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曾繼來的案子被移交給了法院,如李鳴所料,果然是武昌區法院。我隻好硬著頭皮去找邊強,這是我們父子差不多三個月後的第一次見麵,他和母親仍然一直在冷戰,因此他住在學校中並不常回家,即使是回家也會趁母親不在的時候回來拿些衣物用品之類的東西。母親仿佛心如死水一般既不同意也不反對,對於她這樣的老派知識分子,一是要麵子,二來修養也決定了她不可能去鬧。有時她有同事們過來玩,正好我在家,她的同事們問起父親,她也隻是笑笑說:邊強最近比較忙。然後就會陷入莫明的惆悵中。趙北方有幾次開導我說,既然如此,還不如讓他們離了好些。可是於我,他們的兒子,又怎麽說得出口!


    幾年以後的我浪跡情場,從不對一個女孩子全拋一片真心,不知是否是受到邊強的影響,又或者我根本就是流著他的基因?


    我先給他打電話,就約在他的辦公室談。他還以為我是來談他和母親的事,所以見到我十分的不直在。這段時間他老了許多,或者因為居食不定,或者因為心中有事,總之以前那個在我眼中懦雅風流嚴肅莊重的樣子全然沒有了,變得頭發淩亂,雙目浮腫。我想,或許若幹年後,我也會有自己的孩子,但是我們又將給他們樹立怎樣的一個形象呢?


    他客氣地讓我坐,倒上茶,問我最近工作怎麽樣,還說什麽你們的《江城早報》我天天買來看,看有你的稿子就會很高興。我鼻子一酸,畢竟是父子之間。因為我確實看到他的桌上有一疊我們的報紙,而在以前,這樣的小報他是從來不看的。


    我跟他說,爸,這次我是來求你幫忙的。


    哦,他疑惑地抬頭看我,把眼鏡取下一付洗耳恭聽的樣子。


    我就詳細介紹了曾繼來的情況,並強調,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以前還到咱們來玩過的。父親冷靜地聽完,卻換上了一付語重心長的表情——這也是我這麽多年來見得最多的表情,也是最怕的表情。果然他說,小峰,你能為小時候的朋友還這麽出力,我很高興,畢竟這說明你是一個講義氣的人,這個時代這情義氣已經很少有了。——這是他一貫的說話方式,先是抓住一點表示肯定,然後他會再找理由再次證明剛才的這一點肯定也是不對,至此,就可以全盤否認你了,這大約是他們搞法律的常用做法,他每每用在我身上,每一次都讓我無話可說,幸好我是有備而來,知道他下來會用到一個詞:但是!


    果然,他又加重語氣說:但是,你要知道這個社會很複雜,交友必須有一個度的問題,能幫忙的、該幫忙的就一定幫。超過自己力所能及或者原則範圍內的事還是謹慎的一點好。你這個朋友曾什麽來的,我是有一點影響,我聽你的案情介紹,基本上可以說是事實清楚,證據確鑿,法院會依法判決的。當然我不說不幫,而是對你這個朋友的人品產生懷疑,他怎麽能用假東西去坑害患者呢,這一於法於情都是說不過去的,這樣的朋友你還是小心一點交為好,交友還是多交些諍友,交些對你人生事業有幫助的高尚的朋友才好。


    大家可以看看他的這一套說辭,基本上是無懈可擊,沒說一句不幫忙的話,卻最後連曾繼來的人品都否決了,連我們的朋友關係也給否定了。我知道論說理我再練十年也不是他的對手,隻好來硬的,我說,爸爸,您說的都在理,但是這件事你一定得幫忙,你就當最後幫你的兒子一次。


    他慍怒地看著我,說你怎麽不懂事呢。我說這不是懂不懂事的問題,以前我們都是結拜的兄弟,說過有難同當有福同享的,他是我的兄弟,也就是你的兒子,如果我一天犯了什麽事,你是不是也不幫我了呢。


    他強奪著不快說:“什麽結拜的兄弟?那都是你少不更事的舉動,豈能當真?再說了,這種江湖習氣的稱呼你最好也改過來,種們家世代書香,你要搞清楚自己的身份。”


    我聽得心頭火起,啪地把采訪包向他桌一丟說,我是什麽身分,我是你的兒子,同時也是他們的朋友,一個人如果連自己的朋友落難都不管還是什麽人?壯義每多屠狗輩,您沒聽說過嗎?總之,今天你不答應,我就不走了,或者您能親口說出不認我這個兒子。至此,我已經別無他法,隻能使一個“賴”字決了。


    他氣得臉色鐵青,似乎要揮手打人了,但他畢竟是修養多年,看著比他還高的兒子,他終於冷靜了下來,對著他辦公室的天花板長籲了一口氣說,我怎麽會有這樣一個兒子。我心中高興,知道他是同意了。這也是長這麽大以來,麵對他的侃侃而談第一次勝利。


    接下來的,我們讓曾建國代表曾繼來正式聘請邊強為曾繼來的辯護律師。肖水生也送來10萬元用於一些關節的打點。李鳴發動他的老爸也上下活動找關係。所謂城市如網,在此得到充分的驗證,圍著曾繼來,一張上上下下的關係網悄然拉開。我陪父親還有他的一個助手去見還在看守所中的曾繼來了解情況,他對我們努力感激涕零,聲稱出來一定重新做人,決不再買假藥,還幫助新聞媒體披露醫藥市場的黑暗。


    曾繼來的看守所位於南湖邊上,風景不錯,可惜他看不見,因為被高牆阻隔。後來我和李鳴肖水生一起來看他的時候,曾繼來還興奮地對我們說,他媽的,關在那兒的都是以前名動一時的大官啊,最小的都是處長,他媽的,我隻是珍上小蝦米。比如當年武漢城建係統有一個姓“明”的主任就關此處。此地專門關押一些捕而未決的的經濟犯,條件相對其它看守所好得多,這也是要李鳴努力活動的結果。李鳴還說了許多看守所中的奇聞與掌故,限於篇幅,此處不再述說。有興趣的的讀者不妨可以親身體驗一下——當然,筆者在此祝願大家永遠別去為好。


    經過父親邊強的努力,再加上曾繼來積極退贓賠償,最後判決結果為1年有期。在此不能不提一下肖水生,他最終還是在此事上幫了忙,他找到那個患者,恩威並施,賠償了他15萬元後讓他撤了訴,那個跛子本意隻想拿到一筆錢,一看又是赫赫有名的混混肖水生找上門求情,當即撤訴,這讓曾繼來的罪行減輕不少,最後曾繼來以虛開增值稅發票和行賄而被起訴的。在同類的案子中這已經是最輕的判罰了。


    曾建國顫悠悠地拿出一個信封來給我說,這是給邊教授的一點辛苦費,我都聽說了邊教授打官司是很貴的,這點錢也談不上是什麽律師費,一點意思而已。我想想還是接了,轉身又到了爸爸的學校,遞上這個信封。邊強一愣說這是幹什麽。


    我說這是人家給你的律師費啊。他哈哈笑笑說,別逗了,拿回去還給人家,那個曾繼來為了這個官司已經賣房賣車了,怎麽好收人家錢呢。


    我收起信封,說這是你不要啊,並不是人家不給,我走了。


    他喊住我說,其實啊,通過這件事呢,我對你們幾個朋友還是重新認識了一下,可能你是對的,壯義每多屠狗輩,我對他們以前看法有些不對。


    我說,你是否也應該考慮一上對媽媽的看法呢。


    邊強教授長歎一聲,黯然說,有些事情你還不懂的。我亦黯然無語,悄悄地帶上門出來。


    十八


    讀大學時,在圖書館看到西方有個叫布爾迪厄的家夥寫過一本《關於電視》的書,他曾分析和論證電視在當代社會並不是一種民主的工具,而是帶壓製民主的強暴性質和工具性質。揭露了電視的兩個基本功能:反民主的符號暴力和受商業邏輯製約的他律性。其實這個理論也同樣適用其它媒體,比如報紙。而我國表現更為明顯,一方麵,報紙是政府控製下的報紙,所宣揚的觀點必然要受到來各方的製約,比如我一個小記者寫的稿子就必須經過三審才能過關;另一方麵,報紙為了在市場中生存又不得不去迎合市民的口味抓什麽獨家和頭條,與此同時就是登載大量的垃圾廣告。


    武漢街頭的報攤上本埠報紙就多達十幾份,表麵上競爭非常激烈,而且各具特色,其實都是信息內部循環,大量新聞趁於雷同,不過是相互抄襲模仿而已。報紙除了來自於電視的壓力,還有一個巨大的衝擊就是互聯網的迅猛興起。互聯網的出現是媒體劃時代的革命,這也預示著我們的生活正被改變越來越快。人們打倒了一切神像,卻能在一夜之間打造許多明星出來;人們不需要任何權威,卻又總是能與權威一起合影為榮;人們都不相信愛情了,卻都在傳唱頌愛情的流行歌曲;無處不在壯陽藥廣告宣示男子漢都是性無能,卻發現娛樂城的前台坐滿了等待妓女的嫖客……今天的太陽似乎與昨天的一樣,但是城市的變化卻又如此之快。當我們的理想幻來,唯有原始的欲望才是我們前進的燈塔!


    曾繼來被判決之後,我突然靈活一動,想搞一下關於醫藥市場黑幕的綜合調查,選題報上去很快就批了,而且是再一次與趙北方合作。我們連續2個月走訪調查弄了一個係列報道,披露為什麽藥價如此之高。影響很大,也基本確立了我在報社的地位,但是這對老百姓的看病難吃藥難等問題毫無幫忙,所謂的輿論監督有時不過是自欺欺人。


    漫長的夏季接近了尾聲,隔壁女孩劉燕和她的帥哥男友周勝利的愛情也似乎在降溫,因為周勝利明顯來得少了。有時問劉燕,劉燕說他已經換了一分工作,離這有些遠,所以就不常過來了。但我也可以看出她並不是那麽開心了,眉宇間常常流露出些憂傷。


    其實我可以看出劉燕是一個十分節儉的人,因為她還有一個弟弟在武昌某大學讀書,每個月的生活都是她在供,而且還常常寄錢回老家。但是劉燕在為周勝利花錢上卻又如此大方?這一天她居然不好意思地開口向我借1000塊,說是給弟弟要買一手機還有生活費。我給了她錢,卻仍不住提醒她說,你掙點錢也不容易,憑什麽老是給周勝利買東西啊。


    她低聲說,他不是收入低麽。再抬起頭來,她的眼中已經滿是淚水,又說,我是不是真的有些傻?


    我就意識到她與周勝利之間肯定也是出事了,隻好勸她說,你也得多為自己打算一下了,家裏和弟弟已經夠讓你受了,你憑什麽要負起那麽多的代價呢。


    果然,差不多又2個月後,天氣已經轉冷,這天晚上9時,我在辦公室中正趕稿子,突然接到她的電話,她哭哭啼啼地說,我和周勝利又分手了。我停一下說,分手就分手了,別太傷心了。可是,她又說,我那麽愛他,他又不要我了,邊記者,我該怎麽辦啊,我不想活了。然後是傷心欲絕的抽泣聲,再接著,她的手機掛了。我慌忙趕回去,她的房門緊閉,可以隱約聽到呻吟聲,但是使勁敲門卻無人來開,我隻得一腳將門踹開,她披頭散發地倒在床邊,床邊一把小刀,右手鮮血淋漓。她竟然要割脈自殺。


    我趕緊用一塊毛巾將她的手綁住,然後火速送往醫院,但是醫院要交3000元押金,我摸遍全身也隻有800塊,求醫生先救人,但是醫生堅持要先交錢。我說我是記者,拿了證件給他們看,他們這才勉強答應救人,緊急處理完後,劉燕沉沉睡去被送往病房。醫生又一次催錢,我想想隻好給肖水生打電話了,讓他送錢過來。正掏出電話,不想手機倒先響了,一看正是趙北方打來的,她說你稿子都沒弄完就跑哪去了,出了什麽事嗎。我說正在醫院中。她關心地說,你有什麽事嗎。


    我說我沒有,是一個朋友有點事,要不你幫我送些錢過來怎麽樣。


    她問要多少,多了我得回家去取。我說就3000,我明天還你。她說,還真巧,今天正好身上有3000元呢。


    她掛了電話後隻15分鍾就到了。我拿了錢去交。她跟在後麵問是什麽朋友,到底出了什麽事啊。在病房門口,正好碰到醫生出來,醫生壁頭就說,我說你們年輕真是不懂事,小兩口吵架也不看時候,都有懷孕幾個月了還這樣,再來晚一點可就是一屍兩命了。


    我啊一聲,臉漲得通紅,同時又感到無比驚訝和尷尬,一回頭正看到趙北方疑惑地看著我。我忙解釋說,不是我的,她隻是我的鄰居。


    趙北方無所謂地聳聳肩,但是臉上分明寫著譏諷。她走進病房看看正在沉睡的劉燕,說還真漂亮,怪不得呢。我臉皮更是燒,明白她更是誤會了我。我拉她出來解釋,我說真跟我沒有關係,是她男朋友丟了她,她想不開要自殺的,我更不知道她還懷孕了。


    趙北方卻平淡地笑笑說,你不用解釋了,我相信你,真看不出來,你還是一個熱心人。然後打著哈欠說,我本來是想約你去泡吧的,看來今天是不行了,錢也沒了。我紅著臉說,這錢我會還給你的。趙北方拍著我的臉說,傻孩子,你還真純啊,幫助人也得注意一下分寸啊。然後就頭也不會地走向她的汽車,然後車燈亮起,駛出了醫院。後來有一次與肖水生喝酒時說到這事,他嘿嘿笑說,你啊,就是一個炮兵營的炊事班長。我問什麽意思。


    他說,操,就是人家打炮,你背黑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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