黃副所長才上任,工作經驗不足,真該死。哎呀,大水衝了龍王廟,真的是自家人不認識自家人。兩位鎮長,我準備了一桌酒席給你們壓驚,走,走,我們酒席上談。"說罷,拽著我們的手就朝外走。


    我好氣憤,平白無故把人抓了,這樣就算了?我剛嗯了一聲,卻被於美人狠狠地踹了一下。於美人笑眯眯地對萬書記說:"萬老大,我們怕了,可不敢赴你那鴻門宴。這樣好了,黃副所長和兄弟們也辛苦了,哪天去我們那裏,我給你們接風洗塵。"


    萬書記看來也不是安心請客,他嗬嗬一笑:"這樣也好,現在這樣晚了,就留待以後一並請。"一旁的黃副所長尷尬地笑說:"兩位鎮長,一切可要多多包涵。"於美人冷冷地說道:"哦,忘記告訴萬書記黃副所長了,我和吳鎮長已經訂婚。黃副所長,我們法律法規不熟,在我們國家,訂婚是不是好像隻是婚姻當事人雙方承諾,不需要履行法律程序?"黃副所長嗯啊嗯啊地哼哼著,半天沒說什麽。


    於美人響亮地打了一個哈欠:"哎,不好意思,瞌睡真的來了。原本以為能在這清淨地兒睡個好覺,沒有想到卻難難難。黃副所長,我們還得去剛才地方睡回籠覺,沒有什麽問題吧?"


    黃副所長打著哈哈:"哪裏哪裏,驚擾了兩位的美夢實在不好意思,哪裏還會出現這樣的事?要不,我專門給兩位派設兩個門崗?"


    於美人咯咯地笑了,那活潑的笑聲如小鳥一樣四下翻飛,清脆極了。她指著黃副所長:"黃哥,看來你心裏有鬼呀!"說罷,也不待黃副所長回答,拽著我就朝小旅館走。


    到了旅館,我剛將有些濕漉的衣服脫下,她轉身就撲進我的懷裏。她嗚咽著說:"我的好正哥,謝謝你。你好勇敢,不然……"


    我知道她指的是我將她抱回床上的事情。我好無奈,居然為她,我最心愛的女人隻做了這麽一件小事,卻會受到如此稱讚。我是她什麽人,我是她的愛人,最值得信賴的親人啊!


    她陡然提高聲音詛咒般罵了一聲:"王子和,你也太陰損了!"


    我趕緊將她嘴巴捂上:"美美,小心隔牆有耳。"


    她從我的身子裏魚一般掙紮出來:"流氓兔,你還算個男人?人家把屎盆子都扣在腦門子上了,你卻心安理得好像享用著美味佳肴。你難道真沒有一點男人血性?"


    我臉色勃然變了。我已多次被她傷害,此刻我的心又被紮了幾道血淋淋的大口子,正汩汩地流淌著殷紅的血。我竭力壓著火氣對她說:"美美,其實你完全可以不來趟黃各莊鎮官場這堂混水,沒有這個必要嘛!你有知識有文化,做什麽不行,為什麽總想著拋頭露麵?"


    她那雙會說話的大眼睛內衝盈著珠光,上翹的嘴角和臉色卻滿是譏誚:"朋友,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不過最好你別說,不然你的光輝形象在我心裏又要大打折扣。你不放心我,怕我變心?吳正,你也許不知道,為了當上這個小官,我費了多少神。我不會放棄,也絕不會離開黃各莊鎮。我要在這裏辦事,辦很大很大的事,也許是我一輩子夢寐以求的事。你要是真漢子,你就離開我,免得——"


    我生硬地打斷她:"你為什麽這樣倔?你成天混在男人堆裏,就不考慮我的感受?你是故意氣我還是另有企圖?你說我不是漢子,我也覺得自己真窩囊。於超美同誌,你千萬別逼我,不然我也許會鋌而走險喲!"


    她咂咂嘴:"喲嗬,要是我們小吳子還有那血性,我真覺得燒高香了。你有嗎?"


    我賭氣地對她說:"當然!我吳正不但有血性,我的熱情甚至比天還高!你睜大眼睛瞧吧,總有一天,我要讓你重新認識我。"


    她笑了,笑得意味深長:"好,我情願相信你說的是真的,我會擦亮眼,等著看你上演的一出好戲。不過,那是哪一天哪一年呢?"


    我望著她那殷紅的嘴唇和雪亮的白牙,真想打她一個稀裏嘩啦,真的好想啊!但隻能揪扯著自己的頭發,嗚咽著吼了一聲:"於超美,我恨你!"


    她又嘻嘻地笑了:"吳正,我知道你從來也沒有喜歡過我。雖然你口口聲聲說你愛我,但是我知道,那都是你在做假。哈,現在麒麟下終於現出馬腳來了。好,好呀,多麽酣暢淋漓,多麽義正詞嚴!你說為百姓辦實事是賣弄,要是都不賣弄,百姓還有什麽企盼?"


    我抓過衣服穿起來。她默默地看著我穿,也不再說什麽。等我穿好轉身欲離開的時候,她將手伸出來:"朋友,臨別之際,連手也不願意同我握?哦,是怕我玷汙了你?"


    我還是沒有開腔,從口袋裏掏出幾張紙遞給她。


    那是幾封揭發信。揭發者沒署真名,分別以正義、知情者的名義,控告黃各莊鎮副鎮長於超美與鎮長吳正關係曖昧苟且,互相勾結,狼狽為奸,一手遮天,將黃各莊鎮當作了獨立王國。一是侵吞修路公款,二是故意拖欠職工工資,影響穩定和安定團結,三是官報私仇,打擊壓迫地方民營企業,並要求上級政府嚴肅查辦雲雲。


    我笑眯眯地望著她:"於副鎮長,這可是真正的禮物。你老人家看了以後,有什麽感想?"


    她冷冷地問:"這些勞什子從何而來?"


    "當然來自市裏。這些檢舉材料是王子和轉交給我的。王子和親熱地拍我肩頭,說他知道我們是幹淨的。還讓我轉告你,要幹工作總會有人說長道短,關鍵的關鍵,自己要有良好心態,你是明白人,知道黨委的意思嗎?"


    這個王子和,當麵如笑麵虎,背後給人使絆子。我當然知道他的真實用心,我甚至相信,這些檢舉材料是他幕後操縱人寫的。


    於美人看得很仔細,表情卻沒有一點變化。看完她將材料疊好,還給了我。她沒有說話,還輕輕地籲了一口氣。


    我問:"於超美同誌,我違反紀律將材料給當事人看,你看了難道沒有一點想法?"


    她非常沉穩,波瀾不驚的樣子說:"說實話,我非常失望。我以為他王子和有什麽鋼鞭呢,結果是這麽一堆牛屎巴。"說罷還癟了癟嘴。


    我好生氣:"這還不夠?美女你是官場中人,難道連基本的道理都不懂?在官場上要搞整一個人,造謠誣陷雖然整不倒政治對手,但是卻能讓對手名譽掃地。王子和的意思,你真不明白?"


    她說:"我生在黃各長在黃各,我還不清楚他王子和?他無非就是下戰書來了,不過這種手段並不高明啊!"


    "不管他高不高明我們都得防備。所以,修公路我們得把唐黃拉進來,或者幹脆招標給工程隊。我們陷在裏麵,分明就是拿把柄給人家捏呀!"我說得很沉重。


    "哈,吳鎮長,用得著這麽苦口婆心?告訴你,修公路這事我既然接手,就不會輕易言退。我倒要看看,他王子和到底還要耍些什麽花樣。"


    我瞪她一眼:"美美你認真想一想,這是賭氣的時候嗎?"


    她站了起來,臉色冷峻,那麵旗幟一般張揚的酥胸好白,晃得我眼睛也花了:"吳正,你還算男人嗎?沒有個性,沒有骨頭,一味苟且,還怎麽為百姓辦事?"


    我說:"美美,我是沒有個性沒有骨氣。但是,我卻知道應該怎樣保護自己。"


    "百無一用是庸官,難道為了自己,就隻能狗一樣夾著溝子?"於美人說著自嘲地一笑,"現在……"


    我是庸官?我是狗?我渾身發抖,對她說:"於超美同誌,既然你把我看作一條狗,我還能同你交流什麽?我的態度非常明確,請你再認真思考一下。我先走了。"與她象征性地握了握手,逃一般離開了那裏。


    外麵燈光迷離,不知何時下起了小雨,路麵濕漉漉的。我踉蹌著,好像沒有魂魄的孤魂野鬼,靜悄悄地在街道遊蕩。我的手機發出一串好聽的樂音,短信息,周玲玲發的。哈,這女人,總在我尷尬難堪的時刻打攪我。我打開手機,上寫:我想你了!


    這個妖精十八怪的女人,真是發賤!我將手機關掉,現在,我可不想理她,大爺對你可沒有興趣!


    前方有一個夜市,我到一個小攤坐下要了一瓶老酒,幾碟小菜。我眼前,浮動著於美人那張臉以及那輕蔑的眼神。我喝一大口酒,嘴裏惡狠狠地罵於美人一句。


    一瓶酒不知不覺喝光,我跌跌撞撞起身,讓老板給我叫了一輛麵的,回到黃各莊鎮。我迷迷瞪瞪走進院子,開門之前我感覺尿急,掏出家夥對著牆壁掃射。掏出鑰匙,我怎麽也對不準暗鎖孔。我呼呼喘息,耳膜轟隆轟隆炸響,心髒像要蕩出心窩。這個鬼門,也同那爛娼婦沆瀣一氣欺負老子。我罵了一聲,狠狠地踹了幾下門。門無聲地洞開,我躲閃不及撞了進去,卻撞著一個軟軟的東西,接著我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我被輕輕的啜泣聲驚醒。睜眼看,不知這裏是什麽地方。素色帳簾,嘶嘶發響的日光燈,一張臉,一張蒼白如紙的臉。那臉對著我,有一雙美麗而憂傷的眼睛正望著我。屋裏空氣汙濁,有一股濃濃的酒精味令人作嘔。我臉上遭遇了滾燙的水珠,一滴又一滴。


    我知道她是誰了!猛地掙起,卻發覺自己渾身赤裸一絲不掛。我低沉地咆哮道:"周玲玲,你搞什麽鬼名堂?"


    周玲玲一下子慌神了,她驚恐地望著我,將手伸出想要捂住我的嘴巴,卻又縮了回去。"不,吳鎮長,我不是捉弄——昨晚你喝了好多酒,醉了。你吐了好多,你看。"她指著地板上那一大堆衣服對我道。


    現在,我知道是怎麽回事了。天,我怎麽這樣渾,竟然不顧廉恥,睡到人家獨身女人床鋪上?我無地自容,渾身虛脫地將眼睛閉上。


    "好人,你放心,我……打死也不會說出去。"她輕輕撫摸著我的肌膚,這真是一隻神奇的手,所到之處冰冷僵硬的肌膚就被喚醒,勃發出汩汩朝氣。


    "好人喲……"她嗚咽著,將我的手捉住,按在她那山巒般的胸口上。


    我閉上眼長長地籲了一口氣,然後將這事前前後後過了一遍。這個女人腦袋一點也不比於美人差勁,甚至還有更絕更妙的地方,也許她也是做好了套,等待我這蠢獐子入轂?我太讓女人著迷了,誰讓我長了這玉樹臨風一般個頭,奶油小生模樣。哈,我無非是一個不入流的小官員,這兩個女人就挖空心思設計賺取。


    我周身布滿雞皮疙瘩。


    "好人,衣服我一會兒洗,等幹了我就給你送回。趁現在天還沒亮,你得趕緊回屋——放心,我喜歡你絕不會占有你。我知道,自己不過殘花敗柳,哪裏敢存這奢望?有了這一次,我已心滿意足。好人,謝謝你。"她靠在我胸口上,喃喃地道。


    望著那嬌羞如滿月般的麵龐,望著那真誠的毫不躲避我的眼睛,我相信她不會說謊。我好感激她,但理智卻告訴我不能對她有任何承諾,否則我沒有好下場。這時,我麵前遊蕩著一方凝脂般的酥白,一雙深潭一般的眼睛,那是於美人,鬼魅一般與我如影相隨。


    我應付地吻了吻周玲玲:"謝謝。"然後用一條毛巾遮蓋住自己,悄悄溜回自己的房間。


    第二天是周一。當黃家康推門進來,問要不要通知開例會,我沒有好氣地說:"黃主任,你到領導辦公室該先敲門,這是尊重別人,是一個幹部的基本素質,知道不?"


    黃家康臉色一下黑了,悻悻地退了出去。


    我打開一份公文剛看了幾頁,外麵傳來鬧哄哄的聲音。我打開門走出去,隻見一位著黑色銀邊連衣裙的高個女人,帶著幾個人,抬著幾隻大箱子正往隔壁一個辦公室走。那女人頎長、白皙、高貴,她就是玫瑰集團老總,紅星煤礦新主人黃玫瑰。黃玫瑰見了我滿臉是笑,招呼道:"哎呀我的鎮長老弟,找你匯報工作呢,你倒關上門,躲在密室參禪悟道哩。"說罷,指揮一個人抱著一隻箱子走過來。我急忙將門口堵住,笑眯眯地問道:"黃總,這是什麽意思?"


    黃玫瑰軟軟的身軀靠過來:"哎呀我的鎮長老弟,無非就是一箱黃桃,也不是什麽值錢東西,應該不是行賄吧?我好感謝你,這麽短的時間就把煤礦轉讓手續給辦好。"她不錯眼珠凝視著我,眼睛發亮。


    我被這雙眸子給盯得發毛,趕緊將視線挪開,訕訕地道:"黃總你說哪兒的話,這是我們應該做的事情嘛。"


    "我心裏有數。鎮長老弟,我還得求你一件事,我的鞭炮廠得擴大規模,這裏路修好就方便了,我決定在這裏辦個分廠,麻煩你在鎮子周圍給我批一塊地好嗎?"說罷,將一份報告遞給我。


    果然是有求於我。"黃總,這事我記住了,不過征地是大事,得班子集體研究。"


    黃玫瑰微微一笑:"哈,有那麽嚴重?你是一鎮之長,還不是你一句話。"她遞給我一張名片,"吳鎮,有了結果你及時通知我。"她看那人將箱子放好,意味深長地對我笑一笑,走了。


    我望著她的背影,不知怎麽想起周先文,這個女人也不簡單啊!


    我轉身回到辦公室,將紙箱膠帶撕開。箱子裏是紙包裹著的黃桃,我順手拿起一隻剝開皮,送進嘴裏,果然不錯,酥脆,清香。我俯身又拿一隻,卻發現那隻桃下有一個鼓囊囊的信封。我心裏咯噔一下,將信封隨手放進抽屜,然後將門關上。回到辦公桌我打開抽屜,將信封裏麵那花花綠綠的錢取出一數,整整5000元!


    這個妖媚女人,果然心存不軌,居然用這樣拙劣的手段行賄。她到底想幹什麽?我趕緊給她打電話:"黃總,剛才你東西忘記帶走了。"


    她撲哧一笑:"小吳子,你是明白人,放心,我會在老爺子麵前為你說話的。"


    老爺子?難道是周先文?這個狐狸精,太欺侮人了,居然敢明目張膽將周先文抬出來!我的心情一下子變得很壞,對著手機喊道:"黃總經理,我們就事說事,別把其他人牽扯進來好不好?"


    "好啊好啊,事情擺在這裏特明白。你不費任何周折引進了一家企業,增加了政府財政收入,為當地百姓增添了就業渠道,何樂不為?"


    哈,她還蠻有理。我當然知道她說的那些道理,可是鞭炮廠屬易燃爆炸品,雖然利潤高可風險也大,把廠子建在鎮上,我們豈不是整天坐在火山口?我壓低聲音道:"黃總,東西你一定得拿走,君子愛財,取之有道,請你尊重我做人的原則。至於你要征地,我也不是不同意,不過得班子討論。我建議你最好把廠子建到大栗山下,這樣我才好為你說話啊。"


    她在那頭嘻嘻笑起來,說:"那不行啊我的吳大鎮長。廠子建在那山旮旯裏,運輸首先就是大問題,沒有公路靠人力運,那得花費多少成本?哈,你們硬是使壞心來整治我這傻女人?"


    我軟中帶硬地說:"黃總,你這樣說就不友好了。為你接手紅星煤礦,我們都得罪明星實業的於大老板了。煤礦利潤大家都知道,鞭炮廠即使暫時多投入一點也值得嘛。再說,你可以從大栗山修一條路,交通問題不就解決了?"


    對方電話突然咯噔一下收線了。我真的好氣,這個女人以為自己攀上高枝,就可以為所欲為?我就不信這個邪。


    辦公室門輕輕被推開,一個白皙頎長的身影飄了進來。是黃玫瑰,她笑吟吟的,右手還握著手機。她望著我,斜斜的眉梢朝上抖了兩抖,嘴角掛著幾絲譏誚的笑。"吳大鎮長,看來,你對我黃玫瑰意見很大啊!"


    我心裏一沉,趕緊賠著笑臉道:"哪裏哪裏,我歡迎還來不及,哪裏能有意見。"


    她倨傲地將腦袋朝後一仰,掃我一眼:"吳正我可給你講清楚了,一,鞭炮廠一定得建在鎮上;二,時間不能超過一個月。"


    這分明就是明目張膽的挑釁!一股怒火從我心裏噴湧而出,我衝動地站起來,迎視著她的咄咄目光,好不容易才將我捏緊的拳頭鬆開。我嗬嗬笑了,我笑得很認真很投入,連眼淚也笑出來了。這個鬼魅一般的女人,真的以為她能左右我,一個地方行政長官?我從抽屜裏將那鼓囊囊的信封拿出,塞在她手中:"黃總,這東西很好,對你用處很大,起碼可以減少一點鞭炮廠的投入,你說是不是?"


    她清冽的目光直端端地望著我,抿著紅豔豔的嘴唇說:"謝謝你幫我支了這麽好的招兒,吳正,看不出來你很有個性啊!嘻嘻,你這樣兒,真惹人喜歡。"她走過來,突然將我摟住,濕漉漉的嘴唇在我臉上啄了一口,然後嘻嘻一笑,飄然而去。


    我完全沒有想到這女人會這樣膽大,這樣瘋狂!撫摸著被她親吻過的那團肌膚,我感覺那裏好像被烙鐵烙過樣火辣辣的。


    電話又響起來,我惱怒地將聽筒抓起,剛喂了一聲,裏麵又是撲哧一笑。是黃玫瑰,這個女人還真的攪纏上我了。她用了甜蜜蜜的口吻:"吳大鎮長,你發火了?嗬嗬那可顯得沒有氣度了,對不對?其實,你前程真的遠大,雖然在商言商,但官場遊戲規則我卻還略知一二。你文化高,年紀輕,現在又有了基層工作經驗,想不上進都難哪。我比你年長,算是你大姐吧,隻要你把我的事情辦好,我不會忘記你,知道不?"


    我賭氣地說:"我的事情我自己知道。"


    她又咯咯地雞婆子一般笑起來:"小吳子,知道你領導給你下的評語嗎?他是這樣說的,此人有能力,可用,但不能重用。你知道是為什麽嗎?"


    我一時無語,腦袋裏卻飛快地轉動著。顯然,她說的並非空穴來風,不然為什麽市裏沸沸揚揚傳言我要到某局任職,而最終我卻被貶斥到這窮旮旯?


    "小兄弟,在官場混啊,得該硬就硬該軟就軟,你還是嫩了。我真替你惋惜啊,這麽年輕,腦子這麽靈光,還有可依靠的大樹。你啊你,連你的副手也比不上,枉自在大機關待過。怎麽樣,哪天我們單獨找個時間聊聊,有這個興趣嗎?"


    我唔唔了兩聲,在她飛躍激揚的笑聲中,將電話收了。


    這個不簡單的女人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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