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陳婉淩的美是一把刀,不是劍。劍來得太直接太魯莽了,她是稍稍拐了個彎然後才美出來的,既有刀的婉轉又有刀的鋒利。


    在上下班的路上,常常會聽到這樣的議論:


    "快看快看,那就是陳婉淩。"


    "哦,原來就是她呀,也就長得一般嘛。"


    "其實我覺得她主要不是漂亮,是有氣質,皮膚好。"


    "那倒也是,身材不錯。"


    ……


    婉淩一手托腮無動於衷地看著車窗外。從十三四歲開始,到如今二十四五歲,類似於這樣的話聽了十幾年,耳朵早就麻木了。


    "哎,婉淩,看,那誰又來了。"同事用手肘碰了碰她,對遠遠站在單位門口的男人努了努嘴。


    婉淩微微皺眉,轉過臉去看路邊的小白花。時值五月,艾城的每條公路兩側都開滿了這種六角形的無名小花,婉淩為它們取了個名字叫做寄生花,因為這種花無法獨立生長,它們總是纏繞在就近的樹木上,藤藤蔓蔓,糾結不清。據說政府怕影響公路兩側樹木的生長,曾下大力氣清除,頭一年連根挖掉了,第二年一開春又蓬勃起來,如此反複了好幾年,終於不了了之。


    婉淩一下車那男人就迎了上來:"陳、陳醫生,我跟你說個事兒。"


    其實陳婉淩隻是林湖鄉醫院的一名普通護士,鄉裏人一視同仁,隻要在醫院工作的職工,都統稱醫生。


    婉淩假裝客氣地笑了笑,隨即抬手看表,意思是"我沒時間"。


    "我、我隻說一句話就走。"


    "你說。"婉淩的語氣像一根冰溜子,又涼又硬。


    "我……我在這裏等了你一個多小時……"


    "噢,我知道了。"婉淩毫不客氣地打斷他,徑直往醫院裏麵走去。


    "婉、婉淩……"男人一急,跑上來扯住她的袖子。


    婉淩厭惡地往旁邊閃了閃。


    男人漲得滿臉通紅。他有一張極其俊美的臉,但一個男人俊美與否,並不是陳婉淩關心的。她心目中的好男人是那樣的:長相不需要頂好看,但是個子一定要高,關鍵是有風度,如果能像王誌文那樣帶有一點點藝術家的氣質就堪稱完美了。當然,最重要的是,他要麽擁有一份優厚的薪水,要麽擁有一個殷實的家庭,她總覺得如果一個男人沒有堅強的經濟基礎做後盾,再怎麽有內涵也是灑脫不起來的。像林靜辭這種徒有其表的男人,她是連眼皮都不會抬一下的。


    "婉淩,你別誤會,我是來給你送書的。"林靜辭終於鼓起勇氣說了一句完整的話。


    陳婉淩諷刺地笑了笑,心想,天天送鮮花巧克力沒討著什麽好,這會兒學會高雅了,送書。


    "我這人貪玩,從不看書的,謝謝你的好意。"婉淩不留餘地。


    "不是的。"林靜辭說,"是考試的書。"


    林靜辭壓低聲音:"我得到消息,今年六月份市裏要招考幹部,我們一起參加考試吧,你不是一直想進城嗎?"


    陳婉淩愣了愣,隨即惱怒地瞪了他一眼:"誰說我一直想進城了?你少在這裏瞎說八道。"


    "你……你雖然沒說過,但是我心裏知道。"林靜辭被她一嗬斥,又畏縮起來。


    陳婉淩仰頭看了看天,眼神飄飄忽忽的,心裏說不出的味道。


    "真的,消息絕對可靠!"林靜辭強調,"你知道,我們在鄉裏做幹部的,這方麵的消息多少靈通一些。"


    他不說這話還好些。陳婉淩心想:你算哪門子的幹部?不過是個跑腿的罷了!什麽隱秘的消息輪得到你?如果連你都知道了的話,那恐怕全鄉上下無人不知了。


    被林靜辭這麽一攪和,陳婉淩整個一天都有些恍恍惚惚的,給病人拿藥時弄錯了好幾回,幸好及時發現才沒釀成大禍。


    好不容易挨到下班,照例站在醫院門口等班車,左等不來,右等不來,她就覺得自己的青春好像就要在這場漫長的等待中消耗盡了。她抬手摸了摸臉,陡然意識到這張臉已經不再年少,似乎就在這一刹那間,就在等車的當口兒,它突然之間就老掉了。


    "你不是一直想進城嗎?"林靜辭的話在擁塞的公車裏浮動起來。


    是,她是想進城。當她沒完沒了早出晚歸站在路邊等車的時候,當她擠坐在塞滿牲畜的班車上的時候,當她看著一群群牙縫裏塞滿菜葉肉屑誇誇其談的男同事的時候……這樣的一些時候,她像一隻發瘋的鳥,迫切地渴望著箭一樣的飛翔。


    但是她從來都不說,她總是溫和平靜得像一首舒緩的小夜曲,哪怕內心再怎麽驚濤駭浪,表麵看起來都是水波不興的。


    所有人都以為她在林湖醫院待得舒適而愉快,至少是待得不難受,甚至連她的父母都未必知道,她每天精心打扮一番準備出門上班的時候,內心充滿了怎樣激烈的抗拒。


    沒想到林靜辭居然是懂得她的。念及至此,婉淩心上掠過一抹溫情。但是這微小的一點點溫情很快就熄滅了,代之以更強烈的厭惡,因為她突然意識到,他的這種懂得,並不是對她的了解,而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揣測。他的這種揣測,隻是遵循了一種普遍規律,這個規律就是:在鄉下工作的人,都渴望著進城。


    想到了這一層,陳婉淩又煩躁起來,幾乎想跑到鄉裏去揪住林靜辭大罵一番。


    陳婉淩出身書香門第,父母都是艾城一中有名的老教師,她是在學生們的眾星捧月和父母的淑女化教育下成長起來的。很多事情對於她這樣的女人來說,永遠隻會停留在打腹稿的階段,比如說喊叫,比如說瘋狂,比如說揪住林靜辭大罵一番……她是一首高雅而婉約的古詞,再怎麽激烈的情感也是隱忍著徐徐道來,隻可意會,不可言傳。


    所以當她內心用世界上最肮髒的語言咒罵著林家公子時,唇上始終保持著一絲克製的微笑。她克製地給老婦讓座,克製地與熟人招呼,克製地款步下車,克製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她前腳剛踏進門檻,林靜辭的聲音後腳就跟了進來。


    "婉、婉淩,這幾本書你還是拿著吧,有空的時候隨便翻翻。"


    此人真是豈有此理,居然找到家裏來了!父母看見了會怎麽想?他們的家教一向是極其嚴格的,自小到大,她從沒帶過男朋友回家,更別說還不是這關係的人。


    "對不起,我對這些書沒什麽興趣,謝謝你的好意。"婉淩說著就要關門。


    "什麽書?什麽考試?"她沒興趣,她的父母卻是興致盎然,紛紛跑上來圍住林靜辭。


    林靜辭不慌不忙地先做了自我介紹,然後如此這般地解釋一番,聽得陳父陳母連連致謝。


    "婉淩啊,不管真的假的,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人家林同誌也是一番好意,你就把書收下,有空的時候就讀一讀,反正閑著也是閑著。"陳父自作主張替婉淩接了書。


    "是啊,你在林湖也待了七、八年了,夠遭罪的,有機會考上來就好了。"陳母附和著,一個勁兒把林靜辭往屋裏讓。


    婉淩心知請神容易送神難,如果今天讓林靜辭進了這個門,日後他就會以各種方式各種借口登堂入室,絕對不能開了這個先例。


    婉淩抬手往門框上一撐,直視著他說:"那我先把書留下,過兩天還給你。"


    林靜辭知道她的意思是謝客,隻得悻悻地轉身下樓,末了還不忘補充一句:"希望我們兩個一起考上。"


    "上"字還沒說完,門板已經不留情麵地合上了,"啪"的一聲,像狠狠抽在臉上的一記耳光。


    "牛什麽牛?我就不信這輩子不能把你弄到手!"林靜辭在心裏發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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