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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人出現在另外一個人的生命裏,也許是由於街頭的一次偶遇,也許是電話那頭的一個聲音,也許隻是從別人嘴裏偶然聽見的一個名字,如果你不再遇見他,他不再接聽你的電話,別人不再在你麵前提起他的名字,那麽對於你來說,這個人就相當於不複存在了。


    馬原就是這樣消失在陳婉淩的生命裏,自那天在七月酒吧見過麵之後,他再沒有出現過。婉淩原以為他會編織一個毫無紕漏的借口,以解釋他為什麽要拋棄她而選擇朱明娟,她一直在暗自等待著這個借口,甚至想好了無數針鋒相對的駁斥之詞,但是,她等了許多天,一直等到他的婚期,這個假想中的借口並未出現,他沒有留下一句交待的話,好像跟她之間從來就不曾發生過什麽。


    其實馬原去找過陳婉淩,遵照朱明娟的意思,打算跟婉淩做一次徹底的了結。他開車來到婉淩所住的小區,恰好看見她從外麵回來,高挑的身影淹沒在樹影裏,踩著細細的高跟鞋,脆弱的腳踝不堪重負似的,微微打著顫。他從沒見她這樣虛弱的樣子,心口不期然地一疼,直想跑上去抱著她,就此與她天荒地老。


    陳婉淩走進樓梯間,過了一會兒,她臥室的窗口亮起了燈。馬原看見婉淩推開窗戶,手捧一杯白水靜靜地靠在那兒,靠了一會兒,仰頭飲盡杯子裏的水,用手抹了抹眼睛。他不知道她是否在擦拭眼淚,但他的心裏一直在落淚。


    麵對這種情形,叫他如何開得了口?馬原愣愣地在婉淩窗口下坐了半天,無數次想要給她打個電話、發個短信,終究是什麽都沒做,發動車子調頭離開。


    時間像捧在手心裏的水,任你想怎麽抓得更緊,握得更牢,終免不了一點一滴地漏掉,直到流盡最後一滴。陳婉淩的心,也像這點滴流逝的時間般,一分一秒地冷卻,直到喪失最後一絲希望。她覺得無力,一種真正的無力,一種滿身是勁兒卻無處可施的無力。


    陳婉淩看著鏡中的自己,那麽年輕,那麽漂亮,那麽優雅,那麽無懈可擊。不知多少人曾經對她心存向往,可是,那又怎麽樣呢?還不是和所有的普通女子一樣,未得到,已失去……美麗有什麽用?聰明有什麽用?手段有什麽用?她終究是留不住一個人,完不成一個心願,她終究還是一個失敗者。


    陳婉淩拿起一瓶轉珠香水,這支香水的名字叫做"冷水",婉淩喜歡這支香水,因為她覺得這香水的品性與她極其相似,那種清清涼涼的若有若無的香氣,雖然淺淡,卻可以飄出去很遠很遠。她把轉珠貼在左耳上,一點一點往下移動,經過脖頸,滑過雙峰,遊走在全身上下每一個角落。她赤裸著身體,瑟縮著站在穿衣鏡前,夜色像一襲輕薄的紗衣輕貼在皮膚上,被香水浸透的毛孔警覺地豎起耳朵,傾聽著這女子二十八個春秋曆經的全部秘密。


    她已經不再是原來的她了,她身體上那些不可愈合的創口此刻成為最大的羞辱與悔恨,這個夜晚,那個在她身體上留下傷痕的人,此刻又在誰的身體上切膚割肉?她絕望地閉著眼睛,想起那個戴著白帽子穿著白製服的自己,那個疲倦地站在馬路邊等待班車的自己,那個坐在充斥藥水味兒的病房裏發呆的自己……她曾經以為那是最糟糕的生活狀態,她曾經一刻也忍受不得,而現在她方才知道,什麽叫真正的疲倦,什麽叫真正的忍受。與感情上遭受的打擊相比,工作上的不盡如人意,隻是一場夏日的雷陣雨,雖然狂風大作電閃雷鳴,嚇得人心惶惶,然而最多不過是淋濕了一件衣裳,而感情上的打擊,則好比冬日的雪花,雖然隻是輕輕飄飄默然無聲地落著,卻足以將你凍成重傷。無論以前的生活多麽看不到前途,至少,她還有憧憬,還有驕傲,還有一個完整的自己,而現在的她,隨著馬原的離去,有一部分身體、有一部分靈魂,也永遠地棄她而去了……


    木已成舟,陳婉淩放棄了無謂的努力,暫時將與馬原有關的那一段記憶活埋了,強打精神投入到工作中去。


    婉淩緊閉門窗躲在辦公室裏吸煙,實際上從婦聯到廣電局之後,她的工作時間大部分是一個人躲在辦公室裏吸煙,除此之外就是像服務員似的奔忙於各大酒店為領導安排就餐。至於她想拍的宣傳片,由於種種人為的阻礙,暫時閑置一邊。她感覺自己不像個副局長,倒像個公關小姐了。


    想到公關小姐,門外響起一個清亮而甜蜜的女聲,一邊扣門一邊問:"請問陳局長在嗎?"


    婉淩按掉吸剩的半截香煙,拉開右手邊的抽屜把水晶煙灰缸放進去,又把抽屜推上,擰了一下鑰匙,這才起身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妙齡女子,染著深栗色的頭發,上身穿一件橙紅色外套,下穿緊身超短皮裙,皮裙恰到好處地包裹著臀部,突顯出一個渾圓挺翹的屁股。婉淩心想:我不是公關小姐,這位才是真正的公關小姐呢!公關小姐可不是什麽人都能做的,以我的條件,恐怕還不夠格。


    那女子隨著婉淩走進辦公室,使勁吸了吸鼻子說:"陳局長,您的辦公室好香啊!布置得好雅致。"


    婉淩淡淡地笑了笑,指著一旁的皮沙發,請她就座。


    女子欠了欠身坐下來,從挎包裏掏出一疊材料遞給婉淩說:"吳台長讓我送過來的。"


    婉淩接過材料一看,是一個宣傳片的腳本,心知這就是她幾個月前叫吳小麗找人寫的宣傳艾城當地風物的宣傳片。吳小麗在時間上一拖再拖,這會兒拖不下去了,就隨便找了個本子來敷衍她,還特地叫了他們的鎮台之寶,美豔動人的播音員關琳給送了過來,不知道安的哪門子心思。


    婉淩心想,你讓關琳去攻別人的關,可能有效,用她來攻我陳婉淩的關,可是大大的打錯了算盤。陳婉淩知道吳小麗一向看不慣比自己年輕漂亮的女人,她沒到廣電局之前,吳小麗最看不慣的人就是關琳,她來了之後,就把注意力轉移到她身上。其實論長相,婉淩遠比不上關琳,可她比關琳更有一種成熟穩重的風度,職位又比她們都高,因此更容易引起吳小麗的反感。


    婉淩老早就認識關琳,這會兒卻並不表露出來,拿起材料抖了抖,欲言又止的樣子:"這個……嗯……對了,你怎麽稱呼?"


    關琳愣了一下,在她看來,艾城上下應該無人不識她關大美人,特別是像陳婉淩這種漂亮又時尚的女人,更應該時時留意她關琳的動向,她的穿著打扮應該是這些美人兒們爭相模仿的對象,她就是艾城時尚界的風向標。然而陳婉淩一臉茫然地直視著她的眼睛,耐心地等待著她的回答,她就不得不用了一種乖巧的語調說:"我叫關琳,是……"


    關琳本想對自己的身份做一個全麵的介紹,陳婉淩打斷她說:"小關啦,吳台長叫你送來的這是什麽?"


    關琳說:"是一個宣傳片的腳本。"


    "什麽宣傳片的腳本?"


    "這個……我也不太清楚,吳台長說是您要的宣傳片的腳本。"


    "我要的宣傳片的腳本?"婉淩疑惑地說,"我看你們台長是不是搞錯了?"


    "啊?"關琳說,"我不知道。那我下去給您問問。"


    婉淩點了點頭,說:"好。"


    關琳去了一會兒,打電話過來說:"吳台長正在開會,她說本子沒錯。"


    婉淩說:"你跟吳台長說,要她開完會到我這兒來一下,我有事問她。"


    結果婉淩等了一上午吳小麗也沒來,眼看要下班了,婉淩撥通了她的電話:"吳台長嗎?我是陳婉淩。"


    "噢,陳局長好。"


    "你叫人送了個本子過來,我看了,有幾個問題,麻煩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喲,陳局長,真不巧,我正開會呢!"


    "這麽晚還在開會?那等你開完會再說,我在辦公室等你。"


    陳婉淩又等了四十多分鍾,此時距下班時間已經過了將近半個小時,吳小麗還是沒有來。陳婉淩忍不住再次撥了吳小麗的電話,這回答複她的是一個機械的電子女聲"對不起,你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簡直是豈有此理!"陳婉淩急怒攻心,狠狠地摔了電話。


    這個吳小麗太不像話了!看來一再的忍讓和退避是沒有用的,必須針鋒相對地跟她幹一仗,否則的話,以後的工作真是沒法子開展了。


    一邊是慘遭欺騙的感情,一邊是備受刁難的工作,陳婉淩像一隻受困的野獸,氣勢洶洶而又彷徨無助。她雙手支著辦公桌,急促的呼吸牽引得雙肩瑟瑟發抖,如果此時吳小麗就在麵前,說不定她會指著她的鼻子破口大罵。可陳婉淩畢竟是陳婉淩,陳婉淩不是僅有一身蠻力的野獸,她有思想,有智慧,有經過二十幾年嚴格家教培養出來的理性。盡管遭受了這麽多的打擊,她仍能心如明鏡,客觀理智地分析自己的處境。她知道,如果不甘心就此沉淪,就必須克服情緒的困擾,在工作中找到一個突破口,隻有把這個突破口打開了,她才能呼吸到來自新世界的空氣。


    陳婉淩回家草草吃了個午飯就趕往單位,焦躁地等待著上班時間的來臨,她恨不得馬上把吳小麗叫過來,好好地處理一下,可是這種事情急不得,哪怕是心裏有把火在燒著,還要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按部就班慢慢來。


    上班時間一到,陳婉淩撥通了吳小麗的電話:"吳台長嗎?我是陳婉淩……"說到這裏,她故意頓了一下,看看吳小麗會不會對上午的事情有所解釋。吳小麗並沒有要解釋什麽的意思,隻笑著招呼了一聲就沒了下文。陳婉淩隻能自己接下去說:"吳台長,我上午不是叫你到辦公室來一下嗎?怎麽一直沒見你過來?"


    吳小麗說:"噢,我開會一直開到十二點後,估計您都下班了,就沒敢打擾您休息。"


    陳婉淩說:"我沒休息,一直在辦公室等你。"


    陳婉淩是把這句話當一個小型炸彈扔出去的,心想它的殺傷力雖不至於讓吳小麗無言以對,至少也能讓她慌亂一陣。可吳小麗比陳婉淩想象的老練得多,寥寥數語就為自己解了圍,還反過來將了陳婉淩一軍。


    吳小麗假惺惺地說:"哎呀,那真是對不起了,害陳局久等。"


    又說:"陳局長工作真是兢兢業業,我們都要向您學習。不知道陳局長什麽事,找我找得這麽急?"


    吳小麗這一問,倒把陳婉淩給問住了。本來拍這個宣傳片,並不是什麽火燒眉毛的急事,沒必要擠出中午的時間來做,陳婉淩犧牲中午的休息,一來是因為跟吳小麗約好了見麵,她想看看她究竟能玩出多少花樣,二來是因為今日馬原大喜,她想找些工作來分散注意力。但是這兩個理由都是擺不上台麵的,因而此時陳婉淩倒顯得理屈似的,不知怎麽說為好,隻叫吳小麗先到辦公室來,來了再說。


    吳小麗花容月貌、花枝亂顫地來了,花蝴蝶似的翩然飛至婉淩辦公桌前,故作優雅地行了個禮說:"陳局長什麽事?"


    婉淩把腳本遞上去,簡單地說了一下找她上來的原因。


    吳小麗畢竟淺薄,耐不住撇了撇嘴說:"噢,就為這個本子的事啊?這麽一點兒小事,您電話裏跟我說一聲不就行了?"


    陳婉淩眉毛一挑,兩道目光箭一樣往吳小麗臉上一掃,拿起辦公桌上的煙灰缸猛地往地上一砸。煙灰缸應聲而碎,撒了一地的水晶。碎水晶迸射到吳小麗腳下,猝不及防的,把她嚇得跳起來打了個抖。


    陳婉淩上前一步,食指直戳到吳小麗的鼻子尖上,厲聲說:"工作之中沒有小事!你沒聽說過-千裏之堤,毀於蟻穴-?你這種麻痹大意的工作作風是要不得的!"


    吳小麗心想,這麽一點子事情,用得著這麽上綱上線的嗎?不過陳婉淩說的話並沒什麽錯處,她也就隻能點頭稱是。


    陳婉淩借機發過了威,換了平靜的口氣說:"這個本子就寫得很馬虎,跟上次拍的宣傳片完全一樣嘛!我早就跟你說過,我想要不同的東西。要細致一些,精致一些!這個本子寫得太大太空了,你拿回去叫編輯重寫。"


    其實吳小麗送過來的本子,就是上次拍宣傳片的本子,她根本就沒布置編輯去寫,隻是隨手把舊本子複製了一份,拿來堵陳婉淩的嘴。吳小麗認為陳婉淩在仕途上正是四麵楚歌的時候,應該清楚自己的處境,有了個台階就要順著下來。沒想到陳婉淩偏偏不識相,非要在工作中顯露身手,反反複複揪住這麽一件小事不放。她可沒耐心跟著她瞎起勁,電視台裏裏外外要忙活的事情多著呢。


    吳小麗用了一種百般無奈的口吻對陳婉淩說:"陳局長啊,您不知道啊,咱們這小城市,編輯水平隻有這麽高,就這麽一個小本子,還是我們加班加點搞了好幾個月才弄出來的呀!您不能拿省電視台的水平跟咱們比啊……"


    陳婉淩臉色一凜,緊接著眉毛往上挑起,又露出了摔煙灰缸時的神情。


    吳小麗一見這神情就怵了,生生把餘下的話咽了回去。


    陳婉淩這回並沒有發怒,她穩了穩情緒,以領導者的姿態說:"正是因為水平不高,才要多寫多練,提高水平。"


    吳小麗隻能答應回去叫編輯重寫,拿著本子悻悻地走了。


    陳婉淩疲倦地躺倒在轉椅上,聽見門外好幾個人圍著吳小麗問:"剛剛怎麽了?咣當一聲。"


    吳小麗說:"沒什麽,摔了一個煙灰缸。"


    "摔了煙灰缸?怎麽摔的?"


    "不知道,反正就是摔了。"


    眾人沉默了一陣,然後發出"明白了"的"哦哦"聲。陳婉淩猜想剛剛沉默的那段時間,他們在互相耳語,而他們耳語的內容,不用說,她也能猜到八九分。奇怪的是,她那顆敏感的女人心已經不再為此感覺刺痛了,她靜靜地躺在那裏,像一塊飽經風霜的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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