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12月的一個早晨,我下樓買水,天知道我怎麽會飄向一輛緩緩開來的小汽車。


    我的頭部和右眼受傷,護士小姐剃光了我的一頭長發,眼部手術的整個過程所有的麻醉藥對我失效。


    父親來到了這個城市。他說感謝這場車禍,讓他知道我仍在吸毒。


    我將再次被我父親送去上海戒毒所。


    回上海之前,三毛送來一大堆各種各樣的帽子,他說這是命運,我感覺你就要好起來了,你看你戴帽子真好看!


    帶著滿滿的七大包行李,我和父親來到了機場,我把毒品匿藏在內衣裏,因為我隨時會犯病。父親並不了解這些。


    在過機場檢查的時候,我慌張地看著父親,我想:他是好人,我是壞人。


    飛機起飛的那一刻,我他媽哭了,我發誓再也不回這個城市了。這以後我知道這個城市變得越來越清潔,越來越美,但我再也沒有回去過,這個南方的小城帶著所有的最好和最壞一起成為我永遠的噩夢。


    我的護理員來問我晚上要吃什麽,她說你有一些芝麻湯元和康師傅方便麵。接著她說你要洗臉嗎?需不需要給你弄點熱水來?我睜開眼看著床邊的這個人,她是一個40多歲的女人,很大的顴骨,顴骨突出,麵色黑紅,穿著紫紅色的棉衣棉褲,看上去是一個勞動婦女,我說為什麽你是我的護理員?為什麽除了我這裏所有的人都穿著一樣的衣服?她說因為我是一個病人。我說你也是來戒毒的嗎?她的嘴慢慢地咧了開來,她說你不知道在這裏的病人是什麽病嗎?我說什麽病?這裏是戒毒所,不是嗎?她的身體左右晃動起來,她親切地告訴我我們都是犯了錯誤的精神病人。我說什麽?精神病人?你犯了什麽錯誤?她的眼睛看著我的眼睛,她說我殺了我老公的爸爸。我說殺人?你為什麽殺他?她說因為他總是罵我,所以我就在他吃的飽飯裏放了些農藥。


    我是一個藥物依賴患者,我是所有母親的噩夢。我曾致力於酒精和音樂,後來獻身於海洛因和巧克力,後來我認為我是天生的化學人,我一直覺得在這方麵我是個孤獨的瘋子。今天下午我被父親送到這裏來,我現在反應特別遲鈍,因為我已經開始用藥,我想我的神智也不是很清楚,但我還是被眼前的事情搞怕了,我想共產黨(我父親)真厲害,把戒毒病人和殺了人的精神病人放在一起共同治病,這樣戒了毒出去的人不會想再吸毒。比起她們,我想我應該為自己的行為羞愧,因為我已經開始感到羞愧了。海洛因把我弄成了白癡,下午進來的時候我還在想為什麽這個房間隻有我一個人,為什麽上海的吸毒者都是這麽老的呢?


    在最難熬的72小時裏,由於我那要命的哮喘病,醫生沒有給我用“昏迷法”。我的看護每天幫我上廁所、洗臉、刷牙,她還為我打掃房間,有一次在她扶我去廁所的時候,一個病人對我說你看你現在的樣子,出去了再也不要吸毒了知道嗎?


    這是個非常大的房間,大房間裏還有一個大房間,是精神病人和強製戒毒病人的睡房,看上去像有無數張床,每張床上擺放著雪白的被子。這些被子看上去像一本本雜誌,我甚至想到了北京的那種白皮書。還有一個房間是廁所和洗手地,那裏永遠是黑的,隻有一縷月光,白天的光線也像月光,冷得像冰櫃。在最小的房間裏,放著上下鋪四個床位,是自願戒毒病人的病房。


    病人們在陽光下做著紙牌,或者拆紗,她們聊著天,有時和醫生一起聊天,她們的聲音像小鳥一樣,我在我的病房裏看她們,一切看起來都很安靜。午飯後她們會唱歌,集體大合唱,這是她們必做的功課。她們除了唱《在北京的金山上》這樣的老歌外,還會唱一些很時髦的歌,l田o《滯灑走一回》、《謝謝你的愛》,這些歌都是那些不斷進去的戒毒病人抄在小黑板上教會她們的。唱完歌她們就排隊頜藥吃,然後午睡。


    大量的激素使我看起來像個白癡,病人們在那兒,在陽光下做紙牌,大門上著鎖。生命中的失控是如此逼真,就像這個城市的冬天,冷冰冰的暗藏著殺機。我的腦子一直是空空的,我想這可能也不是因為用藥的緣故,在我停止了長時間每天重複的吸毒動作之後,我真的不知道我生活的內容在哪裏。斷了點滴以後我開始到外麵的大房間曬太陽,突然有一個病人在我的側麵撞了我一下,她說給我吃塊餅幹好嗎?她的目光對著別處,時不時又會閃回來看我找餅幹。我把餅幹遞給她時有好幾個病人在看我,不過她們很快就收回了她們的目光。我突然發現這裏所有的病人都有左右搖晃她們身體的習慣,搖晃身體的同時還不停地換著她們的左右腳。


    我被允許給我父親打電話。我說爸爸我很好,隻是我要一個鏡子,他們把我的鏡子收走了,我想他們把鏡子還給我,我要一個鏡子。我的醫生把我叫到辦公室,她說不給你鏡子是怕你自殺,或者怕給別的病人拿到闖禍,現在你自己收好了。


    這天晚上有個病人在洗手間羞怯地對我說你可不可以把鏡子給我們用一下?隻用一下下,馬上還給你。我看著她,我說隻用五分鍾好嗎?我拿出我的手掌大的小鏡子,大家開始輪流照鏡子,這個晚上一點也不寂寞了。那個問我借鏡子的照的時間最長,一個病人告訴我她還是處女,在這裏已經15年了。我說怪不得你看上去那麽年輕。她說不年輕了,老了老了,在她說老了老了的時候我開始流眼淚,戒毒的時候很容易哭,有時是莫名其妙的,我為自己的眼淚有點尷尬,但也沒人注意到這點。為了掩飾我的尷尬,我馬上就問你怎麽會進來的?


    一個病人告訴我這個人做孽,她把她姐姐的小孩全殺了。我說天啊!天啊!她對著鏡子摸著她的臉。一個病人說她說他們是魔鬼,所以她把他們給殺了。一個病人說因為她姐姐對她不好。


    我拿回了我的鏡子。那個晚上我一直在想為什麽會有人發瘋到殺人,為什麽在這之前她們沒被送到醫院去治療?在月光下,我覺得我是多麽幸運,我突然就確定了自己不是個化學瘋子,我隻是個膽小如鼠的人,或者是我爸爸說的“我女兒絕對是個好孩子,她隻是迷了路”。


    我的夥食和所有病人的是一樣的,那是些我實在沒法下咽的食物,我可以叫醫生幫我在醫院的小店裏買一些小包裝食品。我的看護每天為我煮東西吃,我每次都要給她吃,但她從來不吃,除非醫生說你吃吧她才會吃。一個病人告訴我因為她殺了她丈夫的父親,所以她的家人從來不來看她,也木負擔她的醫療費,所以每天除了做看護以外,她還要穿著雨鞋去食堂幹活。我覺得她很喜歡幹活,勞動讓她看上去很快活。一個病人邊笑邊告訴我她勞動隻能為自己付一些必須付的費用,她沒有錢買手紙,買肥皂,她總是拿著一張手紙進廁所,蹲下來的時候就把手紙藏進了口袋。


    一個病人麵朝牆壁站在那裏,我發現她就是那個“處女病人”,我陪她站在那裏,她頭朝下,不看我。一個病人說她又被罰站了,因為她神經病,她又說這裏的院長是她的老公。


    一個病人被叫到辦公室,我聽見管教在問她你到底偷了戒毒病人什麽?然後她不停地重複榨菜蘋果香蕉香蕉蘋果榨菜。


    我出去的日期終於到了,在感謝了所有的人之後,我叫我爸給了醫生一百塊,我說這錢是給我的看護買東西的,謝謝她對我的幫助。


    在我第二次又被我爸送回這家醫院的時候,我是光頭,吸毒恍館使我被車撞了,我失去了我的那頭長發,而且我已瘦得不成樣子,我想我自己都認不出我自己了。


    我沒想到當我走近病房的那把大鐵鎖時,一個病人在大喊我的名字,她說她又來了她又來了,這次她沒頭發了。


    這次我爸又說我的女兒絕對是個好孩子,她隻是太任性,這我們有責任,我們願意付出代價。醫生說我們都被你爸感動了,你自己想想吧。然後我被送去檢查hiv和梅毒。然後醫生給我藥,這一次她們不再給我用上次用過的藥,她們給我換了治療方法,她們說得讓你吃點苦頭,否則你不會改正。


    每天我有一些黃色的、粉紅色的、白色的小藥片。我吃了這些藥沒法睡覺,渾身發熱,在房間裏走來走去,有時還會一個人說話說個不停,額三倒四的。一個晚上,一個病人突然溜進我房間,她說如果想早點出去,黃藥片別再吃了。我剛抬起頭來她就不見了,她把我給嚇著了,我哭了一場之後決定不吃黃色的那種藥了,我跟醫生說我不要吃黃藥片。


    在做了很多噩夢之後我又一次漸漸好起來,這一次我開始和她們一起勞動。一個病人教會我怎麽做紙牌,我開始想我的媽媽,我想她做的菜,想她的一切。我每天和她們一起看著黑板唱歌。隻是我仍!日沒法忍受那些食物。每個月有一次午飯是紅燒大肉,這是病人們最開心的時間。有個病人說你為什麽不吃肉?你為什麽不吃肉?這話被醫生聽見了,我的醫生是個非常漂亮的上海女人,時髦的女知識分子。她說你為什麽不吃這個肉?我說我惡心。真的惡心。她說你以為你是誰?今天我要你把它吃下去。我說我實在吃不下。她說你想不想早點出去?我說想。她說那就吃下去。你和別的病人沒什麽兩樣,你要記住這點。我說我不吃。她說那好我把你爸叫來,看你吃不吃。然後她看著我吃下了那塊肉,又看著我一陣陣地嘔吐了出來,我邊吐邊哭。她說你和別的病人是一樣的,不要再讓我看見你浪費。你上次給你看護的一百塊錢被沒收了你知道嗎?你和別的病人沒什麽兩樣,而且你害得她永遠不可以再做看護了,你要記住這點。


    一個病人得了皮膚病,所以她不可以和我們一起勞動,她一個人坐在一張板凳上看著我們勞動。當我走過她身邊的時候她問我你在外麵是在哪裏混的?我說什麽?什麽在哪裏混的?你在哪裏混的?她說我在jj.迪斯科混的。然後她看著我,我一點也看不出她是個有病的人,但是她也有那種左右晃動身體並不停換左右腳的習慣。


    又有一批吸毒者被警車送了進來,開始有點熱鬧了,她們是強製戒毒病人。一個病人有一次突然對我說你的血管太好了,一點問題沒有,這一針打下去肯定很爽,突然又想到“你和別的病人沒什麽兩樣”這話,我躲回了房間。


    快到年底了,病人們被一輛漂亮的旅遊車接走去了一次浦東,回來以後,一個病人對我說你知道嗎?外麵現在很好啊!


    聖誕節了,我們有了自己的晚會,一個病人吃了我的巧克力開始唱歌給大家聽,她是這裏唯一戴眼鏡的病人,她唱的是那種唱詩班的聖誕歌,她的真假聲混合非常自如,她的高音很美妙。她唱完後我問她你怎麽會唱這些歌?她說我是個老師。我說你怎麽會進來的?她說我殺了我的丈夫。我說你為什麽殺你丈夫?她說老公長得太小,一掐就指死了。她說完這話,表情平靜。


    我開始恨我自己,我想海洛因把我腦子弄壞了,否則我怎麽會認為自己有權利來這樣問她們“為什麽會進來”?


    我發誓再也不會問這個問題了。


    那天的集體大合唱是一首小情歌,幾十個老女人大聲唱著“讓我想你想你想你,最後一次想你,因為明天我將成為別人的新娘,深深地把你想起。”歌聲整齊,毫無感情,卻真摯動人,觸動我的心扉,我第一次找到了我的』乙。


    在以後的日子,我經常和這首歌碰上,我知道了它的名字叫《心語》,每次相遇,我都突然崩潰,我會停下所有的動作把這首歌聽完,這首歌提醒著我我從哪兒來。


    聖誕節的第二天早上,我很早就醒了。一個病人到我房間裏來把碗拿出去,她問我這麽好的包子為什麽不吃?她每天都會問我同樣的問題,我每天都會回答我不吃你吃吧!這天我說完她就把我的碗拿了出去,然後再拿著拖把過來準備拖地,然後她突然就靠著牆口吐白沫縮成一團。我不敢喊,我看著她,我看著我的取暖器,我怕她會突然把取暖器向我砸來。護土小姐正好路過,我壓低著嗓子說你看,她這是怎麽了?護土小姐進來後把拖把放在她手中讓她握住,然後對她說馬上好了,沒事,馬上好了。幾分鍾之後她就起來了,然後她繼續開始拖地,她臉色蒼白,頭發像鋼絲一樣,我很想過去拖地,但我一動也不敢動。過了一回兒,護土小姐送來對我說她發病是因為她吃你的包子,每天吃你的包子,今天被別的病人集體批評,所以她發病了,以後如果你不吃你的包子,請輪流發給她們每個人。


    快過元旦了,大家都打扮幹淨,因為探視的時間到了。一個病人和她的兒子一起吃蛋糕。


    一個病人和她丈夫在說話。一個病人和她媽媽在一起,她的媽媽老得不得了。一個病人在那裏等著。我雙手插在袖子裏坐在床邊,我的雙腳左右晃動著,我看著我媽送來的巧克力,我媽隻在我病房坐了10分鍾,我媽說門衛很凶,門衛說對你們這種吸毒者沒什麽可看的,我媽說她感覺自己現在像個罪犯,所以她得快點出去,以免再次挨訓。


    出去的日子臨近,我被放到大房子裏和所有的病人一起睡覺,每天晚上她們會在夢裏說話,我睡不著,總是餓,半夜起來啃餅幹,一個病人在被子裏看著我笑,她說我想不通你怎麽會睡到這裏來。


    我回家了。我說我要洗澡,我太久沒洗澡了。我說家裏的浴室太冷,我怕冷,我要去公共浴室洗澡。我媽給了我一塊錢,她說夠了。我想她不敢給我多的錢,因為她怕我會去吸毒。


    我回到了我的家鄉,我來到了小時候經常到的公共浴室,我戴著我爸給我買的假發,我氣喘噓噓地洗著澡,由於體力不支,假發掉了下來,有一個人先是看看我假發,再看看我毛絨絨的頭,最後把目光停留在我身體上。


    洗完澡出來我用兩毛錢買了一塊油炸雕飯糕,滾燙的耀飯粘在了我的牙上,我想這耀飯糕真香,而且這麽便宜。我很高興我再也不用吃康師傅和閑趣餅幹了,我想我這輩子都不要再吃那些東西了。我想也許我的人生可以在這一刻重新開始,我想著我的家,我想現在我不會冷了,我想著剛剛離開的醫院,我想現在我是唯——一個出來過年的病人,然後我告訴自己:真的,海洛因是超級垃圾。


    玫瑰有刺,就像愛情。當玫瑰花瓣片片飄零,就像是小寡婦的眼淚。這種如泣如訴的下雨的天氣,敏感而不真實,它一直就和我有關。雨聲無情地把我和這個世界隔離,空氣中飄蕩著我愛人的歌聲我不能吻他了我不能求他了我不能謝他了。我看見自己的臉被埋在了一塊大石頭底下,而我是多麽的想搬開那塊大石頭。


    我的舊皮鞋被雨水泡得又大了一圈,我的腳在皮鞋裏晃來晃去。我用爛皮鞋踢了踢唱機,唱機裏的男人很資產階級。我的唱機總是會走音,我的皮鞋也會有哮喘的時候。


    今天,有人從南方帶來了賽寧的死訊,這個沒有證人的賽寧的死訊我該如何是好?那人要我挑選一首賽寧的作品入某張唱片,他說我們想紀念他,就由你來唱吧。


    當我聽到“紀念”這兩個字特別想笑,我說賽寧是一首被歪曲的詩歌,也許我都不了解他,他臉上夢想的痕跡我無法模仿。


    我沒有告訴他我早已不能唱歌了,我也不聽任何搖滾樂了。從戒毒所出來後,我買了一些新唱片,我剛知道有個kurcobain,但他已經走了,他走了我很痛,但這並不代表我了解他,我不能再聽這些新唱片了。三毛在酗酒,依然在歌廳賣唱賺錢,他隻會欺負老婆,他老婆那麽美,他老婆崇拜他,和我的狗當當一樣忠實而瘦弱。越來越多的樂隊,越來越多的punk,越來越多的演出,世界在變化,就像我的心中已不再有英雄,我已經有過我的崔健了,我是那個在崔健的歌聲中出走的女孩,我至今都認為那是幸福的。關於藍色的天空和痛苦到底有什麽區別,我現在已經不去想了。


    窗外有很多奇怪的麵孔,他們在說我深愛的男人死了他死了。燃燒和熄滅不能互相看見,就像昨天和今天不能互相看見。


    賽寧離開我已有三年,他是我流不出的眼淚說不出的話;他是我鏡中的魔鬼笑容裏的恐懼;他是我死去的美麗,是我擁有了就不再擁有的愛情。


    他的失蹤使我的一切成為一種失真,我時刻有一種被活埋的感覺,我已認定我的人生就是這樣的了。但我無法談論某種控製(自殺並且一幹到底),我無法拒絕延長不幸,我更沒有無比的固執,這場殘酷的青春我既是受害者又是凶手,我自慚形穢,因此我無法將這段奇怪的旅行就此結束。如果說是我最終使自己活下來的話,那麽我獲救的原因不是恐懼,而是對自己的厭惡。


    對我而言,愛情是男性創造出來的。我曾經認為自己是個不屑於因為男人而死的女人,並因此而覺著自己很壯烈很偉大。在男人的世界裏,我長期地成為一個軟弱的女人。我是如此軟弱,我是如此的需要愛,我深知自己的可憐之處,我善於展示我的顧影自憐。我那幽閉而激烈的內心世界,我曾經認為那很美。死裏逃生,我有點反應,我幾乎可以認為自己是個十分不可愛的女人,我更能確信的是真正軟弱的女人已經被消滅了。關於一個情人的死訊,它是那麽的簡單,它簡單得就像是星期天的早上。這一天終於還是來了,我不得不說這對我是一種打擾,就像重聽過去的每首舊歌,皆感愛情遠去;無論那是一首多麽蠢的歌,都會讓我心碎。


    我和賽寧是兩隻好奇的貓,可好奇會殺死一隻貓。我曾在他懷抱裏笑言我是那種隨時隨地可以和他結婚的女人,我也是那種隨時隨地可以和別人私奔的女人。那時我們都喜歡“私奔’這類字眼,那對我們來說意味著自由之路。然而炸彈落在了最美麗的地方,幸福逃之夭夭。


    所謂失控就是一場又一場的火災,大火帶走了我的愛人。他昨天還對我唱著小姑娘我情願看著你死去,也不願意看到你和別的男人在一起。他走了,一場又一場的大火最終帶走了我的愛人。我們的五官、我們的胸懷還尚未開朗時就已經不再有機會,我們曾在一幢著了火的樓頂上戀愛。


    那麽現在呢?為什麽會有現在?昨天他說他要和我結婚。什麽是愛?什麽是愛情?什麽是高xdx潮?這些問題已不再重要,已和我毫無關係。撫摸著樂器的手是一雙年輕女人的手,無論我怎麽努力地尋找那無望的解脫,十指間賽寧留下的氣味總是清晰可辨,我知道那是我無法挽回的黑暗。無論我走得多遠,他都召喚著我。在我灰色的時刻,在我燦爛的瞬間。把光打開,他便來拜訪我,告訴我我的由來。他緊緊跟隨我,他不停地告訴我你的一生隻是場意外,你不該在這裏的,你該和我一起的,因為你並不擁有別的。回該是我消失的時候了。


    說這話時我把自己的臉孔放在陰影裏,我知道我此時的表情是不能令人信服的多年以前,我是個白紙一樣的孩子,我非常善於在出神的狀態中驅散憂慮。某一駭人聽聞的事件改變了我的生活,並令我迅速地滑入了“問題少女”的泥潭。當我感到勢單力薄,那種感覺是確確實實的。長大以後,我成了名力不從心的歌手,我那略帶疲倦的嗓音曾使寂寞的人們在甜蜜的地方歡聚一堂,曾讓脆弱的孩子們在任性中相德以沫。“聲沙沙的女人”,我的男朋友總是這麽叫我。這個不知所措而又柔情似水的男人曾帶著我所渴望的溫度進入我的生命,並使我的安全從此蒙上陰影,我曾是他笑盈盈的女人,他的灼灼桃花。


    “我深愛的男人失了蹤!”我的叫喊曾是那麽的孜孜不倦。


    如今,這個不負責任的倒黴男人死了,他害了我,這點毫無疑問。我的冰雪容顏!它虛偽而又搖搖欲墜。心愛的迷你裙連同我的肌膚一起在此時破舊不堪。我是戴著聖誕帽的兔小姐,我是一隻膽紅色的鐵桶。我在這裏,我是那牆上的影子,牆上的影子是我的,我無法消除影子。我不是一個樸素的女孩,但我的眼淚很樸素。我目光清潔,但我從未感到過自己的純潔。現在,我已不期待赤裸的純潔會在瞬間降臨。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留下漂亮的屍體;我的屍體,我討厭我的屍體,我想我必須得自己處理自己的屍體。


    星期一早晨,支氣管一陣劇烈痙攣。“太陽升起來了,黑暗留在後麵。”太陽多溫暖,生活多美好,“空氣裏都有情侶的味道”。


    星期一早晨,一場精心策劃的“自然的煤氣事故”因父親的突然歸來而麵目全非,呈現於我眼前的是父親的一灘血水。


    救護車又一次停在了我家的樓下。醫護人員命令我父親一隻手提看氧氣袋一隻手幫忙抬擔架。他們責怪他動作遲緩的聲音刺痛了我的耳朵,父親蒼老的麵容更使我最終昏迷了過去。


    回海洛因似乎是和我們沒有關係的,其實它就在我們身邊,它一直就在的。我曾經試過各種毒品,海洛因隻是其中對我影響最大的。我的肺已千瘡百孔,我的聲帶已被毒品和酒精破壞,我永遠不可能再上舞台,在剛剛有點確定該如何去歌唱的時候,我卻再也不可能成為一個歌手了,而我的大腦像一張漏眼的網,我的記憶力嚴重受損。這些隻是代價的一部分,每一個走進我房間的人都為我的錯誤付出了代價。


    而某些與海洛因有關的性格將永遠停留在我生命裏,有些代價是看不到的,它影響著我每時每刻的生活。


    朋友請我去電台做節目,關於海洛因的節目。這在以前我是絕對不會答應的。賽寧已經離開世界了,真的不願意再有什麽人這樣的離開。我想我必須得答應做這個節目。


    我在節目裏分別和想嚐試吸毒的、正在吸毒的、吸毒者的家長談了我的體會和經驗。我說了賽寧的故事,說了他曾是如何的可愛,如何的喜愛生命。最後有人問我可不可以告訴大家你的名字,我說不可以。


    當然,會有人問那個刺痛我的問題:當初你為什麽吸毒?


    我說因為我不了解它,因為我不了解生命力,我隻是想墜落,我選擇讓海洛因主宰我的生命。而我現在明白所謂的生命力就是:死是那麽不容易,而活著隻是因為你想活著。


    我沒有說賽寧的死訊曾使我徹底喪失了生存的欲望,我更願意在那時表現出我現在很正常。事實上這一次“自殺未遂”使我明白我是那種活在命運裏的人,而自殺是件很不自然的事,那感覺不好,我不會再做。


    最後有人問我那麽你現在生活得很快樂對嗎?


    我說我擺脫了毒品,但我又會有新的狗屎,生活從來就是這樣,不是嗎?


    我的節目受到專家的好評,節目錄音被送去了北京。據說這個節目反映很好,專家們說那個“白粉妹”說得不錯。


    在我回到上海的第一個晚上,父親曾說如果你選擇海洛因是你的生命,我們尊重你,你告訴我你需要多少錢,我們可以給你,我們可以把全部的錢給你,甚至還可以去借,隻要你說出來你要多少,但從此我們脫離父女關係。


    父親在賭自己是否了解我,我第一次開始欣賞他,我第一次說我不要海洛因。


    在我第二次進戒毒所之前,父親為我的光頭買了一個發套,我沒有戴,我看著父親,第一次覺得內疚。


    在我第二次進戒毒所的那個早上,母親一直送我,美麗的母親很動人,因為她的動人,我覺得我光著頭的樣子也很動人。


    在我第二次進戒毒所的時候,在那把大鐵鎖被鎖起來的時候,我突然想再次看一眼父親,但父親已進了電梯,他沒有看到我對電梯的凝視。


    學習愛與被愛,這是我唯一的希望,我對這希望存有期待。


    這以後,我仍是無數次想到自殺,但每次一想到父母,我就真的沒有辦法行動。我開始懂得一點點什麽是“愛”了,“愛”的代價之一是“必須控製”。


    我接到了賽寧的電話。在電話裏他說他是賽寧。我說你在哪裏?他說他在北京。我說你在北京的哪裏?我說在我見到你之前,不想聽你說一句話。於是他告訴了我他的電話。


    第二天的早上,我在首都機場的咖啡廳見到了我著名的賽寧,他還是原來的樣子,長頭發,大眼睛,厚嘴唇。他頭發散亂著,外麵這麽冷,而他居然隻穿了件黑毛衣,他站在那裏看著我發呆,我們竟然都十分平靜,至少表麵上是這樣。


    你不是死於一包不純的毒品了嗎?


    我不知道這謠傳怎麽來的,事實上我早就戒了。


    我上個月因為你的死訊差點死於煤氣中毒。你現在又出現了,你為什麽總有那麽多故事?


    我是下決心來找你的。


    為什麽?


    因為除了你,我沒有別的。


    你怎麽可以離開所有的過去?你怎麽做得出來?


    我就是想離開,我覺得你也應該離開,我當時就這麽覺得。


    你現在和誰生活在一起?


    我隻有一個女朋友,那就是你。


    你還玩音樂嗎?


    玩!


    你還是不工作嗎?


    我媽媽幫我開了一個書店。


    你當初為什麽會吸毒?你為什麽離開了我就戒了毒?我覺著我真的不了解你!你知道這是一種什麽感受嗎?你讓我覺著自己很可憐。


    我有問題。我現在還是有問題。我真的有問題。這是個過程。我對你所有的傷害都不是故意的。


    你有什麽問題?你的問題是自私和不負責任。是不是你在電台裏覺著我的聲音變了,又引起你的好奇了?


    我沒聽到那節目,是別人告訴我的。你知道,我們是永遠分不開的。


    賽寧,我的嗓子壞了,我永遠沒法唱歌了,你了解嗎?什麽叫我們是永遠不分開的?我們分開了。我們分開了,我的嗓子就壞了,再也好不了了。


    我們的談話是簡單的一問一答,我們看上去都似乎不錯,好像跟我們的故事一點關係都沒有。我看見北京特有的那種冬日的陽光灑在我們身上,我看著這個我們曾經無比向往的城市,我看見它特有的陽光照亮了這場災難。


    賽寧的死訊最終令賽寧出現,我乖外的命運!


    我們的談話中有大段大段的空白。他什麽問題都沒有問我,我一直看著他,我一直看著他溫潤的睫毛。他偶爾抬起頭來看我,這個混蛋的眼睛居然一點沒變,我很氣憤。


    我們回家再聊好嗎?


    賽寧,你離開我的那一刻,天就塌在了我的身上。我不知該如何更正這個錯誤,我昨天還在為此痛不欲生。


    賽寧,當所有的柔情成為一種恨,你會知道什麽叫做痛。


    賽寧,我曾經問過天問過地說什麽才能讓你回到我的身邊呢?現在你終於出現了,我問你你要幹什麽?


    我是真的一刻都沒忘記過你,我是真的,我一直想打電話給三毛,我一直想打電話給你,我很害怕,我找不到重聚的步驟。


    賽寧,我很可怕嗎?我們不是最愛最愛的嗎?


    兩個小時以後,我讓賽寧為我買了回去的機票。


    在候機室,賽寧突然從背後一把抱住我,我感覺到他的身體,他的氣味,他血液的溫度,我並不知道這是不是我的賽寧。


    他說對不起。


    我說賽寧你以前從不對我說對不起的。你說過兩個相愛的人永遠不說對不起。


    上飛機之前我說你要是死了該多好!我懷念那些為你的死訊站在窗前哭泣的日子。


    這以後賽寧幾乎天天打電話給我,我們的交談一直比較尷尬。


    有一次我說你不要再打電話過來了,但是你換地址必須得通知我,我會給你電話的。


    我和三毛通過幾次電話,我們一起在電話裏大罵賽寧。


    我再次確認了如今的我是一個沒什麽幸福可言的女人,我期待著自己30歲以後可以活出點味道來。


    我為我的北京之行寫了一首歌,我彈著賽寧留下的吉他對著賽寧的四軌錄音機唱了遍半。這首歌很簡單,柔情蜜意,但除了髒話還是髒話,我用的是賽寧教我的英文,用資產階級的語言罵資產階級,這首歌有一句還算文雅的、被不斷重複的話是“他是如此的一個混蛋啊”!


    我把我和賽寧的故事寫了一些出來,我不得不寫,寫作帶著醫生的使命進人我生活。


    在寫的過程中我連續不停地聽著“他是如此的一個混蛋啊他是如此的一個混蛋啊”!我認為所有倒敘閃回之類的技巧和這首歌放在一起都顯得過於嫵媚。我很想在這寫作的過程中搞懂一些道理,而我唯一可以確認的是寫作在此時終於讓我成為了一個勤勞的女人。


    我們到底是為了自由而失控的,還是我們的自由本身就是一種失控?


    馬克思真偉大,他說真正的自由是建立在世界本質的認識之上的。


    我知道有一種境界我始終無法抵達。真理是什麽?真理是一種空氣,我感覺得到它的到來,我可以聞到真理的氣息,但我抓不到它。歲月過去人事匆匆,有多少次我和真理擦肩而過!


    我天生敏感,但不智慧;我天生反叛,但不堅強。我想這是我的問題。我用身體檢閱男人,用皮膚思考,我曾經對自己說什麽叫飛?就是飛到最飛的時候繼續飛,試過了才知道這些統統不能令我得以解放。


    我走過了一條又一條的公路,我來到一條河邊,天空把一支筆放在了我手中,於是天空被點亮了,被點亮的天空照亮了我的廢墟,照亮了我的祈禱,我決定把這條河流作為我的家,我想我所有的疑惑都可以在這裏被慢慢衝走。


    這個時候,我告訴我自己:你可以做一名赤裸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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