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律皺著眉,像是有些吃力地思索著,道:“我……不是很明白,你說這麽多到底是什麽意思?”


    蘇武道:“從來就沒有什麽高於一切的審判者,不管是過去,還是未來。衛律,你寄托了全部期望的,並沒有你想象的那種力量。”


    衛律緩緩站了起來,盯著蘇武,一字一頓地道:“我不想聽那些廢話!事實就是,你有那個能力,但你不會去做,是嗎?!”


    蘇武歎道:“我不能幹預天命……”


    衛律驟然爆發般地大叫道:“你是‘受命者’,你能改變這一切!你沒看到劉徹已經瘋了嗎?他殺人殺到眼都紅了!連自己妻子兒女都殺!長安城血流成河,死者數萬。這樣一個人,多活一天便多禍害一天!”


    蘇武道:“你隻是因李夫人的緣故深恨陛下,這強烈的恨意使你無法看清事實。平心而論,陛下沒有你認為的那麽無道昏暴,他治國五十餘年,多有建樹。隻是他長於宮廷,少年繼位,帝王的生長經曆,常常會使一個人形成迥異於常人的想法。如果一個人自幼便終日被‘睿聖天縱’、‘聖明燭照’的稱頌包圍,如果所有人給他的呈文起首都要加上‘臣惶恐昧死言’這樣的語句,如果他對家族祖先的了解都充斥了‘與蛟龍交合’、‘具五彩雲氣’、‘夢日入懷’之類的神話,那麽他必然鑄就一種堅定的信念,堅信自己確實就是真命天子。他從來就沒有懷疑天命屬於自己,他不需要和誰爭奪天命。如果出現了與這信念矛盾的證據,他便拒絕相信。這也是陛下最大的悲哀,他一直以來活在一個不真實的世界裏。以此而言,你不覺得陛下甚至有些可憐嗎……”


    “可憐?哈哈……”衛律驀地爆發出一陣大笑,“那誰來可憐我?誰來可憐阿妍?誰來可憐長安城數萬冤魂?誰來可憐玉門關外十萬枯骨?他錦衣玉食,窮兵黷武,視人命如草芥,以百姓為芻狗。同情這樣一個獨夫,則置千萬死者於何地?!”


    蘇武沉默了一會兒,道:“換一個,便一定做得比他好嗎?陛下的是非功過,千百年後也難有定論。陛下是個矛盾的人:一方麵,他殺伐決斷,權變雄猜,固一世之雄;另一方麵,他連一個普通人的判斷和常識都沒有。他晚年的猜疑濫殺,隻因為他不能接受那些與他幾十年來所堅持的信念不相符的事實,於是就沉浸到巫蠱的猜想中,古簡、石鏡、讖詩、‘受命者’……都是巫蠱之術的結果。你見過那蒙著自己雙眼大叫‘你看不見我’的孩子嗎?陛下就像這樣一個拚命要維護自己幻覺的孩子……”


    “他不是孩子,是成人!”衛律大聲道,“如果他發了瘋,便不該待在那個位置上禍國殃民!你是這世上唯一能阻止那個瘋子的人,當你安坐在這裏眼看蒼生荼毒,大談什麽天命不可違,你的心裏就沒有絲毫負疚嗎?!手握利器卻不替天行道,這本身就是罪惡!就是助桀為虐!”


    蘇武歎了口氣,道:“陛下駕崩了。”


    衛律和李陵一齊驚呼一聲,道:“什麽?!”


    蘇武道:“就在剛才,你們到這裏的時候,陛下在五柞宮駕崩了。臨終有密詔,以‘孝武’為號。他是景帝中子,古簡上的‘仲’恰好寫作‘中’。‘受命者誰?仲子武王’……他至死都在維護自己受命於天的幻覺……”


    衛律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麽,然而又說不出來。眼神從原來的瘋狂淩厲變為迷惘茫然。好像眼睜睜看著一件構築得無比高大的建築,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垮塌下來。


    突然,李陵道:“我明白了,你等到這個時候,隻是為了讓他善終!你想報答他。”


    蘇武道:“陛下確實有恩於我,他曾在我最不為人所重視的時候識拔我,但這不是我不願叛漢的原因。漢朝氣數未盡,天命如此。”


    李陵道:“不,不對!古簡上說漢有六七之厄,就是這個時代。子卿,還記得嗎,傅仲孺說過,你的相貴不可言!他沒看錯,你本該取而代之。你……唉!”


    蘇武道:“少卿,多謝你那次帶我去看相,那是我第一次接觸我的生命的真相——盡管當時我還一無所知。傅仲孺確實有過人之處,但他說的也未必全然正確。他是傅說的後人,我先王的臣仆,這使他在預測時不自覺地摻雜了一些效忠王族的習慣傾向——這一點或許連他自己也沒意識到。我隻是一個逝去的國度的君王,但陛下是我在這個現實國度的君王,他對我有知遇之恩……”


    衛律叫道:“你腦子是不是讓你父親藥昏了?!劉徹本來該亡於你手!他封你一個中郎將,你就放棄整個天下,你知道你失去了什麽嗎?上天注定的光複神族的最佳時機,就這樣被你白白錯失了!你對他的效忠,便是對真正的天命的違逆!天與不取,反受其咎。你這個笨蛋,逆天行事,你會受報應的!”


    蘇武淡淡地道:“不,你們錯了。六七四十二,漢朝有四百二十年的壽命。衛律,也許你會大失所望,但這才是真正的天命,你我都無法改變。結束漢朝的人,也不是我,另有其人。‘當塗高’會出現的,但現在,既非其時,也非其人。”


    衛律道:“不!你是‘受命者’,你能拯天下於水火,解萬民於倒懸,你能摧毀現世的一切不公和黑暗……”


    蘇武道:“衛律,你最大的錯誤,便是把命運的改變寄托於更高一層的神明,那是最危險的事。誰告訴過你,高於凡人的生命所建立的秩序必然比現在更公平、更美好?誰告訴過你,智慧越高,道德必然也越高?生命的本能都是自利,他人為什麽要奉獻自己的異能來為你們謀求幸福呢?人類的智慧高於禽獸,殺戮和奴役禽獸最多的,不正是人類?況且今天這個世界,不論你如何切齒痛恨,都是天下眾生共同造就的,不能歸咎一二梟雄的操縱。當年楚漢相爭,群雄逐鹿,難道不是百姓簞食壺漿以迎沛公,成就了漢家天下?既然選擇了,便要承擔後果。如果對自己的選擇後悔,付出的代價到了無法承受的地步,人們終有一日會再一次作出選擇,那才是真正的莫之能禦的天命。天命或許沒有你所期望的那樣如應斯響、因果立現,但一切不公,最終都會得到清算,任何侵淩,最終都必然付出代價。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你我應該慶幸天命的存在。天命,是弱者最後的護符,是強者最終極的約束。暴行從來是不顧道德、不畏人言的,唯一能讓它忌憚收斂的,隻有更為強大的力量。隻是這力量並非來自什麽高於一切的異人神明——”


    “不!我不信!”衛律叫道,“‘天命玄鳥,降而生商’,難道隻是一個騙局?!那最初又是誰編造了這個謊言?”


    蘇武歎了口氣,道:“你能讀懂最艱深的古文,卻唯獨忽略了這詩句最淺顯的意思。好好想想吧,它的原意是什麽?‘天命玄鳥,降而生商’,是天命決定了玄鳥族的出現,而不是相反。”


    衛律喃喃地道:“‘天命玄鳥’……‘天命玄鳥’……”


    蘇武道:“你和許多人一樣,把天命的奉行者當成了天命的代表者,失之毫厘,謬以千裏。其實,你我都在這天命之下,無法淩駕其上……”


    “哈……”衛律仰天大笑,“好一個敬畏天命、甘守本分的君子,嘖嘖,高尚得我都要感極而泣了——可是,你拿什麽來證明你說的一切?我相信古簡的記錄,因為那是實實在在無法篡改的明證。也許我的識讀未必完全精確,也許我的理解會有偏差,但至少那不是無中生有的虛構!而你對天命的解釋,全出於你一人之口,讓我如何確信是真的?你有什麽證據?我怎麽知道,這裏麵沒有你居心叵測的編造?”


    蘇武歎道:“等這北海的冰雪完全融化,你和少卿帶了那麵石鏡過來吧,那時我會讓你看到證據。”


    ◇◇◇◇


    空曠的冰麵上,隻剩下李陵和蘇武。


    李陵看著蘇武,就像看著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蘇武笑笑,道:“少卿何必這樣看著我?”


    李陵道:“這麽多年了,你何不一開始就告訴他?”


    蘇武道:“那時他的心已經被仇恨所淹沒,任何勸告對他都不會有效。他所受過的磨難,遠超常人。多少年苦心焦思,籌謀勾畫,隻為找到‘受命者’,借助‘受命者’的力量,顛覆這個世界。他在‘受命者’身上投注了太多的期望,如果我告訴他,他所有的寄托,都注定無法實現,以他的性格,必然會因絕望而極力挑動漢匈戰爭,直至玉石俱焚,蒼生塗炭。他曾給了我第二次生命,真正意義上的第二次生命。沒有他,我至今不知道自己來自何處,去向何方。而我欠他的,卻不能濫用異能來回報,便隻能,至少盡可能減少他對他人和自己的傷害。現在,李延年被誅,李廣利被他設計殺死,隨太醫被牽連下獄處死,再加上陛下也已駕崩,他所有的宿怨仇恨,都已隨著死亡消散。他的複仇,沒有了目標,所以我到這時才告訴他真相。”


    李陵歎了口氣,點點頭,想了想,又道:“子卿,你反複說到‘天命’,我有個疑問,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蘇武道:“你說吧。”


    李陵道:“你說,玄鳥來自未來,你是‘受命者’,對未來發生的一切都了然於胸。那麽豈非意味著,未來在現在就已經存在?我有些糊塗了,這、這怎麽聽起來很怪異?”


    蘇武道:“是的,正是這樣。這裏麵存在著深刻的矛盾。”說著伸手道,“把你那枚銅錢給我。”


    李陵道:“漢錢在這裏沒用,我怎麽會帶在身邊?”


    蘇武指指他腰間。李陵一愣神,才想起來,解下腰間那枚纏著五彩絲線的厭勝錢。


    解開上麵的絲線,便可見錢上鐫著“脫身易、宜子孫”的禱詞,李陵呆呆地看著,百感交集,閉上眼睛,在手中用力握了握,感受著掌中被那枚錢硌到的疼痛,歎息一聲,才鬆開手,將錢遞給蘇武,道:“要這幹什麽?”


    蘇武將那枚厭勝錢往上一拋,又伸手接住,道:“字還是背?”


    李陵一呆,道:“跟射覆有關嗎?”


    蘇武道:“字還是背?”


    李陵道:“就算是字吧。子卿……”


    蘇武手一攤,卻見掌中那銅錢是背朝上。


    蘇武道:“是背,你猜錯了。不過,也不能說你全錯,這樣的隨意拋接,字和背的可能本就應該各占五成。如果我拋接的次數足夠多,比如一千次,字和背就會各占約五百次。問題是,我隻拋了一次,當現在背朝上時,那字朝上的狀態到哪裏去了呢?從宇宙中消失了嗎?不,它應該存在!否則這就是一個錯誤的宇宙,因為它喪失了平衡。所以,當我拋接這枚厭勝錢時,也許有兩個世界誕生:一個世界裏,背朝上,就是我們所在的這個世界;另一個世界裏,字朝上。除此以外,兩個世界沒有任何不同。你還是你,我還是我,天地萬物皆如故。像這枚銅錢一樣,導致宇宙分裂的極點有很多,多到根本無法計數。無形無相的元氣,無所不在的微粒,組成世間的一切,這種狀況,是為混沌。任何一點變化,都會導致分裂。一切的可能同時存在,不幸的結局隻是無數可能中的一種。你可能北伐降胡了,也可能依然在朝為官。李夫人可能死了,也可能還活著。老聃描述過這種狀態,一件東西,是黑的,同時也是白的。一個人智巧過人,同時也極度愚笨。彭祖可能極度短命,夭折的嬰兒可能最為長壽……寵辱、黑白、貴賤、智愚,所有可能同時存在。可惜沒有幾個人真正聽懂了他的話,他們以為這隻是一個哲人對動蕩時代的無奈圖解。世界會不停地分出歧路,你我本應該有無限可能的未來,但不幸的是,我們一手毀了那無數可能的未來。當滔天的洪水流入歸墟,億兆宇宙轟然湮滅,一個從樹枝向樹根伸去的回環結成了。這段有大洪水的曆史被永遠嵌在了時間之樹的根部,成了未來人們所知道的曆史的一部分。未來的人們,不管哪個國家,不管哪一族裔,都會知道自己的祖先經曆過一場可怕的洪水。於是,我們隻能擁有一種曆史,我們隻能生存在一個早已被決定了的世界。過去決定現在,現在決定未來,未來決定過去。當無數新的分叉誕生,當其他宇宙奔向無窮的可能,我們——你現在所意識到的我們,隻能在這一段曆史中艱難跋涉,沿著一條固定的路線前進。因為人類自己的罪惡,我們自己給自己製造了一個生生世世永遠無法逃脫的回環。”


    李陵隻覺得腦子裏轟轟作響,像有無數匹瘋馬在裏麵來回猛衝。他喃喃地道:“分叉……宇宙……天,你在說些什麽?”


    蘇武將那枚厭勝錢還給李陵,道:“對大多數普通人來講,這其實也沒什麽,他們一樣生活,一樣悲傷和喜悅,一樣誕生和死去。有分叉的宇宙和沒有分叉的,對他們有什麽區別呢?可是對我們,就不一樣了。玄鳥族的存在是一種奇特的狀態,從表麵上看,我們混跡於常人中,也在這曆史長河中載沉載浮,但因跨越時間的經曆而獲得了異能,這河會流到哪裏,前方有怎樣的暗礁漩渦,我們能提前知道。我們能輕微地調整一下自己在這大河中漂流的姿態,使自己避過最為凶險的境地,隻是我們不能過多幹預,更不能改變這河流本身。比如,為了求生,我會從地下挖掘出一些野鼠儲藏的種子,我的索需不會超過生存的必須。然而自成湯以來,多少短視的玄鳥族人,倚仗無人能敵的神通,所謀何止一餐!以酒為池,懸肉為林,裸裎相逐,長夜之飲,自以為得計,孰知攫取愈多,報應愈烈!任何突破底線的幹預,都是在飲鴆止渴,自促其亡。這一切,我都無法告訴衛律。他剛剛從希望轉為極度失望,如果再讓他知道,本來可能存在一個他和李夫人相愛善終的結果,他是一個極端的人,隻要存在一絲希望,他會不惜用死亡去求取。但玄鳥族不能再重蹈那慘烈的覆轍。我不想再次點燃他的希望又再次掐滅,那種打擊太殘忍,足以把他推向瘋狂。”


    ◇◇◇◇


    夏末的北海極美,海水是一種比天空更深邃的藍色,既深且廣,一望無際。


    這是一個寧靜的中午。海中漂蕩著一葉扁舟,載著三個人。坐在舟中,放眼望去,幾朵白雲慵懶地沉垂在深藍色的海麵上空,仿佛一團團潔白的絲絮,低得好像伸手就能夠到。


    蘇武接過衛律遞過來的石鏡,那是一麵平滑的青灰色的鏡子,拿在手中極輕。蘇武道:“你用過吧?”


    衛律瞟了一眼蘇武,道:“你不是‘受命者’嗎?這世上沒有你不知道的事,我還以為在你的語言裏,不會再有任何發問的語句了。”


    蘇武淡淡一笑,道:“測知那些事情,是需要體力和心力的。我不會存心去了解每一件。這一刻世間發生了多少事?如果有人一一描畫下來交給你,你也來不及看吧?”


    衛律道:“我用過幾次,給阿妍招魂。按著少翁的法子,用阿妍的頭發燒成灰,和這鏡子一起放在露水中,阿妍果然出現了。幸而阿妍當年給我那枚佩幃,上麵有她用自己的發絲縫製的玄鳥圖案。隻是露水很難收集,我幾個月才能見一次阿妍。這些年下來,那佩幃上的發絲都被我一點點拆光了。”


    蘇武拿起那麵石鏡,掂了一掂,道:“你有沒有發現,這石鏡輕得奇怪?”


    衛律道:“是的,輕如毛羽,卻又堅實無比,也不知是什麽材質。”


    蘇武把玩著石鏡,道:“我不是說這個,你把它浸入露水中的時候,有沒有想過——這麽輕的東西,本應該入水不沉啊!”說完,把那石鏡往船外一拋。


    衛律被他這舉動驚得腦子裏驀地一空,過了一會兒,才大叫一聲,縱身便向那石鏡落水處撲去。


    蘇武一把拉住他,道:“危險!你不能下去!”


    北海的水極其清澈,透過水麵,可以明明白白看到石鏡緩緩下沉,衛律一時掙紮不開,看著水中那青灰色的圓形一點點變小,急怒交加,忽然回身刷地抽出劍,向蘇武砍去,叫道:“放開我!”


    蘇武卻不避不讓,伸手一把抓住劍刃,道:“這裏是整個北海最深的地方,你下去也不可能把它撈上來。”


    衛律吼道:“鬆手!你別逼我!”說著劍向下一用力,一縷鮮血立刻從蘇武掌中流出,順著劍刃一滴滴滴落在大海中。


    蘇武沒有鬆手,道:“這世上有些事物,失去了便不可能得回來,你隻能接受!李夫人和這麵石鏡,都一樣。”


    “住手!”李陵掣劍而出,劍尖抵在衛律後心,又對蘇武急切地道,“你攔著他幹什麽?他要跳海就由他跳好了!”


    衛律頭也不回地道:“李陵,有本事你就下手!我倒要看看,今天到底誰死在前頭!”說著手中的劍用力往下一壓。蘇武依然沒有鬆手,隻是平靜地看著自己握著劍刃的那隻手。更多的鮮血從指縫間滲出,滴進大海,在海水中暈染開來,化成一片片淡淡的紅暈。


    “你發什麽瘋?”衛律大叫道,“你以為你是‘受命者’便刀劍不入了嗎?你真以為我不敢殺你?”


    李陵又驚又急,對蘇武道:“你在幹什麽?!你可以使自己不受傷的!”


    蘇武搖頭道:“有力量不等於銅筋鐵骨,玄鳥族也來自肉體凡胎,從湯到紂,所有商王如今都隻剩一堆枯骨。”


    衛律看著那石鏡下沉的方向,絕望地道:“那你為什麽要這麽做?為什麽?!”


    蘇武道:“你救過我一次,我不想看著你走向絕路。所以也盡我的所能挽救你一次。”


    “救我?哈!”衛律怪笑一聲,笑聲裏充滿了淒涼和憤怒,“你說你要救我?你毀了我的希望!這石鏡能照出另一個世界!阿妍真的出現過,真真切切,和她生前一樣!我告訴她等我,我會救她的。”


    蘇武道:“可是她回答你了嗎?”


    衛律道:“她會等我的!她一定會等我的!這次我不會再讓她失望!”


    蘇武道:“李夫人已經死了,你不要再欺騙自己。從來就沒有另一個世界。石鏡召回的,不是李夫人的魂魄,而是一個幻象。你看到她和生前一樣,隻因為那本來就是她生前的景象。她為什麽沒有實體?為什麽不能回應你?衛律,你不能永遠活在過去。過去你確實受過傷害,但現在,是你自己在傷害自己。”


    衛律一怔,旋即叫道:“你胡說!她會回來的!我會找到一種突破一切障礙的力量,讓她重生!”


    蘇武歎了一口氣,道:“在李夫人進宮之時,你就已經失去她了。你一直不肯接受這個事實。我理解你為了感情而做的一切不容於世俗的事。但是,現在隔在你和夫人之間的,已經不是地位或權勢,而是生死大限。這不是人力可以逾越的。石鏡也拯救不了你,它隻是欺騙了你的眼睛。”


    衛律握劍的手開始微微顫抖,道:“不!你在騙我!一定有辦法的!那條通向你們的世界的通道沒有封死!我派人查過,整個北海,流入的河流數百條,流出的隻有一條,卻永不滿溢,這海底深處分明有一個無底洞!那個息壤,到現在還在運作著!不管你們來自未來還是天外,你們那個世界,必然有比這裏強大得多的力量,來改變一切!”


    蘇武道:“是的,通道還沒有完全關閉。但你知道穿越這條通道是什麽結果嗎?你見過漁民在北海捕到的那些身形奇薄的海魚嗎?那是深海之中的巨大壓力所致。跨越時間所導致的壓力,要億萬倍於這種。那種壓力,足以把最強韌的生命碾為齏粉。”


    衛律道:“不,不會的!大禹泄洪之時,從玄豹到水蛭,從五湖四海被轉運到這裏,不都安然無恙?人必然也可以活著通過泄洪通道!你是‘引路者’,你一定知道怎麽回去!”


    蘇武道:“不,我不是‘引路者’。‘引路者’一詞,是‘導引者’的訛誤。玄鳥族的任務是導引洪水。我沒有能力回去。空間的轉移和時間的躍遷是兩回事。穿越時障的那一刻,秋毫之末的分量,也會增大到重逾泰山。而任何泰山般巨大的物體,都會在瞬間濃縮為針尖大小的致密狀態,直到衝出通道,才能恢複原狀。石鏡是用玄鳥的一部分材料製作的,這種材料的特異之處就在於幾乎沒有分量,隻會感應到水的吸引,以找到洪水所在的正確時空點。玄鳥能安然通過這樣的壓縮重塑而性狀不變,可你能想象有生命的血肉之軀,能經受這樣慘烈的考驗嗎?”


    衛律的眼中充滿了絕望之色,握劍的手慢慢鬆開,蘇武握著劍刃,將劍倒拿著從衛律手中抽出。


    衛律道:“但……玄鳥還在這世界上,就在我們腳下的萬丈深海之中,我會傾舉國之力找到玄鳥,隻要它能回去,帶去這邊的信息……”


    撲通一聲,那劍被蘇武投入大海,劍刃上的鮮血在海水中化開,出現一道長長的血痕,直向大海深處延伸過去。


    “玄鳥已經死了。”蘇武將劃傷的手浸入海中慢慢清洗著,平靜地道,“它不可能載著任何東西回去了。商王族的語言和後世有許多不同。‘天命玄鳥,降而生商’,降,不是降落,而是死亡。”


    船舷周圍的海水已被染成了一片淡紅色,李陵收起佩劍,撕開一幅衣襟,給蘇武包紮手上的傷口。


    衛律道:“‘降’就是死亡?怎麽可能?你在撒謊!你們的語言讀音早被西周禁絕了,死無對證,你就是把玄鳥說成狗馬都可以!”


    蘇武道:“不信的話,你可以想想《禮記》,那裏麵就有證據。”


    “《禮記》?”衛律一臉不屑地冷笑,但片刻之後,他的臉色變得凝重起來。


    李陵道:“《禮記》寫什麽了?”


    衛律喃喃地道:“‘天子死曰崩,諸侯曰薨,大夫曰卒,庶人曰死,羽鳥曰降……’。”


    蘇武點頭道:“對,在那個時代,‘降’用在鳥類身上,意思就是死亡。玄鳥已經死了。就像這裏的傳說,神鳥是帶著火焰墜入大海的。這是禹的傑作。洪水退落後,禹私下把在北海邊所見到的一切密報給了舜帝,他把玄鳥描述成了一個高高在上監視著人間一切舉動的神物。他說夷狄之人將玄鳥視作天帝的使者,他們向玄鳥朝拜祝禱,控訴罪惡,請玄鳥解決爭端、降臨福祉。有這樣一個東西存在,普通黎民也可以繞過人間的帝王與祭司,直接與天庭溝通。年邁的舜聽完後,作出了一個重大決定,他命重黎——那個時代最擅用火的官員,不惜一切代價焚毀玄鳥。重黎做到了,他混在朝拜玄鳥的人群中,接近玄鳥,在玄鳥的關鍵部位點燃大火,焚毀了玄鳥。重黎也與玄鳥同歸於盡。禹排除了他在世上最大的威脅,如願以償地登上了帝位,利用在大洪水時期建立起來的巨大威信,建立起第一個世襲的政權——夏朝。重黎焚毀玄鳥這件事,對曆史走向的影響如此深遠,但在史書上卻沒有明確記載。因為這是一件見不得光的事。隻在西周的《呂刑》中有些含糊其辭的記載,還誤把北狄寫成了南蠻。後世更是被那寥寥幾十個字弄得猜測紛紜,文中的帝是誰都不清楚,從顓頊到堯舜,說什麽的都有。重黎甚至被說成‘重’和‘黎’兩個人。為君王賣命做隱秘肮髒的事,雖然無法獲得公開的傳頌,但能獲得巨大的實利作為獎賞。因為重黎的這樁大功,他的子孫被授予對北方蠻夷永遠的統治權。直到今天,重黎的後人依然在統治著這片土地,雖然他們早已忘卻了自己家族的來由——‘撐犁’就是‘重黎’,‘撐犁孤塗’就是‘重黎之子’。”


    衛律與李陵目瞪口呆。


    蘇武道:“對,不要驚訝,‘撐犁孤塗單於’,匈奴的最高統治者,就是上古火正重黎氏的後人。”


    衛律喃喃地道:“‘……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報虐以威,遏絕苗民,無世在下,乃命重黎,絕地天通……’竟然是這樣……”


    李陵忽然咦的一聲,道:“怎麽回事?這、這海……”


    衛律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也吃了一驚。隻見不知何時起,他們周圍的海麵上,升騰起了一股茫茫霧氣,放眼望去,遠處已朦朧難辨。那霧氣越升越濃,鋪天蓋地。


    李陵吃驚地道:“這是要變天了嗎?”


    衛律道:“不!不是!”看了蘇武一眼,忽然神色一變,道,“是你在施術!你、你在招魂?”


    蘇武道:“不是,是石鏡在海底運轉。”


    衛律吃了一驚,道:“沒有露水和發灰,石鏡怎麽會……”


    蘇武道:“石鏡本來就是被設置用在這個地方的。中原找不出第二個如此清澈的水源,不得已才用仙人承露盤搜集露水。並不像少翁故作神秘說的那樣,非用什麽‘無根水’。發乃血之餘,用頭發,遠不如使用鮮血本身。製作這麵石鏡的人,就是契,世間第一個玄鳥族人。他的名字也是因這件事而得的——契,本意就是鍥刻。他在這麵石鏡上,刻錄下了一切事情的來龍去脈。契清楚地預料到,未來的語言文字會發生無法控製的變化,任何用文字的形式留下的記錄,最終都會變得無法識讀。所以,他用這種獨特的方式保存真相。讀取真相的工具,則是玄鳥族自身的生命之鑰。隻要玄鳥族的血統還在,真相便能被還原。孔子是因為無法把自己的鮮血儲存數百上千年,不得已而求其次,才使用了自己的頭發。頭發也是生命的一部分,發絲中同樣留存有玄鳥族的記憶。少翁一知半解,看了孔子留下的記錄,誤以為唯有用頭發才能招魂。他買通宦官,從一隻篦子上得到李夫人的頭發。他運氣不錯,李夫人是白狄,也帶有一點玄鳥族血統。她在難產彌留之際,預料到兄弟必不得善終,所以拒絕與陛下見最後一麵,將自己最美的一刻留在陛下的心中,使陛下因顧惜她的美貌而減弱對李氏兄弟的厭惡,延遲李氏滅門大禍的到來。石鏡顯示的內容和驅動它的玄鳥族人的血脈有關:血統不純的,隻能顯示一點本人生前的片段;血統純正的,能追溯到很久以前,乃至演示出最初發生的一切——也許,應該說是很久以後。”


    霧氣蒸騰的海麵上,忽然發出一道強烈的閃光,那閃光強烈到三人幾乎睜不開眼。隨之而來的,是一聲山崩地裂般的巨響。待到睜開眼睛,隻見那強光退去的地方,現出了一個驚人的景觀:一座座巨大的冰山在緩緩崩塌、融化,四處是熊熊燃燒的大火,各種被燒得焦黑的無法名狀的廢墟橫七豎八倒在冰川之上,被烈火融化的冰川也在緩慢地解體。


    冰川之上,廢墟之中,遙遙可見一些微小的四散逃命的人的身影。隔得太遠,聽不清那些人發出的驚恐呼叫,但能清楚地感受到那種強烈的恐懼和絕望。更遙遠處,隱約可以看到,天空中有幾隻灰色的大鳥在飛翔,接二連三有烈火強光閃現,轟隆隆的雷鳴般的聲音也緊接著傳來。那些逃命者奔命於那熊熊烈火和不斷倒塌的冰山間,看起來像巨人手下隨時會被碾死的螻蟻。


    李陵和衛律屏住呼吸,遙看著那些掙紮於冰與火之中的生命。李陵全身微微顫抖,衛律死死抓著船舷,手指關節因為太用力而凸起發白。


    烈焰在燃燒,巨浪在翻湧,玄冰在裂解。偶爾有些幸存者逃離烈焰的魔爪,身處的冰川卻又在戰火中斷裂、翹起、遊移,幸存者哀嚎著滑入布滿烈焰的大海。


    一塊巨大的傾斜的浮冰漂移到他們船前,浮冰上有幾個人,他們緊緊抱著整個冰麵的最高處,對著這邊大喊。那些人衣飾古怪、相貌奇特,李陵和衛律猛地站了起來,他們完全聽不懂那些人在喊什麽,但聽得出那聲音裏強烈的求救意味。那是所有生命在瀕臨絕境時都會發出的慘呼。


    浮冰漂浮到離小舟不過一兩尺的地方,李陵忍不住向最近的那名求救者伸出手去,那人卻渾似沒見到就在眼前的這葉小舟和舟中三人,目光直接越過他們,一遍遍地向遠方呼救。


    蘇武道:“沒用的,我們對他們而言是不存在的。你看到的隻是數千年後真實影像的折射。”


    李陵的手穿過那求救者的身體,那裏一無所有!


    李陵吃驚地縮回自己的手,無法想象地看著自己的手,又看向那求救者。


    一隻灰色的大鳥低低地向這邊飛來,那人循聲望去,眼裏立刻充滿了死一般的絕望。然後,耀眼的亮光伴隨著巨大的聲音在他們眼前爆發,那光在瞬間產生的強烈刺激使他們一時間什麽都看不見了。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他們的眼睛才慢慢恢複了視力。


    剛才的浮冰和求救者已完全消失無蹤,爆炸激起的海水化為從天而降的大雨。衛律仰頭看去,豆大的雨點夾雜著星星點點黑紅色的雜質瘋狂地砸下來。衛律情不自禁抬手一擋,然而那雨點落到自己眼前時卻無聲無息地消失了,肌膚上沒有任何感覺。往自己臉上摸了摸,幹的,什麽都沒有。


    望向李陵,也正摸著自己的臉頰,一臉茫然。


    水麵上晃蕩著片片碎裂的浮冰,所有的生命跡象都已消失,隻有一些焦黑的殘骸和漂浮物在大海上隨波起伏。


    他們看到了一場近在咫尺卻又無法觸及的戰爭。明知是幻象,他們卻恍惚感覺到周圍的空氣中好像充斥著濃重的血腥味。


    李陵看著那些灰色的大鳥掠過垮塌的冰山,穿過一柱柱嫋嫋上升的黑煙,漸漸遠去,突然想起一段話,不禁脫口而出喃喃地道:“……火爁炎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猛獸食顓民,鷙鳥攫老弱……”


    蘇武道:“不錯,這眾所周知的民間傳說,記述的是真實的圖景。你們現在所見,也隻是那場龐大的災難中一個微不足道的片段而已。最可怕的場麵,是無法呈現的。因為光是那種光芒,就不是人的肉眼所能承受的。當年玄鳥族先人被夏的追兵追殺至此,曾在這北海演示過一次,追殺者因為目睹那無與倫比的強光而瞬間失去視覺,目盲者十有八九。他們回到中原後,北海上發生的一切越傳越廣,人們無法理解這些是遙遠的未來才會發生的,而誤認為是上古發生的天神之間的大戰。‘共工怒觸不周山’、‘十日並出’這些時序混亂的神話,就這樣漸漸散播開來。衛律,這就是你所念茲在茲要追尋的力量。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這不是神話,是事實。文明愈先進,手段愈野蠻。不戰則已,一戰就是蒼生荼毒,萬物絕滅。戰火所及,城郭瞬間夷平,樓宇灰飛煙滅,遠不是我們現在以刀劍戈矛為殺人利器、以血流漂杵為傷亡至慘的人所能想象的。你現在還覺得,最有力的,一定能製造美好嗎?你現在還確定,這就是你所想要的嗎?”


    冰火交織的情景漸漸淡去,海麵又恢複了原來的寧靜。碧水藍天,清新如畫,白雲依舊慵懶地沉垂在海麵上空,就像什麽也沒發生過。


    衛律呆呆地看著一望無際的大海。


    蘇武道:“衛律,你是個至情至性的人。李夫人活著的時候,你希望發生奇跡,讓她回到你身邊;她死後,你希望製造奇跡,讓她起死回生。你比大多數人堅忍,你能為了一個目的,曆經頓挫,百死不悔。然而,你又比大多數人脆弱,因為你不能接受一個明顯的事實,那就是你失去她了,永遠地、無可挽回地失去她了。我不能勸你說大丈夫何患無妻,因為李夫人對你來說確實是唯一的。我也不能對你說節哀順變,因為節製哀傷並不能使曾經的傷害消失。我隻能對你說,我很抱歉,不能幫助你減輕痛苦。你曾經救我一命,我卻無法實現你的願望。一直以來,你所做的一切,隻是不甘認命。確實,命運對你並不公平。但是,命運對我、對李少卿,難道公平嗎?每個人的一生,都會有不可避免的遺憾,如果執意於抹平這些遺憾,隻會造成更多的遺憾。我是囚徒,然而我的心是自由的。你貴為王侯,卻關在自己製造的牢籠裏。衛律,赦免你自己吧。人生苦短,何苦讓本來隻是一時的憾恨,折磨自己一生呢?”


    海岸邊,滿山青翠,噴薄著生命的顏色。衛律抱膝漠然坐在船頭,他那瘦削而堅毅的臉上看不出表情的變化,隻在一瞬間,眼中掠過一絲淡淡的悲哀。


    李陵歎道:“你什麽都看到了,自然能如此超脫。想必你的未來,總比我和他光明。你不是還留著漢節嗎?‘言旋言歸,複我家邦。’原來不是光複,是歸國。嗬,到那時,你會是那邊的英雄功臣,而我和衛律,將成為史書上永遠的罪人。”


    蘇武道:“我的命運,不會是你想要的。是的,我會回去,我會加官晉爵,我會名滿天下。我會看到朝局動蕩,藩王謀逆。我會看到我的兒子卷進失敗的那一方。我會看到元兒在漆黑的夜裏被廷尉府的人鎖走,他那驚恐而絕望的眼神,將是他留給我在這世上最後的紀念。我會一夜之間從萬人景仰的英雄,淪為人人避之不及的逆案嫌犯。我會免冠跣足、白發蒼蒼地跪在比我年輕的昔日同僚麵前請罪。大將軍會憐憫我,隻是殺我的兒子,沒有誅殺我和我整個家族,我還要為此叩謝他的恩典……然而我還是要回去,你和衛律都不可能阻止我。你們能限製我的自由,但不能囚禁天上的所有飛禽,而它們終能為我帶去這邊的信息。我必須回去,我父兄皆已不在,我不回去,我的子侄便會在未來那場災難中毀滅殆盡。我去,至少能以我這多年持節不降的微薄勞苦,換取家族一二孑遺的幸存。少卿,這就是我的未來。如果這能讓你稍稍感到好過一點——”


    李陵顫聲道:“不!別說了……對不起……”


    蘇武站起身來,看著海岸邊那一帶遠山,平靜地道:“沒什麽,山有不周,日月有食,天地尚有缺憾,何況你我隻是天地間如此脆弱的生靈。冥水湯湯,天命茫茫。今者不樂,逝者其亡。為過去的苦難傷感是枉然,為未來的災難擔憂同樣沒有必要。少卿,現在於我們才是最真實的存在。愛你的妻兒吧,他們才是你生命中的至重。”


    遠處北海岸邊,一名黑衣女子懷抱著一個嬰孩,翹首等待船隻歸來。那女子頭上斜插著三根鳥羽,在海風的吹拂下不停顫動。


    衛律道:“孩子起名了嗎?”


    蘇武點頭:“起了,達烏起的。她說,目睹過我的種種遭遇,隻希望孩子平凡快樂,哪怕像個卑微的牧豬人,安安寧寧地度過一生,便是最大的幸福。嗬嗬,牧豬人,多麽奇怪!隨她吧,我不想重蹈我父母的覆轍,她為了生這個孩子,幾乎丟了半條命,這點事,就讓她做主吧……”


    “牧豬人?”李陵微微一怔,用胡語默念了一遍,點頭道,“嗯,其實也不錯……漢話讀來就是‘通國’。孩子的未來呢?你預測了嗎?”


    蘇武閉上眼睛。


    牧豬人,通古斯……嗬,他能隱隱看到,那天真無邪的嬰孩身後拖著的那條血色的道路;他能隱隱聽到,孩子命運之路的遠方傳來的刀兵之聲。


    通國擁有僅次於他的異能,當這孩子長大,當他意識到這意味著什麽,他會竭盡全力利用這能力。他知道玄鳥族幾千年來的殘酷命運,他很清楚,父親的機遇不可能重演,世上再也不會有第二個“受命者”誕生,他也不想成為“受命者”。


    他會尋找另一種成功的方式,而那是更容易實現的目標。他和他的子孫會有意和一些特定的家族通婚聯姻,他知道那裏有他需要的那一部分——不是異能的那一部分,而是力量、智慧和野心!


    千年的血與火……馬踏長城,馳騁中原。殺伐與征戰、奇謀與秘計……他們要奪回玄鳥族曾經的榮耀和權勢……他們用世間最貴重的物質給自己命名……


    到底是福是禍?


    蘇武搖搖頭,他不想去細看——留著點希望吧!


    此時,北海之上,微風漸起,夕陽將萬道霞光鋪滿海麵,放眼望去,海麵就像一片綴滿無數璀璨寶石的錦毯,熠熠生輝,直鋪到天之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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