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運秦朝財物的隊伍啟程了。


    季布在前,桓楚在後,於英在左,虞子期在右。浩浩蕩蕩,首尾望不到頭。隊伍中還夾雜著一批批用繩索捆連、臉帶淚痕的美貌女子。


    鹹陽百姓聚集在道路兩旁,指指點點,竊竊私語。手提馬鞭的楚軍士兵來回巡邏於百姓和隊伍之間,虎視眈眈的盯著人群,不是揮鞭驅回幾個被人群擠到街上來的人。


    遠方一處高台上,項羽誌得意滿的看著這一切,對旁邊的範增到:“亞父,除了韓信,你就沒有別的事可說了嗎?那小子又多大能耐,把你搞得這樣成天心神不寧?”


    範增到:“他的才能太可怕了,遠勝於我。一旦發揮出來……阿籍,我簡直不敢想象。”


    “亞父,你能不能……”項羽猶豫了一下,“不要再叫我阿籍了?好像我永遠是個孩子似的。”


    範增一怔,臉上的表情有些猝不及防。慢慢的,他的目光黯淡下去。


    “是,大王。”他吃力的答道,聲音異常蒼老。


    灞上,漢王劉邦的主營。


    漢王仰著頭,看著眼前的龐然大物,皺著眉道:“這究竟是什麽玩意兒?樣子怎麽這麽古怪?”


    張良站在一旁,搖頭道:“臣不知道。軍中的考工來看過了,他也沒見過這種東西。不過他說這上麵有燒炙的痕跡,估計用的時候要生火。”


    漢王道:“廢話。我也知道要生火。石室裏那麽厚的一層煙灰不是明擺著的嗎?可生了火幹什麽?冶煉?煮食?烤炙?東西擱哪兒?”


    張良道:“不知道。我總覺得他不會是派這些簡單用場的。”


    漢王道:“那它是派什麽用場的?”


    張良道:“不知道。”


    漢王道:“不知道,不知道!你那麽聰明的人,怎麽會有不知道的事?你都不知道了還有誰會知道?”


    張良笑了笑道:“臣可沒有說過自己什麽都知道。”


    漢王背著手圍著那龐然大物轉了一圈,道:“死了一百二十多個人,就得到了這樣一個連派什麽用場都不知道的東西,這叫什麽事?我是不是還要帶著這大家夥進漢中?聽說那棧道走起來可夠嗆!”


    張良道:“正因為為它死了那麽多人,所以大王一定要將它帶上。大王你想,放置在如此隱秘的地方,又用威力如此巨大的機括守衛著的,會是普通東西嗎?”


    漢王點頭道:“嗯,有理!那就聽你的。你總是給我出些稀奇古怪的主意,不過似乎每次都挺靈的。”


    回到住處,天色已晚。韓信已經兩天沒睡一個好覺了,此時隻覺得精疲力竭,衣服都懶得拖,就和衣往下一躺,閉者眼睛扯過被子蓋在身上。


    疲勞貴疲勞,腦子裏卻還是亂哄哄的不肯靜下來。長生樹、照心鏡、九鼎、秦始皇、東海君……一大堆荒誕不經的怪事糾纏在一起,不停的在腦海裏翻騰。


    很久以後,他才漸漸進入夢鄉。


    在夢裏,他見到東海君。在一個巨大的黑暗的房間裏。


    他覺得東海君的臉有些眼熟,好像在什麽地方見過,卻怎麽想也想不起來。


    東海君對他滔滔不絕的講了許多話,他知道那很重要,卻一句也記不住,隻是幹著急。


    東海君陰森森的笑著,遞給他一麵鏡子。他接過來,看見鏡子裏是一具白骨森森的骷髏,還在動。反過來,看見是一攤濃濃的鮮血。鮮血慢慢擴散到整麵鏡子,慢慢的從鏡子裏滲出來,慢慢沾上他的雙手……他恐懼的想:這是夢,這是夢,這不是真的。


    他忽然想到,做夢怎麽會意識到自己是在夢裏呢?


    “起火了!起火了!”半夜裏有人大喊,驚醒了他的噩夢。他睜開眼,長出一口氣。


    原來是南邊阿房宮方向起的火,離這裏有好幾十裏地,毫不相幹。


    “燒阿房攻關老子屁事!大驚小怪,擾了老子一場好夢!”幾個人憤憤地說著,又一頭鑽回營帳去睡了。


    還有一些人因為反正睡不著了,索性三三兩兩站在那兒看火景,指指點點,傾訴著當年來鹹陽服徭役時所受的種種苛酷待遇,言語間透出一種複仇的快意。


    韓信獨自站在一旁,默默地望著那一方已被火光映成暗紅色的天空。


    許久,一個聲音在旁邊輕輕地問:“有何感想?”


    韓信不由自主地渭歎一聲:“何苦呢?都是民脂民膏。”忽然警覺起來,向聲音來處望去,道:“誰?”


    黑暗中走出一個人來:“鴻門一別才幾天,這麽快就忘卻在下了?”


    韓信的眼睛適應了黑暗,立刻認出了來人,乃是鴻門宴上那個麵貌秀美如女子,計謀卻耍的極其老練的謀士。


    “原來是張先生,失敬。”韓信一拱手道,“先生是韓國司徒,又是漢王重臣,怎麽半夜三更來找我一個項王侍衛來了?”


    張良一拉他的手,壓低了聲音道:“找個僻靜點的地方說話。”


    韓信會意,帶著他繞到營帳後麵。


    營帳後停放著一車車糧草。韓信和張良在梁車間穿插行進,四周寂無人聲。最後兩人登上較大的梁車,坐在那高高的梁草堆上,周圍盡皆一覽無餘。


    張良道:“鴻門一別,早就想來拜訪足下。隻是沛公剛被封為漢王,整軍入蜀,事務繁多,拖著不讓我走。今日才算得閑。”


    韓信道:“找我做什麽?鴻門宴一麵之緣,還不值得先生如此掛念吧?”


    張良看著韓信,微微一笑,道:“關中素稱形勝,有崤函之固,山河之險,此誠萬世帝王之業也,未可輕棄。”


    韓信一怔,道:“你……你看到我那篇奏疏了?”


    張良歎道:“好文章啊——可惜明珠暗投了。”


    韓信道:“你從哪裏看到的?”


    張良道:“項伯那兒。你真夠厲害!知道嗎?當時我給你那道奏疏嚇出了一身冷汗。項王要是照你說得去做,漢王可真要永世不得翻身了。”


    “那你放心吧,項王差點把奏疏砸到我臉上。”韓信說道,望向南麵阿房宮的衝天大火,貪了口氣,“不定都關中而都彭城,是項王最大的失策。一著走錯,滿盤皆輸。如今也沒有什麽好談的了”


    張良道:“項王有你這樣的人才而不用,才是他最大的失策。”


    韓信望向天邊的火光,淡淡一笑,道:“幸好他不用。從他入鹹陽以來。整個人都變了,拒諫飾非,一意孤行。照這樣下去,不出五年,天下必將為他人所奪。範增倒是忠心,看在項梁的麵上輔佐他,我看早晚要被他累死。”


    張良道:“那你自己呢?總要想條出路吧!你準備怎麽辦?不至於也當一輩子執戟郎中吧?”


    韓信搖搖頭,道:“我不知道,這也許是天意。”


    張良道:“你怎麽會這樣想?依你的才華,到哪裏不會受到重用?為什麽不試試另投明主呢?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事嘛。如今是卵石,誰規定隻能從一而終的?”


    韓信道:“不是為了這個。我想過了,我的所學和性格,注定我這個人隻能要麽不用,要麽大用。不尷不尬的偏裨將佐,我不願做,也不會做。我需要極大的權力,可又不會為了權力去鑽營,也不能忍受漫長的援例提升。然而誰會把權力交給一個毫無官場資曆的無名之輩呢?”


    張良道:“有一個人也許能。”


    韓信道:“誰?”


    張良道:“漢王。”


    “漢王?”韓信眉毛一挑,像是不屑。他料到張良會說劉邦,而且也不是沒考慮過這個人。劉邦是目前諸侯之中勢力僅次於項羽的人,可是……


    張良道:“我知道,外麵友人說他貪財好色、輕慢士人,可你看他進鹹陽以來的作為,是這樣的人嗎?”


    韓信道:“我猶豫的正是這一點。他明顯是在作偽,而且作得十分高明——你不用替他辯解,這點,你我心裏都明白。我沒說作偽不好,兵法也講究虛虛實實嘛,何況他作的又是善行。隻是一個善於作為的人是最難預測的,我不幹肯定他將來會怎樣。”


    張良道:“他出身布衣,將來至少不會虧待百姓吧!”


    韓信看了張良一言,他懷疑這個聰明人是佯裝沒聽懂,故意拿正話搪塞自己。


    張良沒看韓信,看著前方,像是回答他心中的疑問似的道:“其實,對你我這樣的人來說,現在最重要的是能一展所長,何必想的那麽遠?你看,我是韓國人,就因為偶爾和他談了一次兵法,他就用盡辦法吧我從韓王那裏要走。可見至少在用人這一點上,他是有足夠魄力的。這不就夠了?”


    韓信道:“我和你不一樣。你家五世為韓國相,你自己又在博浪沙行刺過秦始皇,有家世,有名聲,人人都知道你。我隻是一個身份卑微的無名小卒,漢王不會把我放在心上的。”


    張良道:“我和漢王有約:他先去漢中就職,我替他尋找一個能輔佐他打回關中、奪取天下的大將之才。這把劍,就是我們約定的信物。”說著從腰間解下一把佩劍,雙手遞了過去,“劍名‘橫塵’,是春秋名匠歐冶子所鑄。見劍即拜將,決無遲疑。”


    韓信沒有接劍,道:“讓我再想想。”


    張良道:“那你就慢慢想吧。想到範增對你下了殺手再說。”


    韓信道:“你……你說什麽?”


    張良道:“項伯告訴我,範增已經在項羽跟前說了幾百遍對你要‘能用則用,不能用,則殺之’。”


    韓信沉默了,望著遠方,嚴重出現了一絲惆悵之色。


    張良道:“劍,我還是留給你,不管你去不去。因為隻有真正的英雄,才配得上這把寶劍。我看不出除了你,還有誰配用它。”


    說完,張良將劍輕輕放在韓信身邊,下了糧車,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看著韓信,用一種誠懇的、推心置腹的聲音道:“聽我說一句話,不要再挑剔了。我們就生在這樣一個時代,隻能在這些人裏選,漢王已經是最好的了。”


    張良坐在高高的糧草堆上,看著他身影消失的方向。


    能用則用,不能用,則殺之!


    不錯,這是範增的性格。他了解範增,正如範增了解他。


    在周圍一片冷淡和輕視中,惟有範增給過他安慰和鼓勵,也惟有範增讚賞過他的傑出才華,但這和感情無關,這是為了他的啊籍的江山。所以,為了同樣的理由,範老先生也可以毫不留戀地將他置於死地。他知道。


    因為如果他是範增,也會這麽做的。


    他不能再待下去了!


    他慢慢地從身邊拿起“橫塵”劍,抽劍出鞘。


    一道寒光撲麵而來。好劍!


    隻有真正的英雄,才配得上這把寶劍。


    真正的英雄?有誰這樣稱許過自己?他心裏一陣酸楚。


    韓信趕上了漢王的大軍。那時大軍正行走在棧道上,兩側是無可攀援的絕壁,底下是目力勉強可及的深穀。走在木板架成的棧道上,仿佛走在半空中,令人膽戰心驚,不敢多往下看。


    長長的棧道,終於走完了,大家都鬆了口氣。


    忽然,隊伍後麵有人驚叫起來:“不好!棧道著火了!”


    眾人回頭望去,果然見濃煙滾滾,烈焰衝天。


    士卒們驚慌起來:“快!快去救火!棧道燒毀,我們就回不去了。”


    隊伍開始騷動。


    “誰也不許去”一名將官道;“誰說我們要回去的?火是漢王命人放的,就是為了向項王證明咱們沒有異心!”


    士卒們麵麵相覷,愣了好久,忽然,一個小兵向東一跪,器喊道:“爹、娘,兒子再也見不到你們了。”


    哭喊聲旋即響成了一片。大家都是從崤山以東來的,沒想到仗打完了,家鄉卻順不去了,人人哭天搶地,痛不欲生。


    除了韓信。


    好計!他微微頷首,一把火就燒掉了項羽的戒心,也燒掉了楚軍追擊的可能,這下漢王安全了。


    隊伍在一塊略為平坦的地方紮營休息一名校尉帶韓信去見漢王。


    漢王正坐在一棵大樹下與他的丞相兼同鄉老友蕭何說話:“老蕭,我越想越不對頭。你說這張良會不會是在耍我?什麽‘消除項羽的戒心’!這擺明了是自絕後路,哼!我看他八成是見我落勢了,就把我往漢中一扔,跑回他的韓王那兒去了。”


    韓信心裏發笑。


    蕭何道:“大王,別胡思亂想,子房不是這樣的人。燒棧道確實是利大於弊。燒了橈道。我們將來也許是麻煩點。可要不燒,現在就會有麻煩。棧道可以以讓我們去,也可以讓項心攻進來啊!以我們目前的實力,能擋得住項羽一擊嗎?”


    漢王道:“可棧道你民看了,修複起來決不是一天兩天的事。等到人馬備足棧道修複,打回三秦奪取天下,該是哪年哪月的事了?老子今年可……


    蕭何咳嗽一聲,道:“大王。”


    漢王道:“瞧你那臭講究!好!好!寡人今年可五十多歲了,難道叫寡人打一輩子江山,做一天天子?”


    蕭何道:“大王不要想得那麽悲觀嘛,隻要子房先生找到的大將之才一到,一切就好辦了。”


    漢王嘀咕著道:“大將之才,大將之才,他自己不也有這份才嗎?還找會麽找?哼!我看他就是想開溜,找什麽借口。”


    蕭何笑道:“大王,你講講理吧!他那張臉和女人一樣,體質又不好,連馬都不能多騎,能帶兵打仗嗎?”


    漢王用馬鞭撥弄著地上一隻甲蟲,嘟嘟囔囔地道:“孫臏還是瘸子呢,不一樣能當主帥?”


    蕭何道;“孫臏是副帥,主帥是田忌。就是因為他腿不好,才隻能在幕後出出主意的。”見漢王還有點不甘心的樣子,怕他再胡攪蠻纏下去,就笑笑站起來,到一這指揮紮營的事去了。


    校尉乘機拉著韓信上前;“稟報大王,這個人是從楚軍那兒投奔的。”


    漢王抬了抬眼皮:“叫什麽名字?哪裏人?”


    韓信道:“韓信,淮陰人。”


    漢王道:“你在項羽手下是做什麽的?”


    韓信道:“執戟郎中。”


    漢王道:“喇,秩三百石。那你就做個連敖吧,不升不降,還是三百石。”


    連敖?去計算軍糧出入?韓信有些好笑。橫塵劍就掛在他腰間,隻要他拿出來……


    那校尉推了了一下:“還不快謝恩?”


    算了,連敖就連敖吧。先幹起來再說,反正以後有的是機會。再說現在人還沒想好出蜀入秦的計策,單憑他人的推薦百獲取高位,也沒什麽意思。這樣想著,韓信跪下道:“謝大王。”


    漢王揮手,繼續沒精打采地用馬鞭逗弄那隻甲蟲。


    韓信回到營裏,幾個人好奇地圍上來。


    “你真做過楚霸王的執戟郎中?那你是不是天天能見到他了?他長什麽樣?”


    “哎!聽說楚霸王是重瞳子,是真的嗎?”


    “好運氣,一上來就俸三百石。我們這位老哥也是從那邊來的,就撈了個‘上造’的空爵。”


    “咦!你這把劍不錯,哪裏打的。”


    “別動!韓信道:“朋友送的。”


    到南鄭後,國為對東歸不抱希望,許多人都不思進取,開始渾渾噩噩地混日子,包括漢王。南鄭城城逐漸充斥了鬥雞走馬、呼盧喝雉之聲。


    管個糧倉對韓信沒什麽難的。他有過目不忘之能,心算又快。成千上萬石軍糧的出入,他連算籌都不用,眼睛看,手中記,口中報,從無差錯。經年混亂的賬目,他兩天就理清了。幾個和他共事的人樂壞了,直誇他能幹。


    做完這些例行公事,韓信還有許多空閑的時間,便常常一個人到外間走去,向當地老人、來往商旅詢問道路地形。回來後便在自製的地圖上添上幾筆,記上幾個記號。再有時,就是懶洋洋地坐在南鄭城頭,口中咬著一根野草,遙望遠方那連綿起伏的群山。設想將來如何在那群山之外的八百裏秦川上,排兵布陣,進退攻守。


    慢慢地,他坐在南鄭城頭曬太陽的時候少了,估案察看地圖的時候多了。他的臉色日漸凝重。


    他發現了事情的嚴重性。


    漢中通往關中的道路太少了。


    褒斜棧道已經燒毀,沒個三年五載別想修好,儻駱道屈曲八十裏,九十四盤,大軍根本無法行走,子午道山遙路遠,步步艱險,在溫長的軍途中一旦被敵偵知,必將遭到毀滅性打擊。


    他的情緒越來越低落。


    一天晚上,他百無聊賴地自己跟自己下“八宮戲”棋。周圍人沒有誰能看得懂這種深奧地遊戲,他隻能跟自己下,以免自己的智慧在長期平庸繁瑣的生活中沉睡消減。


    他的同僚們正在旁邊飲酒博戲。酒醋耳熱,大呼小叫,玩得極其暢快。


    那邊的聲音越來越大。一會兒爆發出一陣轟然大笑,一會兒起哄似的齊聲對輸了的人叫道:“喝!喝!喝!喝下去!”一會兒又是對著尚未停止滾動的骰子大叫:“盧!盧!盧……


    韓信索性放下棋子,抱膝而坐,饒有興致地看著這群大笑大叫地的。他們是無憂無慮的,他想。


    他們沒什麽野心,很容易滿足。他們永遠不會因地位的卑微而苦惱,也不會為軍國大事操心費神。


    有人醉了,吐得滿地狼籍;有人耍賴不肯喝,被眾人摁著硬灌,然後再放開。嘻嘻哈哈地看著他的醉相。


    為什麽自己就不能沉浸在這種無知的快樂中呢?


    其實,在這群人裏,他已經夠令人羨慕地了--好運氣!一上來就俸三百石。他們不是這麽說的嗎?


    唉!他該知足了,何必還要自尋煩惱?他在這裏不為人知地殫精竭慮,究竟圖什麽呢?


    為了有朝一日,讓天下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名子嗎?


    但真的會有那一天嗎?如果找不到一條出蜀入秦的捷徑,一切運籌謀劃都是白費!


    也許他是在做一件永遠也不可能有結果的事。


    他看了一眼放在牆角的橫塵劍。


    那是權力,唾手可得的權力,他曾經熱切盼望的權力。然而如果他不能指揮這支軍隊出關,得到這權力又有什麽意義呢?


    他歎了一口氣,站起來,準備出去散散心。


    那邊又有一個人醉倒了。


    有人扭頭衝他喊:“韓信,你來替利羊一下吧,這小子趴下了。”


    韓信道:“我不會這個。”


    那人道:“開玩笑!這年月還有人不會六博?”


    幾個人起哄道:“就是就是,你平時賬目算得那麽快,哪能不會這個?”


    “嗨!不要……不要掃興嘛!幫……幫大夥湊……湊個數。”


    “咱們隻賭酒,不賭錢,又不犯哪條軍規,你怕什麽?”


    韓信道:“我真的不會,你們找別人吧。”


    幾個人上來連拉帶拽,硬把他拉過去。


    “行了,行了,朋友一場,幫個忙吧!現在黑燈瞎火的你叫我們去哪裏找個人?來吧,你那麽聰明的人,一看就會的。喏,直食、牽魚、打馬隨你挑,頭三把輸了算我的。”


    韓信被他們強捺到賭台邊。


    他確實不會玩,這又碰運所的事,智慧派不上用場。結果,他擲出來的骰子沒一個大的,不一會兒,就被灌了幾十杯。輸者喝的,是一種極辣的劣酒,很容易醉。


    韓信覺得自己的頭開始昏昏沉沉起來。


    一個臉已經紅到脖子上的人道:“韓……韓信,看你人也……也不笨,怎麽玩……玩起來就這麽外行?”


    韓信道:“我這不叫……外……外行,我就是不……喜歡玩。”


    另一人笑道:“少強辯了吧你!外行就是……外行,你呀,這輩子都是……贏不了的。”


    韓信又輸了一把,幾個人摁住他強灌了三杯,脖子衣襟淋得到處都是。他坐起來用衣袖擦擦下巴上的酒水,道:“賭六博我……我不是……你們的對手,賭……賭天下可……可沒人是我的……對手。”


    眾人一陣大笑。


    一人道:“賭天下?沒……沒聽說過?你跟……跟誰賭?項王嗎?


    韓信道:“項……項王算老幾?我一局就……就能叫他輸得……上吊。”


    眾人又是一陣大笑。


    又有人道:“那咱們……大……大王呢?”


    韓信斜著眼睛道:“我不……跟他賭。”


    那人道:“為……為什麽呢?哦……你賭不過……大王,你怕……怕輸。”


    韓信道:“你孫子才……才怕!沒……沒人是我的對手,大……大王也不是,我是怕他輸……輸急了。說:“媽的,老子才沒……沒拿穩,這把不算。”


    眾人再次大笑。這次大家都笑得心領神會,漢王好賭,賭品又差,一輸就是這副樣子,這是人所共知的事。


    韓信也跟著大家嘻嘻直笑。又有人問他話,他就這樣笑嘻嘻地回答,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什麽,隻覺得身子越來越輕,腦袋越來越重,周圍的人笑聲越來越響,最後終於什麽也不知道了。


    清醒過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成了綁縛待斬的犯人。


    罪名很簡單:“口出悖逆之言。”


    他無從辯解,也不想去追究是誰告的密。那麽多人都聽到了,楚霸王,漢王都沒放在他眼裏,他要得天下,做天子。這樣可怕的狂言,就算是醉話,也該處死了。


    人人都是要死的,他也不是沒想過死亡,隻是沒想到會這樣去死。以前他想,如果他會死於非命的話,那應該是死於戰場的廝殺,或是叛臣的政變,或是刺客的匕首。現在這算是什麽死法?為了幾句酒後狂言,五花大綁地跪在刑場上等著被人砍下腦袋?他覺得有些好笑,但又笑不起來。


    這不是可以一笑置之的事情。太陽一寸寸上移,時辰一到,人頭落地,一切就都無法挽回顧。


    他可以坦然麵對世俗小人的勢利尖刻,麵對市井無賴的胯下之辱,麵對項羽的譏諷訓斥,因為他舊晚會證明自己的價值。但他不能同樣坦然地麵對死亡,因為死神不會和他討論將來。


    午時已到,開始開刑。


    一、二、三……排在他前麵的犯人一個接一個被斬首。


    他忽然感到一陣恐慌。他不是懼怕死亡本身,隻是這樣的死太不值得了--他還沒來得及展示哪怕一絲一毫自己的才華啊,怎能就這樣死去?


    將來的人們會怎麽說他?


    不,不對!跟本沒有人會說起他。他隻是一個因觸犯刑律而被處死的小吏,沒有人會費心記住這個默默無聞的名字。


    十、十一、十二……就要輪到他了!


    他心裏一顫。不!不能!他不能就這樣死去!他要活下去!


    他抬起頭,慌亂地四顧。


    曾經有誰說過:在他生命中最艱難的時候會來幫助他?是誰?是誰?


    遙遠的地去閃電般劃過他的腦海。啊!尋段荒誕離奇的對話,冷漠的黑衣人,十二年之約……十二年,十二年,十二年到了嗎?到了嗎?黑衣人呢?他在哪裏?他不是還要自己為他的主人做一件事嗎?啊!哪樁人神交易。他願意!他願意做一切事情!隻要這個黑衣人能救得了自己的性命。可他現在在哪兒?在哪兒?


    有人騎著馬經過,往這裏看了一眼,但不是黑衣人,是一位儀從煊赫的將軍,昭平侯夏候嬰。


    韓信大聲道:“漢王不是想得天下嗎?為何要斬壯士?”


    夏候嬰勒住馬,向他看過來。


    他心頭一鬆:得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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