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丈蒼穹星月皎潔,東廂窗前樹影婆娑,燈下瓢蟲兩三,震翅嗡飛。


    往常這個時辰,季綰已經睡下,今夜卻是無眠,坐在桌邊打磨著什麽。


    桌麵散落幾張草圖。


    與沈栩往來的幾年間,季綰掌握了不少木匠活,經曆今日之事,心有餘悸,便連夜做起可做捕獵之用的小型窩弓。


    不過,窩弓箭鏃鋒利,恐會傷人性命,季綰不想犯事,將青銅箭鏃改為削尖的鐵杉木。


    製作出雛形後,她執弓眯起左眼,對準現做的草把子射了出去。


    射偏了。


    鑽研過木匠活的她,未學過射箭。


    倏然,窗外寒暄聲起。


    是父親的聲音。


    有客夜訪。


    季綰起身走到敞開的窗前,在看清來人時,手裏的箭矢滑落,落在窗外的簇簇花草上。


    季綰忘記去撿,怔怔看著靜立在花香中的訪客。


    還是君晟走上前,彎腰撿起箭矢,隔窗遞給她。


    季硯墨哪裏想到深夜有貴客登門,肩上隻披了件大褂,甚覺不妥,笑著讓女兒招呼來客,自己回屋換件衣裳。


    正房內,何琇佩看向走進來的丈夫問道:“君大人怎麽來了?”


    “說是為二皇子的事而來。”


    傍晚在得知女兒被宮裏的權貴盯上後,夫妻二人一陣後怕,正惆悵該如何破局。


    門外來客三人,兩男一女,攜禮而來,隻有君晟單獨走進院子。


    聽完丈夫的話,何琇佩更加疑惑,“君大人怎知今日發生的事?”


    “說是今日珍書閣的齊伯來給阿淵送書,剛好瞧見了。”


    “那......咱家綰兒有救了吧。”


    被權貴盯上又不屈從,哪有好果子吃,何琇佩還想著去找喬氏幫忙,間接請君晟出手,沒想到將人念叨來了。


    “我去備些夜宵。”


    尋常人家能備什麽山珍海味呀,何琇佩思索了會兒,打算包些水餃。


    恐被笑話寒磣,季硯墨攔住妻子,“別忙活了,家裏有酒,我去買些下酒菜。”


    “都打烊了,買不到的。”何琇佩走到灶台,不自覺翹起嘴角,“我動作快些,你把客留住。”


    季硯墨站著沒動,猶豫了會兒,笑嗬嗬轉身,幫妻子剁起餡。


    夜闌獨處,不合規矩,可未婚夫妻就另當別論了,至少一心促成婚事的夫妻二人是這麽想的。


    西廂燃起燈,不會講話的少年支開窗縫,安靜凝視,又識趣地合上窗。


    小院幽靜,月波清霽,靜默良久後,季綰拿起窩弓走出房門,沒像往常那般客氣行禮,“君大人為二皇子的事前來?”


    君晟沒否認,視線落在她手上。


    袖珍的窩弓手掌大,與袖箭異曲同工。


    “防身用的?”


    “嗯。”


    “試試看。”君晟向後退了兩步,人站在風裏,腰間的南紅流蘇佩飾隨飛肩墨袍搖曳。


    男子麵龐白皙如玉,沒有鮮血的跡象。雖透著矜冷勿近的氣息,但季綰奇妙地從他身上感受到絲絲縱容。


    他似乎一直都在關照她。


    “射大人嗎?”


    “嗯。”


    “會傷到大人的。”


    怎料,男子輕笑一聲,漫不經心的,“盡管來。”


    季綰知他在激將,可還是較起了勁兒,裝好箭矢,伸直手臂,瞄準方向射了出去。


    動作一氣嗬成。


    可下一瞬,就被突然逼近的男子擋住了視線。


    視野裏一片墨黑,隱約可見紅黑交疊的衣襟。


    兩人之間,一拳之隔。


    君晟攤開左手掌,赫然是那支被季綰射出的木箭。


    季綰連忙退開,發梢被風吹起,擦過君晟的胸前。


    “大人想證明什麽?證明我很弱?”


    “證明你需要曆練。”


    君晟沒有去哄一個被激出脾氣的小姑娘,而是讓她認清現實。


    季綰深深呼吸,片晌拿過箭矢,請男子坐到院中的石桌前,“大人不急的話,請稍坐,我有話與大人講。”


    君晟看著小姑娘跑進東廂,視線淡掃院落,淳樸的院落除了花花草草以及一棵石榴樹,再無其他。


    正房穿堂的屋頂忽然飄出炊煙,嫋嫋縷縷,成了整座巷子中唯一的煙火。


    門外的一男一女仰起頭,少女揉揉憋下去的肚子。


    怪餓的。


    何琇佩將餃子下鍋,打簾看向院落中的來客,想要留人用飯,卻不好意思開口,還是君晟聽見動靜,起身作揖。


    “何夫人。”


    何琇佩吞吞吐吐說出挽留的話,君晟倒是沒有拒絕。


    剛巧季綰端著托盤走出,托盤上除了泡好的花茶,還有一碟水晶糕。


    得知母親要留君晟在家中用飯,季綰不打算再繞彎子,“大人上次的提議,還作數嗎?”


    問話時,她垂眸斟茶,手指輕顫了下。


    茶麵泛起大的漣漪。


    注意到這個細節,君晟不露聲色,“何事?”


    “大人七竅玲瓏,應是猜到了,沒必要為難我。”


    季綰雙手持盞,遞到君晟麵前。


    君晟接過,食指輕點盞壁,“姻緣大事,需謹慎為好。”


    意思是,不可草率成婚?


    怎有種趁火打劫的意味兒?


    明明是他提出想要做名義上的夫妻。季綰板起臉,擺明態度,“話說到這個份上,啞謎就不講究了,還請坦誠相待。”


    話落,明顯捕捉到男子嘴角微揚。


    顯然是記得這件事的。


    季綰趁熱打鐵,“我與大人若是成婚,是各取所需,形同虛設,你知,我知。”


    她需要一時的庇護,躲避豺狼覬覦,而君晟需要這樁婚事抵禦唇舌暗箭,他二人之間是地地道道的各取所需。


    與沈栩的定親婚書已廢,需以君晟的名義重寫,再過請期,才可親迎成婚,其中繁縟之事甚多,季綰不想再去費心,隻想得到一句承諾。


    亦是君子之約。


    “他日有變,與君兩散,君當信守承諾,放我離去。”


    經過差點被二皇子強奪的事,季綰意識到在無法自保前,需要借助外力防身。


    剛好,身邊有君晟這個外力。


    名義上的夫妻,若來日有變,相信以君晟的身份,是能做到體麵收場的。


    季綰說出心裏話,靜等對方答複,比自己想象的要坦然一些。


    茶霧縹緲,滿溢清香,遮擋住男子的眉眼,一個“好”字,從那淡色薄唇吐出。


    得到了想要的答複,季綰暗自唏噓,有種扁舟入海即將承受狂浪的未知感,“還有,大人說我需要曆練,那我可否厚顏相求,拜大人為師?”


    拜君晟為師,無論見識還是本事,都能得到提升,就不知,這位天子近臣是否願意照單全收。


    君晟看向她,沒有立即應答,少頃,玉指輕點茶盞,“想跟我學什麽?”


    季綰會意,提壺為他添茶,“本事。”


    “護人的本事還是害人的本事?”


    “都可。”


    生平第一次被趁火打劫,君晟搖了搖手中茶湯,唇角浮現笑痕。


    熱氣騰騰的水餃被端上石桌時,月沒參橫,街衢上隻剩更夫兩人為伴,敲響四更敲鑼——


    “咚......咚咚咚。”


    得知女兒答應了婚事,夫妻二人歡喜大於憂慮。


    乘龍快婿是喜,門第差距是憂。


    縱使君晟身份有變,可終是輾轉在貴胄中,頗多講究。


    天快亮時,何琇佩合上臥房的門,“大戶人家極為看重合婚納吉,咱們拿不準綰兒的生辰八字,算不算行騙?”


    季硯墨換了一件褂子準備出門,“又不是與太師府議親,哪有那麽多講究?合婚納吉已過,以為夫對沈家人的了解,他們不會多花銀兩去做重複的事,最多改個婚書。別多想了,顯得咱露怯。”


    君晟離開時,留下一名女護衛,名蔡恬霜。


    一同前來的陌寒叮囑道:“日後,你就跟著季娘子,要聽從調度。”


    蔡恬霜點頭如搗蒜,捧著盛水餃的盤子越過兄長,跟在季綰身後,走哪兒跟哪兒。


    季綰拿出一床被子鋪在東廂西臥,看她輕裝前來,想著天明後帶她去趟布樁,扯布做幾身衣裳。


    蔡恬霜剛滿十五,梳兩個麻花雙平髻,水靈靈的人畜無害,季綰都不知是誰要保護誰。


    “你會使窩弓嗎?”


    “回姑娘的話,不常用。”蔡恬霜放下盤子,舔了舔嘴上的油汁,拿起窩弓隨意射了出去。


    看著正中靶心的箭矢,季綰失笑,“女俠,喚我季綰就好。”


    君晟算是送了她一個入門的小師父。


    喧闐褪盡的長街,疾馳而過的馬車微晃,珠簾拂動,君晟靜坐其中,翻看著從季家拿到的聘書。


    季綰和沈栩的定親聘書。


    明媒正娶,三書缺一不可,如今已過聘書、禮書,就差正式婚娶的迎書。


    看著聘書上麵女子的生辰,君晟執筆修改。


    隨後扔進火盆,隨著燃燒的銀骨炭一同殆盡。


    “陌寒,重備聘書、禮書,隨加碼的聘禮一同送去季家。”


    駕車的陌寒應了聲,不日就將聘禮送至季家。


    季硯墨看完聘書和禮書,笑得合不攏嘴,沒有發現異常。


    大婚暫定在鄉試後的第三日,還有一整月。


    來送聘書的陌寒狐疑,不懂大人為何要他對季姑娘的生辰做手腳,明麵上生辰未變,遇水則會變成另一個生辰。


    足足相差四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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