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如果說連王八都會翻身,那陳婉淩自從決定跟王仕民分手的那一刻起,她的命運就連王八都不如了。隻是她尚且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或者是說,她雖然朦朦朧朧地意識到了一點,卻沒有勇氣深想下去。她知道風波是必然會有的,她以為隻要自己行事低調些,硬著頭皮挺一段時間,遲早會過去。她沒想到這場風波的覆蓋麵會如此之廣,持續時間會如此之久,她就像一隻被人反踩在腳下的千年王八,縱然道行再深,也沒有施展的機會。


    這第一個讓她意識到自己變成王八的人,就是她頗為敬佩的劉副市長。


    陳婉淩回到包廂時看見吳小麗坐在劉市長旁邊,二人正熱火朝天地談論著什麽,從劉市長對吳小麗的熱乎勁兒來看,婉淩就有了一些不祥的預感。她覺得劉市長本不該對吳小麗這麽熱心的,至於為什麽不該,她也說不清楚,隻是覺得以劉市長的為人,不會對吳小麗這種幹部具有太多的好感。既然劉市長對不該熱心的人熱心,其中必然是有個道理的,婉淩隱隱覺得,這其中的道理,跟她有著某些關聯。


    婉淩一直在廚房忙,還沒好好跟劉市長打個招呼,出於禮貌,就走過去叫了一聲"劉市長",搭訕著說:"劉市長在講什麽趣事呢?讓我們大家都分享分享吧。"劉江點了點頭,眼睛虛視著婉淩這邊,似笑似不笑地"啊啊"了兩聲,回頭繼續跟吳小麗說話。婉淩被晾在一邊很是尷尬,又不能立即走開,顯得生氣了似的,隻能依著桌子幹站了一會兒,趁著沒什麽人注意,悄悄地走向另一群人。


    另一群人以白局長為中心,正在談論當下的時事,一個個擺出煞有介事的樣子,發表一些自以為頗有見地的看法。婉淩幾次想插嘴,卻插不進一句話。她隱隱感覺到這包廂裏的人於無聲中搭成了一種共識,齊心協力組成一堵無形的高牆,將她排擠在外。她像一個孤身的孩子,剛從城堡裏麵走出來,一回身,卻見城門早已關上,任她怎麽捶打,怎麽叫喊,城裏的人佯裝不聞。


    這些都是她看見了聽見了的,還有她看不見聽不見的,更加不堪入耳的,藏在暗地裏的唇槍舌劍:


    "聽說陳婉淩不行了,在單位不得勢了。"


    "那是自然的,她有什麽本事?離了男人什麽都做不成。"


    "你說也奇怪了,為什麽那些男人就那麽喜歡她呢?"


    "她不是有一本房中術嗎?男人不都是喜歡這個嗎?"


    "你說她那個房中術真的有用嗎?"


    "用肯定是有用的,不過也不能常用,傷身!你沒看那王大公子,跟她在一起才沒兩個月,都被吸幹了!"


    "這種女人沾不得,說不定把命都搭上了。"


    "沾不得!天生的狐狸精!"


    "不過,話說回來,如果能讓她吸上兩口,就死了也舒坦啊!"


    "哈哈!你呀,也是個沒骨氣的,風流鬼……"


    在她還是個隻談過一次戀愛的清純小女人時,就已經是旁人眼裏功夫極高的狐狸精了,不知道陳婉淩知道之後將會作何感想。


    婉淩沒時間去打探這些鄉間野話,光應對單位上的這些同事、領導,就夠她受的了。她知道在她後頭說閑話的人不在少數,她隻能閉目塞聽,希望盡快挺過去。


    吳小麗終於收起了她招牌式的放蕩笑聲,引著劉市長入席了。好不容易挨到開席,婉淩心想,借酒蓋臉應該更好說話些,酒量平平的她擺出了放手一搏的姿態。人說"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雖然酒桌上的"知己"們多半是偽裝出來的,可此時陳婉淩連一個配合她偽裝的對象都找不到,她頻頻舉杯,得到的卻是一句句不冷不熱的回應:"陳局長你酒量好,多喝點,我實在是吃不消了……""小陳啊,我年紀大了,不比你們年輕人……"如果說大家都不喝酒,那也無所謂,可問題是,他們互相之間觥籌交錯,唯獨不理會陳婉淩。特別是吳小麗,穿梭於眾多男士之間,簡直是如魚得水,而陳婉淩就像一條被扔在泥地裏的小魚,雖然沒人去捏它打它,光是那個環境,就足以讓它慌亂和窒息。


    想不到曾經對酒精那麽深惡痛絕的陳婉淩居然會有一天為了沒人和她喝酒而難過,這就是環境對一個人的巨大影響吧。她悶聲不響地吃著菜,連給劉市長添飯都忘記了。吳小麗像撿了一個天大的寶貝一樣撿到了給劉副市長添飯的機會,捧著白瓷碗的一雙玉手都禁不住樂癲癲地顫抖了。她看上去可真開心啊,開心得滿臉的褶痕都跑出來湊熱鬧了。


    婉淩原以為自己會哭,但是沒有,她隻是靜靜地仰躺在床上,靜靜的,靜靜地忍受著內心深處一陣陣難耐的煎熬。


    6


    接連幾次都是這樣,老遠就看見劉碧玲那瘦伶伶的身子風風火火地走過來,再走近些,卻突然身形一閃,不知鑽到什麽鬼地方去了。陳婉淩就在心裏冷笑,枉費她素日對她高看一眼,原來到了關鍵時刻,也是個不能免俗的人。最近單位上的人都像躲避瘟疫似的躲著婉淩,好像跟她在同一塊空氣裏呼吸都會受到感染似的。其他人這樣做,婉淩尚可理解,隻是沒想到素來瀟灑潑辣的劉碧玲也會這樣做。她對她的那點親昵和欽佩蕩然無存,以往對她所賦予的那種獨特的感情,此刻像一個反諷的笑話,冷冰冰地站在她的對立麵,與她彼此譏笑,彼此輕視。


    當兩個女人再次在一個活動上偶遇時,陳婉淩終於按捺不住,故意走過去跟劉碧玲打招呼。劉碧玲顯得有點僵,故作輕鬆地跟她閑聊幾句,說的都是些不著邊際的話題。婉淩不想輕易放過她,假裝看不出她的冷淡,就著旁邊的位子坐下來,擺出預備深談的樣子。婉淩一坐,劉碧玲就有些著了慌,說了兩句敷衍的話就要借故離開。她剛起身,陳婉淩小聲吐出一句話:"最近,很多以前的熟人、同事,都在練習遁地術,一見了我,就像土行孫一樣哧溜溜鑽到地底下,向我展示武藝。"婉淩說這些話時,用了一種平平常常的語調,臉上帶著一派天真的笑容,外人看來,會誤以為她當真在講述一件多麽有趣的事情。劉碧玲收住已離席一半的身體,回過頭來看著婉淩。婉淩還是那麽假意天真地看著她,笑眯眯地說:"劉主席,您的功夫練到第幾層了?"說完這句話,陳婉淩靜靜觀察劉碧玲的臉色,等待著她的憤怒或者是尷尬。可惜她預期中的兩種狀況都沒出現,劉碧玲隻是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頭也不回地往洗手間方向走去。劉碧玲的鎮定像鋼針似的紮在陳婉淩身上,她雙肩一顫,幾乎落下淚來,趕緊拿起桌上的文件,假意認真地閱讀起來。


    真正讓婉淩傷心的並不是劉碧玲對她的冷淡,而是劉碧玲敢於將這種冷淡直截了當地表現出來。也就是說,真正讓婉淩傷心的,並不是失去一個舊同事的友情,而是在人格的較量上,她顯然輸給了這位昔日的同事。她可以在工作中受挫,但不能在品格上認輸,她要想盡辦法扳回一成。


    陳婉淩在過道裏截住劉碧玲,語氣平和地叫了聲:"劉姐。"伸手不打笑臉人,劉碧玲緩和了臉色,微微點了個頭。婉淩埋頭在挎包裏翻找了一下,掏出一盒七星,彈出一根遞上去。劉碧玲猶豫了一下,接過香煙,一手扶著婉淩的背,把她往洗手間引。


    兩個女人躲在洗手間裏,反鎖了門,各自靠在牆上吞雲吐霧。香煙拉近了彼此的距離,劉碧玲彈了彈煙灰,說:"你行啊!這麽快就抽上了!"婉淩笑笑說:"劉姐什麽時候抽上的?"劉碧玲轉了轉眼珠,說:"比你更快!"兩人"哈哈"大笑起來,頗有些一笑泯恩仇的意思。劉碧玲說:"你知道嗎?如果你剛才遞上來的是芙蓉王,或者軟中華,我就會客氣地說-謝謝,不會-,幸好你遞的是七星。"婉淩連呼"好險",又說:"七星確實不一樣。"劉碧玲點了點頭說:"是不一樣。"到底不一樣在哪裏,她們都沒有說。就像她們對自我價值的確定,她們認為自己跟那些將煙、酒視為洪水猛獸的家庭主婦是不一樣的,跟那些將煙、酒當做表演道具的風塵女子們更是不一樣的,可是不一樣在哪裏,她們都不會說。她們是一群超脫於家庭之外,淩駕於風塵之上,身陷夾縫,而心係蒼穹的奇女子。


    婉淩說:"其實我早就知道,你,梅主席,徐主席,還有誰誰誰,大家都是老煙民。"


    劉碧玲說:"是啊,女衛生間裏那麽多煙蒂,怎麽來的?"


    婉淩說:"大家礙於身份,彼此回避,原本熱鬧的一群,變得形單影隻。"


    劉碧玲拍拍婉淩的肩,笑著說:"小陳啊,警惕啊,在機關混,可容不下這麽多詩情畫意。"


    "誰詩情畫意了?"婉淩故作驚訝地問,"你認識這麽有品位的女子嗎?"


    劉碧玲笑笑地說:"認識,還不少!可惜後來一個個都找不到了。"


    她這樣說著,聲音裏透著笑意,笑著笑著,喉嚨裏哽了一下,"咕咚"一聲,像有個東西掉進了暗黑的深井裏去。婉淩定睛看去,隻見她眼眶裏一點淺淡的淚影,不知是香煙熏的,還是話頭哽的。


    婉淩假裝沒留意,支吾一聲,顧左右而言他,想幫她掩飾過去。劉碧玲卻無需陳婉淩的幫助,很快穩定了情緒,隨口問她說:"哎,那個馬書記,你還記得吧?"


    婉淩本想裝糊塗,又覺得在劉碧玲麵前沒必要裝這個糊塗,於是老實說:"你是說水溪鄉的那個馬書記吧?"


    劉碧玲說:"是啊,他下個禮拜結婚,你說我們是去還是不去呢?"


    陳婉淩"啊"的一聲,隻覺得胸口一痛,腦袋裏麵轟的一響,手足都麻痹了。


    馬原要結婚了?跟誰結?我怎麽一點兒都不知道?


    今天早上還跟她從同一個房間裏走出來,擁抱互道"晚上見"的男人,突然之間聽說要結婚了。陳婉淩不知道哪個場景是真實哪個場景是夢境,腦袋裏蒙蒙的。她聽見自己用冷靜的聲調問劉碧玲:"馬書記要結婚了?怎麽沒聽人說起過?"


    劉碧玲鼻孔裏冷哼了一聲說:"這種政治婚姻,最注重保密的。不到木已成舟,是不會隨便對外公開的。"


    婉淩又問:"新娘是誰?"


    劉碧玲說:"能被馬書記看上的,自然是領導大千金了。"


    婉淩迅速在腦海裏盤點四套班子主要領導的家庭成員,能跟馬原匹配的,隻有宋市長的千金宋珊珊。


    劉碧玲略帶譏諷說:"馬書記倒也沒這麽好命!宋珊珊出身好,人又聰明,想法自然高遠些,倒未必會留意到他。是朱書記的千金。"


    "朱明娟?"陳婉淩腦海裏迅速跳出一張相貌平平的臉孔和一條微跛的腿。


    朱明娟是市委副書記朱強的掌上明珠。朱強隻有這麽一個女兒,自小嬌縱壞了,她十幾歲時與父母慪氣,從三樓陽台跳下,摔碎了腿骨。雖然經過各大醫院各大名醫的幾次治療,仍不可挽回地留下了輕微殘疾。明娟站立和漫步的時候看上去與常人無異,一旦疾走,左腳就有些跟不上,所以她一般情況下都是行動緩慢的,不過倒並不顯得怎麽難看,反而因此增添一份優雅,也歪打正著地磨掉了小時候暴躁的脾氣。


    怎麽會是她?僅從自身條件來說,徐明娟實在比陳婉淩差得太遠了。馬原怎麽舍得放棄已經捧在手裏的一朵鮮花,去選擇一棵弱不禁風的小草,而且是已經被風吹折了葉片的敗草?難道僅僅是因為她有一個好父親?可朱強不過是個市委副書記而已,並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大領導,馬原真的會為了這麽一點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利益而犧牲一生的婚姻幸福嗎?陳婉淩心裏堵得厲害,她一會兒覺得馬原在權力的誘惑下,會毫不遲疑地把她當作犧牲品;一會兒又覺得以馬原的為人,不會做出這麽低賤的事情。她一會兒充滿信心;一會兒又灰心喪氣。


    陳婉淩在馬原的心目中究竟是千金難買的無價寶,還是一錢不值的爛石頭,這個問題恐怕隻有他自己心裏清楚。陳婉淩恨不能立刻揪住他問個明白,可是現在她滿心的急躁和煩惱一點兒都不能露在麵上,仍要裝出隨隨便便的語調,跟劉碧玲有一句沒一句的談論馬原的婚事。


    "其實朱明娟也還不錯的……"陳婉淩故意這樣說,希望從劉碧玲嘴裏聽到一些批評朱明娟的話。


    劉碧玲可不是一般的女人,怎麽不知道她的用心?不過這些話她也不好怎麽說的,隻能附和著婉淩說:"是不錯的。"


    婉淩聽了這話,心裏更加憋悶,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兩人靠著牆,悶悶地抽完手中的煙。劉碧玲起身拍拍婉淩的肩,說:"走吧,外麵的人該等急了。"


    婉淩順手把剩下的半包煙塞給劉碧玲,隨著她走出去。兩人並肩在長長的走廊裏快步走著,高跟鞋一顛一顛的,顛得婉淩臉部肌肉隱隱作痛,嘴唇也跟著顫動起來。她極力控製著哆嗦的嘴唇,可是越想控製它就越哆嗦得厲害,牽扯得鼻子也要跟著抽搐起來了。婉淩慌忙張嘴大叫了一聲"劉姐",這才控製住了臉部的抽搐,暫時從陰暗絕望的情緒裏逃脫出來。


    劉碧玲被婉淩的叫聲嚇了一跳,條件反射地"啊"了一聲。


    婉淩意識到叫得聲音太大了,掩飾著笑了笑,調整音調說:"啊,沒事。你剛剛不是問我去不去參加馬書記的婚禮嗎?"


    劉碧玲說:"是啊,如果你去的話,我們搭個伴,你不去,我也就不想去了。"


    婉淩說:"我跟他不是很熟,不合適貿然前往吧,你跟馬書記素有往來,那又另當別論了。"


    劉碧玲說:"也沒什麽很多往來,就是在一起吃過幾次飯。"


    婉淩"嗯嗯"兩聲,沒再說什麽。


    劉碧玲笑笑說:"以前你在婦聯的時候,我們還以為你跟馬原在談戀愛呢。"


    "啊……"婉淩幹笑兩聲說,"你們這些人,不知道躲在背後說了我多少壞話呢!"


    劉碧玲高舉雙手說:"天地良心,我可是一名有思想、有覺悟的優秀共產黨員,怎麽會做這種暗箭傷人的事呢!"


    婉淩故作高深地擺擺頭:"難說,難說……"


    婉淩回到座位上,眼角餘光無意間瞥向劉碧玲,見她剛剛還滿臉無所謂的笑容,一下子就變得灰暗凝重。陳婉淩猛然意識到,劉碧玲在洗手間裏對她說的那番話,看似無心,實則是早有打算的。她回避她,也許並不是因為她跟王仕民的事情,而是因為她跟馬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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