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看你這個學期的出勤,”胡校長從抽屜裏拿出一疊記錄表,“第七周,兩天沒上課,第十周又一天沒上課,還遲到兩次,十一周又缺勤半天,後麵還有……”


    “怎麽可能,我天天都按時來了的呀,”翠煙撲過去翻查記錄本,“我承認今天是我不對,遲到了十分鍾,以前我可是每天都按時上下班的啊……”


    翻著翻著,翠煙漸漸明白過來,胡校長所謂的第七周兩天沒上課,那是電視台來做節目的兩天,十一周又一天沒上課,也是因為錄節目的事情,後來所謂的遲到缺勤,是領導來看望而耽誤的課或者是她向領導匯報工作時耽誤的課,胡校長這樣對她,分明是想趕她走。


    但是她怎麽也想不通胡校長為什麽要趕她走。她和以前沒什麽兩樣啊,雖然改了名字,她還是以前那個認真工作老實做人的柳老師啊,中心小學還是需要像她這樣能上特色課的年輕啊。


    如果她已經正式調到中心小學來了,她可以不怕胡校長這樣誣賴,因為她可以跟他理論,可以向上級領導反映情況,可是,她本來就是借用的,有工作需要呢,中心小學可以留她,而沒有工作需要的話,校長可以隨時把她退回原校,所以,翠煙覺得已經沒什麽話可講了。


    “胡校長不要跟她一般見識,不要跟她一般見識……”陳嵐還在徒然地做著努力,“她什麽都不懂,什麽都不懂……”


    “陳嵐,我車子掉溝裏了,去幫我拖上來吧。”翠煙知道再努力也沒有用了,這不是誤會,是陰謀。


    “一輛車子你急什麽呀!”陳嵐嗬斥她,“丟不了!”


    “胡校長,翠煙她年輕不懂事……”陳嵐還想向胡校長說好話。


    “什麽翠煙翠煙的?翠煙是誰?”胡校長整張老臉倒插起來,“我們這裏沒有叫翠煙的!”


    “陳嵐,你到底幫不幫我拖車子?”翠煙提高了聲音。


    “拖什麽拖!晚一點再拖會死啊?”陳嵐覺得翠煙太不識大體太不懂得見風使舵了,好端端的,她跟校長較個什麽勁呀!


    翠煙冷漠地環顧著周圍的同事,沒有一個站出來安慰她為她說話的,她知道,這些人每一個都巴不得她快些走。


    好,那她就走給她們看。


    翠煙決然地轉過身,要筆直地穿過走廊,走下樓梯,步出校門。她想,這個地方,她再也不想來了。


    就在她轉身走出辦公室的時候,胡校長兀自在背後嘀咕著:“改什麽名啊?柳翠煙,跟妓女似的”。聲音不大不小,剛剛好能夠讓她聽清的音量。她知道他是故意說給她聽的,她聽到了,像吞一副毒藥,硬起心腸咽了下去,挺起胸膛,不能回頭。


    紅蝴蝶不見了,長著圓鼓鼓臉蛋的小女孩不見了,她的腳踏車不見了,翠煙突然覺得柳莊很遙遠,這已經不再是她記憶中路不拾遺人心向善的好地方了。


    “陳嵐,我的車子不見了,你過來把我送到車站去吧。”翠煙給丈夫打電話。


    “別胡鬧,快回來。”陳嵐壓低嗓子嗬斥她。


    “我沒胡鬧,我要回家。”翠煙平靜地說。


    “現在不是鬧情緒的時候,快回來。”陳嵐完全不理會翠煙的感受。


    翠煙知道再說下去也是徒勞,她無力地將電話從耳邊拿開,木然地盯著藍色顯示屏上的“a老公”,這三個字曾經給過她歡笑給過她依靠,可是此刻,她好像是第一次看見這三個字似的,完全不明白它們的意義,在電話另一端不斷責備她的那個男人真的是那個發過誓要與她同甘共苦不離不棄的人嗎?


    一陣空落落的傷感霎時侵襲了她的五髒六腑,她覺得腦袋裏空空的,心裏空空的,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空空的,這種無著無落的感覺似曾相識,她一邊慢慢地朝車站走去,一邊努力在記憶中搜尋。終於,她記起來,是了,在中專讀書時的頭兩年,她的內心常常充斥著這種空虛所帶來的恐懼,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要去往何處,沒有生活的目標,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經過那麽多那麽多的努力,她才得以克服這種恐懼,可是如今,四、五年時間過去了,她以為已經走得很遠,以為能夠將命運掌控在自己手中,沒想到兜了一圈,她又回到了起點。


    工作是說變就變的,丈夫也是說變就變的,這世界還有什麽能夠牢牢握在手裏不會改變的東西嗎?女人是多麽需要這種安全感,多麽希望不管什麽時候不管在什麽地方不管遇到什麽事情,始終有個人能夠微笑地看著你,看著你,永遠不會冷眼相對,永遠不會調轉頭去。


    這腳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曾經無數次地與她肌膚相親,她記得很小很小的時候,常常赤著腳跟在媽媽身後歡快地奔跑。媽媽挑著一擔濕淋淋的秧苗,她就一手提著一把秧苗跟在後麵,媽媽挑著一擔幹巴巴的稻草,她就一手夾著一把稻草跟在後麵……大人們都說她長大後一定會很能幹很漂亮,說她會長得像外婆那麽高,有一雙長長的腿和一頭烏黑的秀發,可是她並未如他們所言,她沒有成為一個漂亮能幹的大女人,她隻是一個平凡笨拙的小女人。


    翠煙沒有搭上公車,她走到車站才發現背包忘在學校裏,身上沒有錢,又不想回頭去拿,打陳嵐的電話,他隻會勸她回去跟胡光林道歉,她不想再在這件事情上浪費時間。


    總共二十幾裏的路程,才隻走了五、六裏,前路還那麽漫長,而她已經渾身乏力。


    不僅僅是這條路,她的人生之路又何嚐不是呢?二十五、六歲的年紀,後半生漫長得很,而她已經用盡了所有的力氣。


    明天怎麽辦?今後怎麽辦?工作一時調動不了,她又不可能再回到岷山中心小學去上班,更沒臉麵回原來的村小。她該怎麽辦?辭職?辭了職又能去幹什麽呢?以陳嵐一個人的工資是遠遠不夠支撐一個家庭的,何況今後他們還會有小孩,就算她自己可以吃差點穿差點,那孩子怎麽辦呢?難道讓孩子一出生就陪著她受苦?翠煙此時發現自己居然是一個這麽沒用的人,除了教書之外,她別無所能。


    電話響了,翠煙以為是陳嵐打來的,看也不看,機械地按了掛斷鍵。


    不到一分鍾,電話又響起來,翠煙煩躁,像掐死一隻雞似地按下接聽鍵:“你不要再煩我了!”


    “你怎麽了?”聽筒裏傳來周劍關切的聲音。


    “啊……是周館長,對不起。”


    “你怎麽了?”周劍又問。


    “沒什麽,沒事。”翠煙盡量讓聲調保持平和。


    “你在哪裏?”周劍追問。


    一個女人在脆弱的時候最渴望的就是男人的關懷,特別是像周劍這樣不屈不饒地追問,如果她不想說你就不問,她會認為你在敷衍了事,隻有不斷地追根究底才會讓她們感覺真正被愛護被關心。


    翠煙心底升起一絲暖意,她想說點什麽,話還未出口,腦海裏猛然浮現出柳小顏歪七扭八的字跡,浮現出一幕幕生猛的男女混戰場麵,她什麽也說不出來了。


    “你在哪裏,快說!”周劍還在催促著。


    “我沒事,在上班呢。”翠煙無力地說。


    “你到底在哪裏?”周劍知道她在說謊。


    “我真的在上班。”


    “不可能,上班的地方怎麽會有汽車開過的聲音?”


    翠煙無語。


    “你在街上?”


    “沒有。”


    “在上班的路上?”


    翠煙沉默了一下,還是說:“沒有”。


    “好,”周劍說,“你不想說,我也不勉強你。你自己小心一點。”


    “嗯。”翠煙輕聲答。


    “你有什麽事情就打我電話。”周劍細心叮嚀。


    “好。”


    “好,那我先掛了。”


    “好。”


    周劍掛了電話,手機裏傳出一片盲音,這種聲音,更加讓翠煙覺得空虛而迷茫,她放下手機,難過得彎下腰去。


    一輛輛飛馳的汽車從身邊擦過,車上坐著各式各樣的男男女女,坐在大車廂裏麵的是農民和小生意人,坐在小車廂裏麵的是政府官員和大商人。翠煙心想,不知道這些人的生活怎麽樣?他們會為明天的日子擔憂嗎?他們與妻子或者是丈夫能夠心心相通嗎?他們在外勞累奔波,回到家裏之後是愁眉不展還是喜笑顏開?


    一輛小汽車從身邊極快地駛過,翠煙瞥見駕駛坐上的男人,那男人極瘦極瘦,瘦得像一棵深冬的白楊,不光沒有葉子,連旁逸斜出的枝蔓都沒有,整個的身體是修長堅挺的,他還有一雙精芒四射的眼睛,雖然隻是驚鴻一瞥,中間還隔著厚厚的玻璃,翠煙還是被那道目光尖利地刺了一下。那是一種怎樣的光?明亮、銳利、敏感、細致、深入人心。


    小汽車去而複返,慢慢停在她身前,車門打開,周劍用一種極其擔憂的目光看著她。


    “啊,周館長,你怎麽來了?”翠煙有點吃驚。


    “我……恰好路過這裏。你還好吧?”


    “沒事。還好。”翠煙低頭。


    “發生什麽事了?你去哪裏?”


    “我……回家。”翠煙細聲說。


    “我帶你一程吧。”周劍打開車門。


    “你不是要到那邊去嗎?”翠煙指著反方向,“不順路的。”


    “那邊?那邊的事情已經辦完了。”周劍柔情地看著她,“上來吧。”


    翠煙猶豫了一下,還是上了車。她不傻,當然知道周劍是特地來接她的,但是,她隻能裝傻,別說前一晚在柳小顏那裏看到了那麽多不堪入目的描述,就算什麽事都沒有,她也不可能接受這份心意,畢竟,她是一個已婚女人,而他是一個十幾歲孩子的父親。


    “說吧,事情有多糟?”周劍開門見山地問,“我早知道你們校長會為難你。”


    “你怎麽知道?”翠煙奇怪。


    “嗬嗬,我是過來人嘛。”周劍說得輕鬆,“我也是從別的單位調進文化館的,在進文化館之前,在原單位也是出類拔萃的尖子,領導天天盼著我早點走,同事也巴不得我早些滾蛋,因為我一日不走,領導的位子就有危險,而同事更是被我壓得抬不起頭來。他們的這種危機感,並不是因為你真正有什麽野心真的會怎麽樣他們,而是他們自己內心的一種恐懼,所以,麵對這種情況,不要自責,也不用去檢討自己,隻要保持平和的心態,不跟他們計較就是了。別讓他們揪住你的錯處,我當時就是因為太年輕氣盛,被他們抓住把柄告了一狀,結果降職到文化館來當了館長,要不然,今天可以站得更高看得更遠。”


    “可是,我已經被他們抓住錯誤了。”翠煙無奈地說。


    “什麽錯誤?”周劍問。


    “我今天遲到了。另外,校長把我前幾次錄節目耽誤的課程都算作了缺課。”


    周劍想了想,安慰翠煙說:“這沒什麽,不怕。你待會兒下午照常去上課,他不能把你怎麽樣的。”


    “不行,我死也不會再去上課了,校長已經明擺著趕我走了。”


    “他趕你,你就走了?你這麽聽他的話?”周劍故意刺激翠煙。


    “我不是聽他的話,而是,太丟臉了!”


    “這有什麽丟臉的,你要真的不去上課,那不是正中了他的下懷嗎?你幹嘛要讓他這麽痛快?”


    “反正我就是不去上課了。”翠煙堅持。


    “嗬,脾氣還挺倔!”周劍轉過頭來笑話翠煙,“你們校長啊,就是看死了你這種倔脾氣,想把你氣走,你要真的不去上課了,那他才高興呢!你別以為不去上課就爭了一口氣了,就有尊嚴有麵子了,你們校長和同事肯定會在暗地裏笑你傻,這麽容易上當。”


    “你不知道,”翠煙向周劍講明情況,“我是胡校長從村小借用過來的,我本來就不算這個學校裏的教師,他隨時可以讓我回去。”


    “按理說是這樣,他可以把你借過來,用完了又可以還回去。”周劍說,“但是,事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在中心小學獨立帶了一個班,那這個班就是你的,你每天到這個班去上課是正常的,如果你們校長想要你走,那就必然要讓別的教師來帶這個班,你想想,如果你在課堂上,別的教師敢來嗎?就算他敢來,你難道沒有本事把他給趕出去嗎?”


    “啊?”翠煙驚訝,沒想到事情還可以這麽辦的。


    “你們校長想讓你走,除非是下個學期不分你的課。反正你的目的也隻是拖延一些時間,又不是真正想在他這裏長待,你就拖得一天是一天吧,但是,課還是要上的,如果你不去上課,那調動工作的事情就不好辦理了。”


    “那如果胡光林他自己來帶我的班呢?我又不能把他趕走。他是校長啊。”翠煙覺得胡光林一心想趕她走,什麽手段都用得出來。


    “不可能。”周劍肯定的說,“胡光林沒這麽傻。”


    “為什麽?”翠煙完全不明白。


    “他以一個校長的身份,這樣對待一個教師,傳出去了,人家會怎麽說?其實胡光林所能做的,也就是盡量為難你,挑你的毛病,好讓你自己知難而退,如果你迎難而上,他也拿你沒辦法,你隻要保持冷靜,不跟他爭吵,工作上不要出問題,他至少在學期中期不好用強硬的態度將你趕走。反正,拖得一日是一日吧。”


    雖然周劍說得有道理,也是為大局著想,可翠煙畢竟是一個二十出頭自尊心極強的女人,有些事情雖然想得通卻未必做得到,她深知自己無法在旁人的冷眼下若無其事地生活,她知道自己忍不下這口氣。


    “你說得都對,但是,我怕我做不到。”翠煙說,“如果胡光林再逼我,我勢必還會跟他爭吵。”


    “那不行,你不能跟他吵架,本來是他的錯,一吵,就成溝拇砹恕K畢竟是領導,而且,以你現在的身份,你是半個名人,傳出去了,人家隻會說你出名了就不安分了,不會去追究到底是誰的錯,傳到上級領導那裏,對你的影響不好。你們校長反正一個糟老頭子,他也不在乎什麽名聲不名聲的了,他這一輩子,說到底,還不就是一個中心小學的校長做到死?他又爬不上去了,也跌不到哪兒去,你不同,你還有前途,不要跟他一般見識,不要做得不償失的事情。”


    “我,我恐怕做不到這麽理智。”翠煙了解自己。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周劍也就沒什麽可說的了,如果是十年以前,以他那時的身份地位,翠煙哪裏用得著受這種窩囊氣。


    他凝神想了想說:“那這樣吧,我托人在醫院幫你弄一張假條,你先請幾個月的病假。”


    “不用。我自己去弄。”翠煙不想欠周劍太多,能夠自己完成的事情,就盡量自己去辦。


    翠煙買了兩包軟中華,找一個比較熟悉的醫生幫忙開了一張休息兩周的假條,回家的路上順手買了一個烤紅薯,邊走邊吃草草解決午餐。


    正吃著紅薯,有人從背後推了她一下,一輛自行車“吱”一聲停在旁邊。


    “跟我回學校去。”是陳嵐。


    翠煙看了看他,繼續吃紅薯:“你來得太晚了。”


    “跟我回學校去。”看得出陳嵐非常生氣。


    “不去。”翠煙把頭別向一邊,“我好不容易走回來了,累得腳都斷掉了,幹嘛還要回去?”


    “你就不該回來!你回來幹嘛?家裏有金子等著你撿啊?”


    “那你總在胡光林麵前百般討好幹嘛?他又有金子給你撿啊?”


    “我那不都是為了你嗎?”


    “為了我?為了我你就不會把我拋下,完全不顧我的感受,讓我一路步行回家。”翠煙倔強地看著丈夫。


    陳嵐看看老婆披頭散發滿臉疲憊的樣子,微微有些不忍:“好了,在人屋簷下過,哪能不低頭?忍一忍,都是暫時的。”


    “這不是忍不忍的問題,看不出來嗎?胡光林是鐵了心要把我趕走。”


    “不會的,胡校長隻是被你激怒了,你回去好好跟他道個歉就沒事了。”陳嵐安慰著翠煙,其實也是自我安慰。


    “跟他道歉?就算真的丟了這個工作,我也不會跟他道歉的。”


    “你說得輕巧,丟了工作,我們以後的生活怎麽過?”


    “那麽多沒有工作的人,人家不是照樣活嗎?至少活得有尊嚴。”


    “你別天真了,人窮誌短,還講什麽尊嚴不尊嚴。”


    “你不是還有工作嗎?我就在家裏給你洗衣服做飯,平平淡淡生活,吃得簡單點、穿得樸素點都沒有關係,圖個自在。”其實這才是翠煙一心向往的,她不喜歡爭鬥,不喜歡算計,她隻喜歡操持三餐飯菜、四季衣裳的簡單人生。


    “那我為什麽要娶你?還不如娶一個鄉下婦女。”陳嵐一時口快。


    “你說什麽?”翠煙心驚,“你剛剛說什麽?”


    陳嵐驚覺自己失言:“我沒說什麽,總之,為了以後的生活,為了我們將來的孩子,你要保住這份工作。”


    “嗬……”翠煙深吸一口氣,強忍眼眶的淚水,沒有想到,她沒有想到,她一心追求的愛情,原來是一個陷井。陳嵐對她到底有幾分真心幾分假意?自己不顧家人的反對下嫁於他,原來,並沒有求得傳說中心心相印的愛情。他之所以對她好,隻是因為她有工作,因為她能夠為他分擔家累,這一切,與相愛與否,完全沒有關係。


    “老實說,如果我沒有工作,你會不會娶我?”翠煙執拗地望著陳嵐,眼裏充滿著悲哀和絕望。


    “你不要問這麽無聊的問題好不好?”陳嵐有意回避。


    “回答我。”翠煙輕聲而堅定地說。


    “別在這丟人現眼了,走,跟我回家去。”陳嵐用發怒做掩飾。


    “回答我!”翠煙陡然將嗓音提高,幾乎是吼叫著。


    “你發什麽瘋?”陳嵐也吼叫起來,“馬上給我回家去!”


    路人都用同情而好奇的眼神看著翠煙,在他們的眼裏,她會是一個什麽樣的女人呢?一個長相平凡的、脾氣暴躁的、被男人厭惡的女人?一個身無分文的、孤苦落魄的、被丈夫遺棄的女人?她看看自己的樣子,衣衫不整,臉色暗黃,手裏捧著一個黑乎乎的烤紅薯,可能嘴角上還粘滿了燒焦的紅薯屑子,她陡然覺得自己很可憐。


    “好。回家。”翠煙無力地說。


    陳嵐見妻子收起了脾氣,感覺自己剛剛太過分了,於是柔聲道歉:“對不起,是我太急躁了。”


    “沒關係。”翠煙平和地回答,就像剛剛那一切真的不曾傷害到她。


    “我不是故意針對你的,你知道,我,隻是擔心……”陳嵐嘀嘀咕咕地做著解釋。


    “我知道。”翠煙機械地回答。


    “我去買點菜,中午想吃什麽?我做給你吃。”陳嵐帶著點討好的語氣。


    “隨便。”翠煙一邊回答一邊使勁地啃著手裏的紅薯。


    “快別吃了,都涼了,我做好吃的給你。”陳嵐將聲音調整得更加輕柔。


    “嗯。”翠煙麵無表情地應答著,加勁啃食手裏的紅薯。


    這將是我吃的最後一個紅薯,我發誓!一切都結束了,我發誓!再也不會像以前一樣的了,我發誓!我不要軟弱,不要狼狽,不要卑微;我要清醒,要強硬,要抓緊,要……要把命運牢牢地握在自己手裏——翠煙又想起了讀中專時刻在課桌背麵的這句座佑銘。


    要把命運牢牢地握在自己手裏!不是丈夫!不是上級!不是哪個貌似知心的朋友!是自己!自己!!隻有自己!!!


    陳嵐絲毫沒有感覺到妻子情緒的變化,在他的心目中,妻子隻是一個單純的小女人,哄幾句就會變得百依百順:“吃紅燒雞翅吧,你喜歡吃。吃完午飯之後去買一輛新車子,反正那輛車子也差不多快壞了,丟了也沒什麽可惜。”


    “不買。”翠煙平靜而幹脆地回答。


    “不買怎麽行呢?你以後上班還要騎呢!”


    “不上。”翠煙還是那麽的平靜與幹脆。


    “你看你,怎麽又來了?”陳嵐煩惱。


    “我早就說了不上。”


    “你是跟我較勁還是怎麽著?”陳嵐停下腳步看定翠煙,“別存心生事啊!好好的,下午到學校給胡校長道個歉,認真點上課。什麽事都沒有。”


    “要道歉你自己去,我沒空。”翠煙還在啃著隻剩一層黑皮的紅薯,她要吃到最後一口,要一直把它啃到幹淨得不能再幹淨。


    陳嵐看著她的吃相,心裏很不舒服:“好了,別吃了。”


    翠煙不理他,繼續費勁地啃著。


    “聽到沒有?別吃了!跟條狗似的。”


    “狗怎麽了?狗比人好。”翠煙抬起頭來看著陳嵐,“你在胡光林麵前還不是搖頭擺尾像條哈巴狗?”


    這句話說重了,男人最介意的就是這個。陳嵐瞪著翠煙,眼裏的怒火越燒越旺。翠煙麵無表情,低下頭去還要啃那塊紅薯皮。陳嵐忍無可忍,一抬手“啪”地將翠煙手裏的紅薯掀掉。


    紅薯皮像一張難看的麵具粘在翠煙臉上,順著衣領、前襟、褲腳滑落下去。


    有個小孩子從旁邊經過,指著翠煙的臉笑起來:“媽媽!你看那個人!”


    “噓——”母親捂緊了孩子的嘴,一手夾緊他的腰,拖著他快速離去。


    那孩子猶自回過頭來,一雙明亮的眼睛,好奇地看著這個奇怪而可憐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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