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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亭躺在軟綿綿的被子裏卻感覺不到一點溫暖,整個身體像浸在一條冰涼的河裏,寒冷而孤寂。兩個多月來丈夫一直是這樣:雙手墊在腦後,瞪著一雙焦灼的眼睛,像一隻隱蔽在黑暗中的野獸,隨時準備出擊。可是,他想怎樣出擊,他要捕獲的獵物是什麽,柳亭一無所知。令人窒息的靜默悶得她透不過氣來,她很想跟丈夫開誠布公地談一談,又不知從何談起,其實即使她知道從何談起,如果丈夫沒有主動提出,她也會強硬地壓製住自己。


    柳亭就是這樣一個人,對於生活中的很多問題,她以一種滅絕人性的自製力保持著優雅。


    丈夫輕哼一聲翻了個身,柳亭有點緊張,她以為他會抱她,蜷曲著身體一動不動地等待著,然而他轉到另一邊去了,碰都沒碰到她一下。


    柳亭把頭埋進枕巾裏,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她深深吸了口氣,忍一忍,再忍一忍,把眼淚咽了回去。


    “表妹啊,不是我說你,你太天真了,天真得近乎於愚蠢。你以為什麽是愛?男女之愛和性是直接相關的。沒有性,也就沒有愛。”柳小顏背靠陽台坐著,穿一身暗紅色套裝,把墨鏡推在頭頂上,看起來像一個時尚白領,實際上隻是一家小美容院的店員,底薪二百。她以不容質疑的口吻下結論:“陳嵐兩個多月沒碰你,我看,你們的婚姻亮紅燈了。”


    柳亭低垂著眼睛,一臉無辜:“我都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無緣無故的,為什麽會這樣?”


    “為什麽?不為什麽啊!厭倦了唄。你吃多了大魚大肉還會想吃蘿卜鹹菜呢!”柳小顏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對於感情,咱們女人講究的是忠誠、是情份,男人可不在乎這些東西,感情對於他們來說隻是遊戲,既然是遊戲,那麽圖的就是個新鮮、刺激,你們結婚都兩年多了,還有什麽新鮮感可言?他對你當然沒興趣了!”


    “我看陳嵐不像這種人。”柳亭雙手托著下巴,無精打采的。


    在柳亭的心目中,丈夫是一個真誠、靦腆的男人。他們第一次見麵,是在一次鄉鎮組織的青年教師優質課評比中,兩人都是參賽者,由於種種人為的原因,他們的分數都極其的低。柳亭排在倒數第二,自然會特別留意倒數第一的那位,宣布比賽結果的時候,她特意回過頭去搜尋當事人,隻見一個白衣黑褲長相秀氣的大男孩坐在最後排。柳亭記得這男孩講課的內容,以她個人之見,應該算是一堂比較成功的公開課,卻得了一個這麽低的分數,她暗暗為他感到不平。男孩見柳亭一直看著自己,紅著臉笑了一下,頗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這個靦腆的笑容給柳亭留下了揮之不去的印象,直到現在,她還會在偶一愣神的時候回想起來,想著陳嵐這樣慢慢地低下頭去,臉一直紅到耳根的窘態,像個天真羞怯的小孩,激發了女人天性中最原始的母性。柳亭怎麽也無法將這個害羞的男孩跟柳小顏所說的喜新厭舊的男人們聯係到一起。


    “嗤!”柳小顏玉手一揮,“偽裝!男人最善於做的事情就是偽裝!對於他們來說,撒謊就跟撒尿似的,就是一種生理需要,想都不用想,張嘴就來!噢,要是讓你看到了本來麵目,你還肯嫁給他啊?騙騙你這種不通世事的小女人,不要太容易哦!”


    “我有你說的那麽弱智嗎?”柳亭輕聲表示不滿。


    “說到讀書呢,我是比不上你,可是說到對男人的認識呢,那你就遠不及我了。”柳小顏一副過盡千帆的樣子,“天下烏鴉一般黑!包括我們家老爺子,你看他那個老實樣兒,年輕的時候還不是傷透了我媽的心?”


    “噓!”柳亭慌忙伸手掩住柳小顏的嘴,“當心姨父聽見。”


    “怕什麽啊?我當著他的麵也這麽說來著。”柳小顏歎口氣,“常聽外婆說我媽年輕的時候又漂亮又能幹,提親的踏破了門檻,可我媽偏偏看上了我爸這個無財無貌的土老巴子,說女人找丈夫就要找個老實可靠的,安安生生過日子。結果呢?到頭來落了個人財兩空。嗤,凡是男人就沒有老實的!所謂的老不老實,隻是看他有沒有這個條件罷了。”


    柳亭透過半掩的房門看著在大廳裏招呼客人的姨父,就是這個頭發灰白、躬著脊背的男人,曾經讓姨媽在風華正茂的年代尋死覓活,整日以淚洗麵。


    “感情算個屁啊?又不能吃又不能穿,說有就有說沒就沒了!隻有錢才是真的!”柳小顏張開五指又緊緊握攏,“錢是最忠誠的情人,你把它握在手裏,它就永遠不會背叛你。當你饑餓的時候,它能給你錦衣玉食,當你寂寞的時候,它能為你呼朋引伴……所以當初一聽說你要嫁給陳嵐,我就極力反對。”


    不光是柳小顏,實際上柳亭跟陳嵐的婚事差不多遭到了所有親朋好友的反對。柳亭是小學老師,怎麽著也得找個煺蚋刹坎虐閂滸桑空饈竅縵氯艘還叩乃嘉方式。男人找對象是往下找,女人找對象就得往上走。陳嵐本身隻是一個農村小學老師,跟了他,就意味著一輩子隻能待在農村,再沒有翻身的機會。可柳亭有自己的想法,她看不慣一般鄉幹部那種流裏流氣的作風,聽說很多鄉幹部有打罵老婆的習氣,難保自己不攤上一個“惡霸”,到那時可是後悔都來不及了。與其嫁給一個在鄉裏做幹部的“流氓”,還不如嫁給雖然貧窮,但是待人斯文有禮的陳嵐,兩個人節儉一點過日子,平平淡淡的一生,也沒有什麽不好。再者,在她的內心深處,還埋藏著一個難言之隱,關於這件事情,除了陳嵐之外,她沒有對第二個人說起過。


    事情發生在柳亭中專畢業那年,她上的是一所很不正規的中專學校,知識方麵一無所獲自不待言,同學之間也極其不好相處,吵架、打架是家常便飯,心靈上得不到充實,很多人因此而談戀愛了,柳亭也不例外。


    柳亭的第一次發生在一個落著毫針一樣細細雨絲的五月,那日的天是灰沉沉的暗藍,窗外蜂擁著生機勃勃的法國梧桐樹葉。男人很英俊,或者實際上根本就不英俊,隻是她個人覺得英俊而已。他輕輕地從後麵抱住她,繞過臉來磨擦她的臉。當上衣被褪去的時候,柳亭試圖掙紮,然而這樣的反抗是徒勞的,青春的身體猶如五月的樹葉渴望著雨點的澆灌,她整個的人和那日的天氣一樣,溫暖得不得了,柔軟得不得了,潮濕得不得了……每一個有經驗的男人都應該知道的,春情,是什麽都阻擋不了的,就像一棵芽要破土,一朵花要開放,一隻幼鳥要起飛……他利用了她的弱點,而她,無辜幼稚。


    僅有這一次,之後柳亭再也沒有見過那個男人,她蒙著頭躲在被子裏哭過,在太陽底下愣愣地發過呆,像所有失戀的少女一樣,魂不守舍、痛不欲生。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由失戀所帶來的痛苦漸漸冷卻,轉而被一種更深的不安和恐懼所取代,她開始意識到來自身體上的問題。那男人在她的身體上捅了一個傷口,這個傷口將是一生都無法愈合的,在她將來的生活中,要如何對另外一個人解釋這個創口的由來呢?


    參加工作之後,柳亭聽同事講過離他們學校不遠的另一所小學裏的一個女教師,那個女教師一向是以美貌和風騷著稱的,據說她在新婚之夜割破自己的大腿偽裝處女血,不小心被丈夫識破。丈夫看著床單上一大灘暗紅的血跡說:“又不是殺豬,哪兒來的這麽多血?”還有一個女教師算準了經期跟丈夫同房,趁著她剛剛來月經又來得不多的時候,做完之後正好在床單上留下幾點梅花樣的血漬。一個多麽完美的陰謀!可惜她的丈夫是個老手,完事之後悠閑地點了根煙說:“你還挺會挑日子的。裝什麽裝?我進去的時候根本沒有感覺到阻力。”


    柳亭也想過利用種種方式來掩飾那個殘缺的地方,可她實在是一個不會做假的人,也不屑於做假,經過漫長的思想鬥爭,她還是決定找一個能夠寬容她理解她的男人,恰好這時,樂觀單純的陳嵐出現了。


    “在認識你之前,我曾經打算一輩子單身,因為我實在不想跟人提起這段不堪的經曆。我願意做一棵冬天的樹,沉沉地睡著,不發芽,不開花,不歡笑,也不疼痛。可是,你來了……”新婚之夜,柳亭將腦袋枕在陳嵐的肩膀上,眼裏蒙著一層水霧,“你讓我覺得自己在冬天已經停留得太久了,久到難以承受的地步。我看見你站在春天的綠樹下招手,可是,我已經沒有走進春天的資格了,對嗎?”


    陳嵐愛憐地摸了摸柳亭的頭發,此時無聲勝有聲,陳嵐的愛撫比任何信誓旦旦的話語都更能夠表達理解之情。柳亭緩緩地垂下眼睛,幾滴動情的眼淚偷偷從眼角滑落下來,她背轉身去,不讓他看見。


    “如果你不能接受,我們的關係就到此為止,我一點也不會怪你……”柳亭的眼裏流動著真誠和悔意。


    陳嵐微笑著刮刮她的鼻子,疼愛地叫了一聲“小傻瓜”。他說:“小傻瓜,一切會越來越好的。你放心。”


    當陳嵐說出“你放心”三個字時,一股心酸而喜悅的激流在柳亭的血管裏奔騰,一次次衝擊著酸澀的眼睛,苦苦掩藏了好幾年的心病終於得以醫治,她忍不住伏在桌子上痛痛快快哭了起來。


    “來,把你的手伸出來。”陳嵐攤開手掌將柳亭的雙手包裹著,“更好的生活在這裏麵。”


    柳亭哭得更凶了,如果這樣的男人都不嫁,她還能嫁給誰?她決定用一生的忠誠和愛來回報他。


    結婚頭兩年夫妻倆好得如膠似漆,早晨起床一起騎著腳踏車到各自學校去上班,途中有一段同路,他們總是有說有笑的,羨煞路人。同事們都開玩笑叫他們“金童玉女”,柳亭也覺得自己婚後漂亮自信了不少,而陳嵐始終是那麽意氣風發斯文秀氣的,怎麽看怎麽順眼。陳嵐最讓人受用的地方,還是對父母的孝順和對老婆的體貼,家裏有什麽活他都搶著幹,柳亭基本上是十指不沾陽春水。隨著時間的推移,柳亭的父母看著女婿這麽疼愛自己的女兒,也慢慢接受了他。到這個時候為止,柳亭一點也預料不到她的命運將會發生什麽改變,她隻希望早點給陳嵐生一個大胖小子,然後安安穩穩的居家過日子,她還想過等有了孩子之後,自己要勤快一點,為陳嵐多分擔一些家務。她願意做一個平凡的小女人,為他操持三餐飯菜,四季衣裳,如此淡定幸福的一生。


    可是最近兩個月來,柳亭覺得自己好像落入凡間的仙女,被人一腳從雲端踹到了地麵。陳嵐變了個人似的,臉上看不見一絲笑意,對家務事更是一點都不沾邊,晚上就寢也不叫她了,吃完飯後一個人早早上床,?著天花板一個勁兒地發呆,有時候她想表示一下親近,都會被冷漠地推開。難道真的像柳小顏所預言的那樣,再熾熱的戀情也對抗不了時間?


    在清醒的時候,理智可以抑製住情感的閘門,可是在夢境裏,一切情緒變得信馬由韁。柳亭夢見一扇粉紅色的門,門後放射著五彩斑斕的光,那景象美極了。陳嵐在身後推了她一把,說:“快,進去!裏麵有很多寶貝。”她對寶貝沒什麽興趣,她隻是喜歡那些漂亮的光芒而已,可她不想惹陳嵐不高興,就依言向著那些光芒的深處走去。她走了很久很久,走得很累很累,通道越來越窄,她隻有把身體越縮越小才能過去。當她終於進入那扇神秘的光輝之門,身體已經縮小到嬰兒模樣。她舉目四望,哪裏有什麽寶貝?不過是一團渾渾沌沌的光。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你來了嗎?你來幹什麽?你來了就不要再回去了。”不行,我要回去,陳嵐還在外麵等我呢!她驚惶地轉身,倉促間隻見一束濃稠的光芒飛過來,“嗖”地一下穿過身體。她來不及驚叫,與那光芒融化在一起。


    “陳嵐還在外麵等我呢……”這是柳亭融化之前惟一牽掛的事情,可是,她看不見陳嵐,陳嵐也看不見她,因為她是光,光沒有眼睛,也沒有身體。


    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什麽粉紅色的門,原來是她粘在玻璃上的窗花。柳亭是個細致的姑娘,從奶奶那兒學得一手剪紙的絕活兒,什麽小花小草小貓小狗,剪什麽像什麽,活靈活現的。和所有詩情畫意的女人一樣,她最鍾情的顏色是粉紅,於是剪了一片桃林貼在窗戶上,遠遠看去,像一片粉紅的海。


    一場虛驚,柳亭揉揉眼睛擦掉夢中的殘淚,陳嵐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出去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想,幸好沒被他看見。


    柳亭走進廚房,灶台上擺著一份早餐,是她喜歡吃的荷包蛋和小白菜。她靠在門框上有些發愣,以前每天早上陳嵐都會早早起床為她準備好這些的,可是自從他受到情緒困擾以來,她已經很久沒有享受這種待遇了。難道丈夫的情緒已經過去了?柳亭心下微微放寬了一些,她倒不是介意誰做早餐,她隻是希望二人的感情恢複常態。


    “哎?起來了?”陳嵐托著一把新摘的空心菜走進廚房,菜葉子翠生生地滴著水,煞是漂亮。


    “生蟲了……”陳嵐沒話找話地說,“改天噴點藥。”


    柳亭預感到陳嵐有話要對她說,她有些緊張,既期待,又恐懼,她希望丈夫能跟她傾吐心聲,又害怕從他嘴裏說出什麽不好的事情。表姐柳小顏曾經以哲人的口吻教育過她:“做丈夫的在經過一長段時間的沉默之後,對妻子吐出的第一句話往往是‘離婚’。”雖然柳亭從來沒把柳小顏那些歪理邪說當一回事,但是事到臨頭還是有些心虛。


    陳嵐確實有話要說,但是,陳嵐心裏所想的事情跟柳小顏所預測的大相徑庭,要不人家怎麽會說“任何一個自以為了解男人的女人都是愚蠢的”呢?


    陳嵐一邊洗菜一邊上上下下把柳亭打量了好幾遍,很滿意似地微笑著點點頭說:“我看能行。”


    柳亭滿肚子的狐疑,卻並不開口詢問,這種時候,她覺得保持冷靜比胡亂猜測要好。


    “我想到一條進入官場的捷徑了。”陳嵐迸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什麽?”柳亭沒聽明白。


    “我說,我想到一條進入官場的捷徑了!”陳嵐提高聲音。


    “進入什麽?”柳亭被丈夫沒頭沒腦的話給弄暈了。


    “官場!當官!”陳嵐加重語氣。


    柳亭迷惑地看著陳嵐,看了好一會兒,猛然明白過來:丈夫是說想到了一條當官的捷徑了。她覺得有點好笑:當官哪是蒙著被子躺在床上想出來的?那世界上的人豈不會天天躺在家裏等著天上掉官?


    “你笑什麽呀?我說真的!”陳嵐急了。


    “原來這幾個月你就在琢磨這個事兒啊?害我擔心!”柳亭緊繃了兩個多月的神經終於放鬆了,“你呀,就別想這些沒影兒的事了,自尋煩惱,害我陪你失眠。”


    “什麽叫沒影兒的事啊?我是經過仔細思考反複論證的,都在心裏憋了好一陣子了,確定能夠行之有效,這才跟你說的。你怎麽聽都沒聽就把我兩個多月思想的結晶給否決了呀?”


    “好吧,那你說。”柳亭心想,隻要不是離婚,隨你說什麽。


    陳嵐一本正經地說:“我想到的捷徑就是你!”


    柳亭看著他那一臉莊重的樣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指著自己的鼻子說:“我?你糊塗了吧?我既不聰明,又不漂亮,憑什麽?”


    “你不需要太聰明,也不需要太漂亮。人家都說‘天妒英才’,‘紅顏薄命’,太聰明太漂亮的女人沒什麽好下場。以你現在的資質,在機關裏混個一官半職,不多不少,正好合適。”陳嵐滿有把握地看著柳亭說。


    “你說合適就合適啊?市政府又不是你們家開的!”柳亭不以為然。


    “你……”陳嵐本想教訓教訓妻子,轉念一想,光有理論是說不動她的,要把理論與實踐相結合才有說服力,於是他換了溫和地口氣說,“你還記得我那個同學嗎?”


    “哪個同學?”


    “就是那個當局長的同學。”


    柳亭想起來,兩個月前陳嵐有個初中同學曾經來家裏作客,當時那人介紹自己說在某某局當了一個什麽局長,柳亭沒太留意。


    “就那人。”陳嵐說,“初中三年我們同桌,每回考試總是我排第一,他排第二。到了師範之後我們還是分在同一個班,不管他怎麽使盡渾身解數,怎麽不服氣,就是考不過我!可是,分配工作不過七八年,人家一躍成為什麽什麽局長,而我還是個小學教師,而且還是個鄉村小學教師!為什麽?憑什麽?是我智商沒他高?能力沒他強?屁!說來說去還是我們太老實太本分,不敢往高處想。你知道人家怎麽說我嗎?他說男人可不是把時間耗在廚房裏的。他還說,其實老師這個職業是最容易混入官場的,他讓我活動活動腦子。”


    對於丈夫的這番話,柳亭是有些感觸的。說到智商和能力,小學六年、初中三年,柳亭的學習成績一騎絕塵,每年都是優秀班幹部,然而,似乎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她在中考前夜發燒至四十度,吃了退燒藥,在考場上睡著了,結果那門科目隻得了四十多分。這麽差的成績自然上不了什麽好學校,沒上好學校自然就分配不到好工作,就現在這個村小教師的職務,還是她幾經周折通過教師招聘考試才獲得的。看著很多成績遠不如她的同學一個個踏入重點高中、重點大學的門檻,柳亭心裏像被烙鐵燙著似的難受,所以,陳嵐此刻的激憤,她多少是能夠理解一些的。


    “你想做什麽就去做吧,我都支持。”柳亭一邊摘菜一邊對丈夫說,“以後家裏的事情都交給我好了。”


    “你怎麽就不明白我的意思呢?”陳嵐有些急了,“你想想,天底下想當官的男人有多少?我可以說凡是男人幾乎沒有一個不想的。但是,會想到往官場發展的女人最多占百分之三十,這就減少了多少競爭對手啊?而像我這樣會支持自己的老婆往官場上發展的男人,又減少了至少百分之六十,現在各個部門都很注重女幹部的培養,相比之下,你比我占有絕對的優勢,要不我怎麽說是捷徑呢?”


    “我沒興趣。”柳亭一口就給否決了,完全沒有商量的餘地,“我現在沒什麽好高騖遠的理想,隻希望生個健康可愛的孩子,在後院裏多種兩畝韭菜,安安生生過日子。”


    “說到生孩子,結婚快三年了,也不見你有動靜。”陳嵐小聲嘀咕著,談到這個問題,他有些鬱悶。


    柳亭白了他一眼,扔下摘到一半的青菜不管了。


    幾個月過去,陳嵐沒再提起這事,柳亭更是完全不記得了,照常上班下班,平平淡淡地生活。有一天她正伏在桌上備課,陳嵐捧著一大堆打印材料扔在她麵前,說:“我們一起去考公務員吧,我幫你報名了。”柳亭原以為陳嵐隻是一時受同學刺激,有了點小情緒,過後也就歸於平靜了,到這時她才知道他心裏一直在琢磨這個事情,而且看樣子還會不斷地琢磨下去。


    其實柳亭從來沒把柳小顏當知己看待過,她們性格相差太大,而且柳小顏的嘴巴太壞了,什麽事情如果告訴了她,那就等於是對著整個宜城廣播了一遍,盡管如此,柳亭有時還是會忍不住對她說上一句半句的心裏話,因為有些話實在不好跟同事談論,而她的生活圈子又窄,同齡人乏善可陳,挑來挑去,也就一個柳小顏還稍微可以聊上幾句。


    “當公務員有什麽好啊?天天抹桌子拖地板,跟勤雜工有什麽區別?”柳小顏不以為然地說。


    “我也是說呢,做勤雜工還輕鬆些,純粹體力勞動,當公務員還要學文件,寫材料,既要做體力勞動又要做腦力勞動,煩都煩死了。”柳亭難得跟柳小顏達成共識。


    不過她很快又歎了一口氣補充說:“可陳嵐非讓我去考,我也沒辦法啊。”


    “什麽有辦法沒辦法啊?你堅決不去,他能把你給殺了?”柳小顏鄙視地暼了柳亭一眼,“陳嵐隻是你丈夫而已嘛,又不是皇帝老子!你以為現在還是以夫為綱的年代啊?小女人!”


    柳亭被她說得有點難堪,喃喃解釋說:“報名費都交了……”


    “噢,就為了這幾塊錢報名費,你就搭上一輩子去做一份自己不喜歡的工作啊?”柳小顏快言快語,“除非是你自己心裏也有點想去。”


    “我才不想去呢!我就是被他纏得……”


    “想去就去唄,說不定真考上了,以後混出個名堂,咱們一大家子也跟著榮耀榮耀!”柳小顏一會兒一個念頭。


    “有什麽好榮耀的?你看看那些當官的女人,哪個不是被人指指戳戳的?”


    “那倒也是。”柳小顏讚同,“我們美容院就有不少顧客是機關幹部,有幾個還在宜城新聞露過臉呢,表麵上看起來風光,背地裏還不是跟高級保姆似的!有一回一個顧客在我們院裏做美容,剛脫了一邊的腋毛,她接了個電話,說是某某領導催她趕快過去。那可是晚上九點多,難道真是公事加班啊?鬼才信!她走了之後我們院裏的美容師都在那兒討論呢,說,不知道某某領導看見她‘一麵有毛一麵光’會有什麽反應。”


    “你們也太損了吧?以後我可不敢再上你們那兒去了。”


    “你呀,除了橄欖油就是大寶sod蜜,不來也罷!”


    柳小顏是那種一出門就化妝,而且一化妝必定是濃妝豔抹做足全套的,她對柳亭這種素麵朝天,最多擦一點淺淺口紅的女人很是看不上眼。


    “妹妹啊,不是姐姐小瞧了你,像你這種性格,這麽單純,這麽保守,就算懸梁刺股、過關斬將考上了公務員,也就一輩子釘在那個位置上動不了啦!機關跟學校可不一樣,你這麽幹幹淨淨一匹白綾往那大染缸裏一淘,還不定染成什麽色兒呢!人家張愛玲不是說過嗎?這世界上沒有什麽好人、壞人,有的隻是生意人。現在的社會就是這樣,一切講究經濟價值,等價交換,權權交易,錢權交易,色權交易,你有什麽可以拿出去跟人交易的?你憑什麽在官場上混?”


    柳亭聽著柳小顏高談闊論,不禁覺得好笑:“好像你在官場上摸爬滾打了多少年似的!還不都是跟你們美容院裏那幫太太小姐們鸚鵡學舌啊?我看姨父反對你做這一行是對的,好好一個女孩子,都變成啥樣了?還懸梁刺股呢!還張愛玲呢!搞得跟個文學博士似的!”


    “no,”柳小顏豎起食指左右擺動著,“現在的文學博士都不談文學了,真正談文學的還就是我們這些小職工小店員。不是說嗎?公司裏的員工都在讀張愛玲,娛樂城的小姐人手一本《文化苦旅》,全民文化素質大大提高了!”


    柳亭推了柳小顏一把,“滿腦子烏七八糟都是些什麽東西?我看從你嘴裏也聽不到什麽好話!總之我不去考就是了,要是真考上了,還不定被你怎麽編排呢!混得好吧,你說我色權交易,混得不好吧,你又說我沒有經濟價值。”


    “還色權交易呢!就你?長成這樣?豁出去了連個副科也混不上!”


    柳亭終於憤怒了,撲上去掐得柳小顏連連尖叫。


    實際上柳亭還是拗不過陳嵐去參加了公務員招考,她本不想當公務員,可是又想,萬一真的考上了,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至少證明她還是有這個能力的。


    由於柳亭事先就放出話去了說她死活不會去參加考試,搞得她在考場上跟做賊似的,東張西望、神經緊張,生怕被什麽熟人看見。事後有同事問起來,說有個親戚在考場上看見有個女孩長得像柳亭,她連連否認,賭咒發誓說自己當時在家看電視,還詳細地講述了電視劇情。


    成績公布出來,兩人都沒考上。柳亭在失落的同時又感覺鬆了一口氣,所以她也不覺得有多難過,哼著小曲蹦蹦跳跳在廚房裏炒菜。陳嵐又躺在床上開始瞪著天花板發呆了,柳亭知道他心裏就那麽點事兒,也不擔心了,嘻笑著端上一碗湯遞給他:“官人,請用!”


    陳嵐轉了個身不理她。


    平時柳亭鬧情緒時,丈夫總是嗬她的癢逗她開心的,柳亭也學著樣子去撓他。還沒撓著,丈夫猛然轉過身來,一揮手,把她手裏的湯潑得滿地都是。


    剛起鍋的湯,少說也有八十度,柳亭燙得跳起來:“你瘋了?”


    “你才瘋了呢!一個都沒考著,你高興個什麽勁兒?你存心的是吧?”陳嵐第一次跟柳亭頂嘴,以前夫妻雙方隻要有誰認真動了氣,另一方都會主動緩和氣氛,且大多數時候都是做丈夫的讓步。陳嵐以前是見不得柳亭受到一點點傷害的,不小心被蚊子咬了一口,都要用花露水幫她揉上半天,更別說被這麽滾熱的湯給燙了,不心疼得掉一塊肉才怪呢。


    柳亭一動不動地看著丈夫,眼裏蓄著委屈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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